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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卢作孚-第68章

小说: 卢作孚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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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黄昏,穿条纹西装的邹侠丹引着穿一身中国长衫的吉野下了云阳轮,来到江边僻静处一艘搁浅的木船后,吉野递出一整叠日元。邹侠丹接过,以买办的职业习惯,熟练地点清,然后转身递给穿一身破长袍的一个中国老头。这老头正是茶馆里的那个袍哥大爷,他点头哈腰地一把接过,双手哆嗦地数着。

吉野隐藏蔑视之意,笑容可掬地看着袍哥大爷笨手笨脚点钞,想着,中国老头,你这辈子怕也没点过这么多日元。

邹侠丹面无表情,默默旁观。

江风过处,袍哥大爷失手,日元飞了满天,吉野的侍从,也穿了一身中国长衫,忙着捞日元,吉野被日元包围,却见先前还点头哈腰的袍哥大爷早已站直腰板,冲着荒江放肆地傻笑,突然噤声,倒背着黄铜烟杆扬长而去。一张迟落的日元这时才被江风卷到袍哥大爷眼前,风速突变,日元借势扑向袍哥大爷,也没见大爷怎么动作,原先苏秦背剑似斜插在他长衫后领口的那烟杆便被他操在右手,一挥,只听得啪的一声,钞票劈成两半,袍哥大爷身形还像来时那样偏偏倒倒,人却对对直直地走了过去。

多年纵横这条江,吉野几曾见过中国人这样对待自己?当下就连拔刀将这老头大卸八块的心都有,本能地将手伸向腰间,这才想起易装出行未佩腰刀。只见邹侠丹不紧不慢上前,拾起两片被劈开的日元,递到吉野面前。吉野看时,一震——钞票竟是劈成两个三角形,是沿对角被劈开的。吉野在大阪随“秋叶流”刀师操练过刀劈叶的功夫,自忖便是刀在手,也劈不出这样的效果来。当下噤声。再看时,邹侠丹竟直起腰,抬起头,那张柔和的圆脸上露出自在自信的冷笑,正望着自己。吉野早知道这个中国买办曾不止一次在背后向自己这样笑过,可是,自己是日本船长,船走川江,不得不依照各洋船公司的惯例“买办制”而借重这个中国买办,因此,从前对周买办的背后冷笑,吉野只得睁只眼闭只眼,可是今天是怎么啦,自己船的中国买办居然敢把这一脸冷笑向自己这个日本船长当面暴露!

邹侠丹却不管吉野作何想法,他本能地跟着漫天飞扬的日元中埋头远去的袍哥大爷走着,咕哝着:“国人几时不爱钱了?”

吉野大声用母语喝道:“周买办,还不快去找人卸货!”

邹侠丹闻声一震,缓缓转身,跌跌撞撞从江边不平的路上走回吉野面前,踩垮一块松土,一跤跌倒在吉野面前,再起身,一直点头哈腰的他站直了,拍去身上泥土,从前只要吉野说日语,周买办一定用日语对答,可是周买办今天却径直用了自己的母语:“船长,结关吧。”

吉野显然对邹侠丹突然在自己面前说中国话不适应,他自己本来流利的中国话也变了味:“你什么的说话?——结关?”

邹侠丹口齿清晰地重复着:“结关。向中国的川江航务管理处结关。”

吉野:“你!”

邹侠丹:“准许中国人武装上云阳丸检查。”

“你想砸了你这中国买办的饭碗?”

“吉野先生若想保住自己日本船长的饭碗,只此一条路。”

“周买办!”

“我叫邹侠丹。自今日起,向吉野先生辞去云阳丸中国买办一职。不过,这张一劈两半的日元,便请吉野船长相赠于我邹侠丹,为您的云阳轮买办这多年,作个纪念吧。亏不了您,这个月你该付我的洋钱就此一笔勾销。”邹侠丹跌跌撞撞走着袍哥大爷刚才走的江边坡坎,走着走着,挺起了腰板,也学袍哥大爷那样,倒背着双手,消失在雾中。

史料记下这一笔:“卢作孚实施中国警员武装检查云阳丸事件中,日本日清公司云阳丸中国买办邹侠丹义愤辞职。”

侍从井上村对吉野说:“这两天,真是撞了鬼。”

吉野愣愣地望着邹侠丹的背影:“这鬼,定是一个至今还没露出真面目的支那人。我必须捉鬼。”

“上哪儿捉去?”

“捉鬼必先查鬼!”

“上哪儿查去?”

吉野望着东去大江:“下游一百二十海里,倒是有一个丰都鬼城。”

晚风吹来,侍众打一寒战:“找中国的阎王和判官?”

吉野笑了:“这个鬼既然是人,要查出他来,自然不能去鬼城找鬼王。得找一个人!”

“找哪一个人?”

“德川家康的三河武士后代——不过他从没学过他英勇孔武的祖先用武士刀。”

“武士不用刀?”

“他只用笔,最爱用中国毛笔。顺带着琴棋书画样样都爱。最早潜入支那的黑龙会会员。后由满洲里转入上海。”

井上村肃然起敬。井上村与吉野,都是日本退伍军人,都是上海乌龙会会员,所以对吉野所说这位前辈,当然会心生敬畏。

几十年后,据学风严谨的中国学者、北大前中文系主任严家炎先生考证,当时对鲁迅之死负有不可推卸责任的日本医生须藤五百三,正是上海“乌龙会”副会长。

井上村本能地想着吉野所说的这位前辈,一定是长刀能敌十人,短刀能十步外取人头,真想赶快结识。吉野却似乎看透了井上村的心思,道:“他从来不搞暗杀。他是帝国大学经济学博士——他潜入中国内地川江边,就在这座雾蒙蒙的山城,这些年的公开身份是,四川大学教授,重庆商务专科学校老师,专修川江航运史。”吉野望着夜间起雾的茫茫川江:他云游川江,今夜在不在重庆,就看我吉野的运气了。

夜来,是泰升旗教授精神最好的时候。这天,老式座钟敲响十二下时,他正在与田仲下围棋。教授穿中式长衫与田仲相对跪坐,这是中国古人的坐法,如今中国人忘了,日本人依旧保留着。教授肘边,整齐地叠放着《新蜀报》《四川日报》《商务日报》等多份报纸,头版全是报道的“云阳丸事件”。棋盘上,四角星位已经放下四颗黑子,教授正要投下一颗白子。

远处,传来一声汽笛。紧接着,门铃声响。

田仲说:“这么晚了,还有客人来访老师?”

泰升旗教授:“你去开门。说我子夜时分不见客。”

在家无外人时,他二人使用的是日语。

田仲起身:“嗨!”

泰升旗又补充说:“慢,要是看来人是个日本人——请!”

田仲困惑地望着泰升旗教授。

泰升旗教授说:“你跟我出来这么多年,还认得你的同胞么?”

“自己同胞,怎么会认不得?”

“这个人,今夜前来,很可能打扮成中国人的样子。”

两江交汇处朝天门码头拾阶而上,水巷子的泰升旗教授住所,是一处僻静的小院。

田仲穿过小院,将门开了一道缝。来客穿着中国式长衫。迎住田仲的审视的目光,用川味十足的汉语说:“泰升旗教授在家吗?”

田仲盯紧吉野,突然用日语:“日本人?”

来客真是吉野。吉野一震,回头望着侍从,想知道自己身上哪儿出了破绽。

侍从摇头。

吉野有意仍用汉语:“你说什么,我不明白,请讲中国话。”

田仲冷笑,仍用日语:“我跟自己同胞,只讲日本话。”

吉野还在掩饰(汉语):“不懂。”

田仲(日语)向身后亮灯的屋一指:“子夜时分不见客,日本人除外——我老师升旗太郎亲口说的。”

吉野脱口而出换了日语:“升旗太郎。他在家?我运气太好啦!”

吉野进了泰升旗教授居室,一眼看见教授背影,依旧跪坐在棋盘边,似正在捉摸棋局。原先穿中式长衫的他,已经换了和服,盯着棋盘:“你果真来了。”

吉野兴奋地说:“升旗太郎,我的老同学!你怎么料到我今夜会来?”

泰升旗转过头来:“两天两夜以来,云阳丸撞了鬼。船长想查出这个鬼到底是谁。”

“你不是云游川江,考察航运么?”

“本来是。风闻此事,在家恭候。”

“我还说是我运气好呢!”

“你运气不好。”

“是糟透了!两天两夜以来,码头苦力一个也不上云阳丸,卸货驳船一只也不靠云阳丸,朝天门米帮菜帮一粒米一棵菜也不卖云阳丸,重庆袍哥大爷,连云阳丸的钱都不爱了!升旗君,三十年前,我刚到中国,到这条江上服役时,你告诉过我,这个国家的百姓,一盘散沙。这条川江上的中国木船轮船,一碗鱼肉。”

泰升旗教授笑着点头。他盯着肘后的报纸说:“报上说的不假。过去的两天两夜,这座山城的支那人,这条江上的支那船,对我云阳丸,对我日本人,忽然间全换了另一副面孔!他们聚成一块顽石,就像夔门前那一块挡我航道的潋预堆。自明治年黄海大海战,我日本人大获全胜以来,支那人的这一副面孔,我还没见过几回。自本世纪头一年,日本在重庆设租界,我头一回率赤阳丸炮艇巡游这条江以来,重庆人的这一副面孔,我更是头一回见到!一盘散沙,一碗鱼肉。这话我说过。接下来我还跟你说过一句话。”

“一句什么话?”

“你不可给支那人一条理由。这是一个跟大和民族骨子里有着根本不同的民族——平日里这盘散沙有多散,给足理由后他就能有多结实。”

“什么理由?”

“让他们觉得大辱加身、大敌当前、大难当头的理由!这条理由一旦充分,支那的平头百姓与官府、码头苦力与革命党人、无知贫民与精英、军阀与商人、枪杆子与洋钱、会凝固成一砣,一盘散沙、一碗鱼肉一夜之间凝固成一块顽石。让贸然闯入的外来者撞得樯倾船破粉身碎骨。这种事,在这条江,这座城,这个国家的百年史上,出现过只怕不止一回!”

“就这一条理由?”

泰升旗教授一指窗外云阳丸方向:“就这一条理由足矣。”

吉野:“这条理由,我给他们了。”

泰升旗肯定地说:“给足了。”

云阳丸受困,对云阳丸船长与现任川江航务管理处处长,同样是当前的头等大事。同在这天夜里,卢作孚在航务管理处办公室中苦思。办公桌当中,两只夹了泡菜的干饼,一大碗汤。汤已冷。蒙淑仪捧腮,默默望着对座的卢作孚,她脚下,放着送饭菜来的饭篮子。两天两夜以来,她男人都没回家。卢作孚扭头呆坐,望着窗外两江交汇处夜雾中的云阳丸。他身后墙上有标语,显然是他的手笔:谋保护航业,发展川江航运。

蒙淑仪小声地问:“你心头,可有数?”

卢作孚不语。

蒙淑仪说:“没数的事,我们作孚从来不做。”

“对日本人,我心头有数。”卢作孚回头,看着妻子:“对自己,我心头有数。对国人,从前心头没数。中国老百姓啊,多年来散沙一盘。川江的中国木船轮船,从来是鱼肉一碗。可是这一回,人人心头有数!”卢作孚开心地笑着,他盯着菜碗,妻子今晚破例做了条鱼。

“报上说,码头上提装工人、搬运力夫,及囤船工人、驳船工人、街市上菜帮米帮,这一回都和中国政府联手对付日本人……”

“知道为啥么,淑仪?”

“因为日本人……”蒙淑仪说了半句,望着丈夫。

“我们淑仪说不上来,但心头有数。”丈夫体贴地望着妻子,“因为日本人给足了我们中国人联手对付他们的理由!可是……”

妻子见丈夫眉头锁起,知道他只说了半句话,打住了。他不说,她不问。丈夫出任航管处处长以来,有些话,不大向她说。她知道丈夫心苦和对自己的苦心。

对日本轮船断然采取行动这几天来,卢作孚信心越来越足,但深藏心底的那一段隐忧也越来越强烈,他对四川军人,对败走广安的那位、对坐镇重庆的这位,还有远在省城的那位,卢作孚心头没数。尤其是担心万一此时军阀重开战,刘、杨打起来,乱了自己的后方阵脚……

“但愿……”蒙淑仪听得丈夫又说了半句话。

“我还怕,没有云阳丸这个理由后,国人又会散成一盘沙,川江上各中国轮船公司又会成为一碗鱼肉。”卢作孚望着窗外说。

“我说呢,这两天见你收拾了云阳丸,重庆人正高兴,你怎么不高兴?作孚,你怕得太远了。”

“唔。”

蒙淑仪痴痴地望着卢作孚:“我也怕。”

“你怕个啥呢?”

“我怕他不吃。”

卢作孚见妻子娇憨状,说:“我要真不吃?”

“我陪他。”

卢作孚闻言,一愣。耳边油然响起两只鸟儿的啾鸣:“嫁给我那一夜,这话,你也说过。”

“我说过么?”

卢作孚说:“树上两只鸟儿飞到你我洞房窗台上,隔着窗户纸听到的!”

蒙淑仪说:“一晃,儿大女成人了!”

卢作孚笑望着饭菜,学蒙淑仪的口吻,使用“他”的称呼:“今夜——你陪他吃,还是陪他不吃?”

蒙淑仪:“随他。”

卢作孚抓起干饼就咬。蒙淑仪也抓起干饼就咬。“猜猜看,这一回我撞着谁了?——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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