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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卢作孚-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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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淑仪:“随他。”

卢作孚抓起干饼就咬。蒙淑仪也抓起干饼就咬。“猜猜看,这一回我撞着谁了?——云阳丸船长,正是赤阳丸船长。”卢作孚吃罢,连鱼汤都喝尽,边抹嘴边跟妻子说话。

“合川大郎滩浪翻宝老船的赤阳丸?”

“巧吧?”

蒙淑仪望着泊在码头上的民生轮:“当真是冤家路窄——你告诉宝锭了?”

“我哪敢?”

“他明天上合川,后天下涪陵,大后天还来重庆,还来我们家帮着修水管,你总瞒着他?”

卢作孚携着蒙淑仪的手来到阳台上,望着两江交汇处的云阳丸:“你看看叫我们中国人关在‘水牢’中的这个囚犯,淑仪你说——它还能扛过大后天?”

妻子摇头。

“但愿,大后天之前,我们在川军中的那两位朋友,休动肝火,莫动干戈。”这回,蒙淑仪听丈夫把先前“但愿”开头的半句话说全了。

泰升旗教授与吉野的对话,竟与川江航务管理处里卢作孚夫妻对话内容完全一样,这不能称作不谋而合,因为两起人正在谋划的本是同一件事,不过是一正一反,下的是同一局棋,不过是一家执黑一家执白而已。

吉野说:“理由?这些年来,美英俄意,哪家轮船没浪翻几条川江木船,哪国轮船容忍过中国人武装登船检查?哪一回,理由都给充分了。四年前,德阳丸还把武装登船检查的支那警员抛下江去,支那人没凝固。为什么这一回,偏偏让我的云阳丸撞上了?”

教授笑道:“这一回,吉野君是《红楼梦》凤姐的女儿——”

吉野急着追问:“怎么说?”

泰升旗说:“撞客着!”

“我真是撞鬼啦。”

“不是鬼,是人。撞着他,算你霉登堂!”

“一个至今还没露出真面目的支那人。就是他,叫这一盘散沙凝固成一块打烂船的潋预堆!我半夜造访,就为请升旗君——查出这个人。”

泰升旗教授说:“卢作孚。”

吉野显然没听过这个名字:“卢作孚?什么人?”

“合川人。”

“朝天门入嘉陵江,上游五十海里,一个小县城……二十多年前,我率赤阳丸去过一趟,在北门外一处险滩,还真浪翻过一艘敢与我争先的木船。”

泰升旗教授笑着指点吉野:“瞧你的武功德政!说不定就是那一回,你在童年卢作孚幼小的心灵上烙下了深深的烙印。”

吉野问:“这卢作孚,到底是个什么样?”

泰升旗教授一示意,田仲将拍下的卢作孚与何北衡在民生轮上谈话的照片、卢作孚在江中冬泳的大叠照片摊在桌上。

泰升旗教授随意指着追随在卢作孚身后游泳的李果果:“这回他带来的兵就是他通过冬泳在嘉陵江中训练出来的少年义勇队,没准这其中有几个正在扛着枪,站在你的云阳丸下。”

田仲新钉上一张卢作孚穿着民生公司服务员服装、打灯笼送乘客上岸的照片。

泰升旗教授指点着:“民生公司经理。”

吉野说:“嘉陵江中是好像刚冒出来这么个公司。”

“我猜这时他和你一样,没上床睡觉。他正在朝思暮想,渴望创下他三十六岁人生中的第二个奇迹,创下他的国家百年痛史上第一个纪录——中国人登上洋船武装检查。眼看就在这两天便要成功。”

“休想!”

泰升旗教授报以沉默。

吉野自己也感到底气不足:“升旗君今夜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必有所教我。”

“我为吉野君备了上、中、下三策。”

“上策?”

“你看朝天门两江交汇处像什么?”泰升旗教授走向窗前,推窗——两江清流浊流交融处,困着云阳丸,在重庆城的夜灯映照下,显得苍茫且诡异。

“中国的太极图。”

“你的对手,恰恰是一个中国太极高手。”

吉野认同:“我大声通告他——他派来的中国人一个不得上云阳丸……”

“他给你的无声答复是——那中国人就一个也不上云阳丸。结果呢?”

“我被困在他的太极图中!”

泰升旗教授说:“所以,上策——退步抽身,今夜从我这儿出去,便换了礼服,去支那人的川江航务管理处道歉,同意结关,同意其警员明早便上船检查。”

“这话怎么跟我的中国买办一字不差?”

泰升旗不动声色地问:“你怎么答复你的中国买办?”

“绝不!”

“你也准备这样答复我?”

“这不是我云阳丸一只轮船之事,事关日本国在川江与中国的利益。”

“是啊,我国早在中国东北方面取得大进展……”

“所以,云阳丸轮岂能在中国西南这一条川江上败在一个小小的航务处处长手下!”

泰升旗教授对吉野的态度早有所料:“所以,我早为你预备下——中策。”

“讲。”

泰升旗教授用手指在夜晚蒙了雾气的窗玻璃上画下个三角形:“百年来,这个国家与外国列强打交道,有一个有趣的黑三角。说它‘黑’,因为它奉行一条潜在的游戏规则。不经意者,看它不出。说它有趣……”

说时,泰升旗教授已经在三角形的顶端写下“官府”,两个底角分别写下“百姓”、“洋人”,又在三角形当中写下个“怕”字。吉野越看越茫然。

泰升旗教授将打开的纸扇“哗”地一声合上,用作教鞭,从三角形顶端向一侧底角下滑:“官府怕洋人。”

吉野毫不含糊地点头。

教授的纸扇再由这个底角横着滑向另一侧底角:“洋人怕百姓。”

吉野想了想,点头。

教授纸扇沿三角形这一侧边线重新升到顶端:“百姓怕官府。”

吉野使劲点头,恍然大悟:“升旗君教我去找官府。”

泰升旗教授摇头:“云阳丸船长的吨位不够。”

“谁去才够?”

“松本义郎。”

“对啊!我怎么把领事先生给忘了?当真是与升旗一席话,胜吉野读十年书!松本君,这会儿睡了吧?”

“他跟我一样,子夜时分,一盏孤灯。我喜欢打中国古谱,松本君喜欢读中国古书。”

吉野将身体折成直角一鞠躬,兴冲冲地转身就出门。走到门口,觉得身后异样,怎么今夜不见升旗像昨夜那样起身送客?吉野便回头,望着升旗。升旗坐在原处,沉思地望着窗外茫茫夜空。

“莫非,升旗君觉得中策没有十分胜算?”吉野问。

“莫非,吉野君认定中策有十分胜算?”升旗头也不回。

“升旗君有话请明讲。”

“我国领事出面,中国在这一方的最高长官四川善后督办会怎么样呢?”

“刘湘?”

“对。若是别人,我就不说呢。可是,这个刘湘,他像那种见洋人就怕的中国官员么?”

“刘湘本人不怕。可是,他为了坐稳他的屁股下好不容易坐上去的那把四川霸主的交椅,他一定不敢轻易对我日本这样的强国用强!”

“倒也有几分道理,不过,”升旗提高声调,“就算刘湘屈服于我国领事……”

“那岂不是十分胜算到手了么?”吉野乐道,“他四川善后督办再下令给下属的川江航务管理处处长!”

“还是那话。若是别人,我就不说了。可是,这个川江航务管理处处长是谁?卢作孚!”

“升旗君是说,卢作孚这个中国百姓未必就怕刘湘这个中国官员?”

“问题就在这里。”

“那,升旗君说的下策,我可不可以先问问?”

升旗摇头,似在否定自己。

“这下策,是不是花大笔的洋钱?”吉野试探道,“听说,卢作孚同意接手这个川江航务管理处处长时便与刘湘约法三章,说好了,只当半年。如此看来,他一定有自家的盘算。”

“你倒说说,他自家的盘算。”

“还能是什么,他一个商人,想的当然是赚钱。”吉野有了自信,“升旗君所谓下策,一定是花钱买路。”

“升旗君将中策已奉送吉野,行不行,何不让我一试?依我看,松本君一出马,肯定马到成功!”

“但愿。”这一回,升旗笑容可掬地送吉野出了门。

“老师,您还没对他说出下策呢。”送走吉野,望着呆立不语的教授,田仲问,“您的下策到底是什么,真的是花钱买路?”

“不说也罢!”田仲见教授眼中似深潭中潜蛟粼光一闪,立即消失了。教授接着说:“田中君,你辛苦一趟。”

“去哪里?”田仲立即肃立待命。

“合川。”

“卢作孚的老家?”

“对,从杨柳街访起,访到黑龙池。包括他从前上过学、如今任董事的母校。他呆过的所有地方。”

“访什么?”

“时不我待,你这一趟只访一件事——这个卢作孚,从小到大,到底有没有跟人结过怨仇。如果有,都因为什么事跟人结的仇?”

“您想用中国的三十六计——借刀杀人?”

教授指着田仲,哑然失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田中君,田中君,你啊,你可真会替我找乐!”

“不想借刀杀人,何苦去访他的仇人?”

江上一声呜咽似的汽笛,是民生公司对开三条航线的早班轮船将从码头驶出。

“快去!”教授忽然收敛笑意,冷冷地道,“还赶得上他的渝合航线早班船。”

田仲知道自己根本不配揣测教授的心机,但还是一路快跑向通往小河千厮门码头的石阶,一边嘀咕着:“既然你的下策不是花钱买路,那还能是什么,最后的下策不就是动刀么?如今的阵势,肯定不敢让日本浪人动刀,那等于惹火烧身,下场更惨。也不敢让朝天门码头上的中国浪人动刀,其结果一样。剩下的,就只能是借刀杀人。让他自己的仇人杀了他。可是,老师一听我说借刀杀人,笑得那样。肯定是我猜错了。可是,不是借刀杀人,何苦在这种紧要关头,叫我去查他的仇人?”

民生轮刚离岸,田仲就赶到,他径直由跳板冲过囤船上通道,跳上船去。

立秋后,重庆可不会马上退凉,老话说的,“二十四个秋老虎”!1929年立秋后,更是如此。老虎一般暴烈的太阳早早地驱散了两江交汇处缠绵的迷雾。已是8月7日,“云阳丸事件”第三天。

云阳丸上,日本士兵荷枪实弹,与码头上峡防局警员对峙。这天,又换了李果果这班人。

日本士兵不再挑衅,李果果们也只默默监视云阳丸。

这一天,刘湘一身戎装,军容严整,恭候办公处会客室,迎来一位一早就派人送来名片,按外交规矩恭敬求见的客人。名片两面,分别用中文日文印着:“日本国驻中国重庆领事松本义郎”。刘湘儒雅谦恭地听过日本领事的来意,笑得一脸和气:“领事先生,这事不归我管啊。我是军人,他们派去贵国云阳丸的是警员。”

何北衡一直在座,默默观察着。听得刘湘此言,暗自佩服卢作孚,早在上任之初,便埋伏下紧要处这一着令对手难以应对的怪招。果然,日本领事一愣:“不是军人,是警员?”

刘湘说:“据说,贵国云阳丸不准中国警员上船,敝国警员似乎就真的没上船。”

松本义郎城府颇深,默默听着。

刘湘不卑不亢地说:“再者说了,上月我军向云阳丸请求帮助运送兵员,云阳丸完全予以拒绝,所以,我军与贵国云阳丸当真是应了敝国那句老话——井水不犯河水。”

松本义郎说:“我有一事想请教刘将军。”

刘湘说:“别客气,尽管讲。”

“这事不归刘将军管,归哪位将军管?”这话问得客气,来得歹毒,那意思就是——你刘湘身为本省善后督办,你若不管,我可以找你的死对头杨森、邓锡侯去。这等于是拿一根尖刺专挑刘湘的痛处戳。

何北衡担心地扭头望着刘湘。果然,刘湘本能地将右手伸向腰间,却又全然不露声色地克制了这一举动,那手平和地停了下来,拐向桌面上的盖碗茶,端茶:“请。”

松本礼貌地端起茶:“请。”

“唔,重庆沱茶,味道就是长。”刘湘揭了盖碗,悠悠地刮去水面上的茶沫,长长地呷了一口,“川江上的事,自然归川江航务管理处管。”

何北衡这才长长松了口气。松本想威胁刘湘,万一刘湘不屈服,又想至少激怒刘湘,让刘湘在这场双方都不露声色的谈判较量中露出破绽,好窥见胜机,可是,刘湘天衣无缝地应对了这一毒招。

松本义郎不失礼数地鞠躬,退下。

刘湘沉下脸来,望着松本义郎的背影,指桌上的电话箱:“接卢处长。”

“依你之计,作孚,我把贵客打发到你那儿来了。”刘湘打着电话。

卢作孚说:“我这边正等着他!”

“来者不善。”

“作孚查过他的底细,这松本在日本外交界是个人物。且是日本政界有名的中国通,据说,至今每天夜晚秉一盏灯,读中国四书五经到天明。”

“当心点,他在我这儿碰了个软钉子,正憋着一肚皮气。”

“我这肚皮里憋了几十年的气!”

刘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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