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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尘劫录-第9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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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徒位列三公,职掌民政,然而我前此最多只管理过一个小小的怀化县,瞬间整个国家的重担都压到肩上来了,内心的惶恐不安可想而知。我不是一个勤勉的人,但身在其位,当然不能不谋其政,初任职的那半个月,我一直居住在衙署中熟悉公务,忙得不可开交,只回家用过一次晚餐。虽然很担心狐隐是否会再度趁虚而入,但我隐约感觉自己是在刻意逃避些什么。难道我在逃避自己的妻子吗?还是在逃避面对并无夫妻之实的妻子时候的尴尬?

丈人多次劝我不要太过劳累,他说:“乱相始平,百废待兴,非一朝一昔之功也。”还暗示说自己很想抱孙子。对此,我只能还报以恭敬的假笑,老头子要知道我和他女儿至今没有圆房,根本造不出儿女来,非气疯了不可。他若是怀疑我不爱其女,或者怀疑我身体有什么毛病,只要皱皱眉头,我的宦途就会立刻终结。其实如此劳心费力还充满了尔虞我诈的宦途,要能抽身也不见得不是一件好事,只是说不定紧随着宦途的破灭,我会连脑袋也给丢了。经历过前此种种,在鬼门关上绕过一个又一个大圈子,我现在反而无比地眷恋自己渺小的生命。

狐隐没有再来骚扰,或者他又策划了某些阴谋,并且真正实施了,但我并没有丝毫察觉。日子平稳地度过,虽然我知道一切都会终结,都会有所改变,那个狐精不会允许我和妻子真的白首偕老,而丈人也不会一年又一年地等孙子出生,毫无所得却并不起疑。然而我不知道应该怎样改变,我被造化莫名其妙地推到了今天的境况中,也将继续茫然无措地望着不可知的前方,等待命运引导某种外力来再一次的推动。

人生中茫然而平稳的日子真的并不是很多,我想我一定会怀念这段繁忙的治国时日的。我和朝中原本那些锦衣玉食的大老不同,我虽然出身世家,父亲究其根底也不过一名乡下的富家翁而已,我还算知道粮食是从地里种出来的,而种地要靠百姓。加上前年在怀化所看到的乱民的骚动,我知道曾经无比辉煌的大成王朝其实已经在走下坡路了,民间疾苦无法上达,官宦们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如果不再用心整治的话,太平日子延续不了几年。谁都不会希望在自己有生之年遇上动乱的,尤其是在上位者。对于百姓来说,实在活不下去了,动乱未必不是死中求活,改变人生的机遇,对于在上位者来说,动乱就是把自己多年积攒的坛坛罐罐全部打碎。

我想要变革一些制度,给百姓以更宽松的环境,让他们起码有口饭吃,不会想要铤而走险。然而虽然位列司徒,虽然有丈人麾下数万兵马为依靠,我仍然感觉自己被重重枷锁所束缚着,那些世家权贵可比怀化城里的缙绅们要难斗多了。况且,我也没胆子真的和他们作对,真要是把那些家伙逼急了,连丈人都救不了我。于是我只好尽量修补已经千疮百孔的国家社稷,甚至被迫拆东墙补西墙——皇帝陛下也不肯帮我,不但不帮,还时不时地扯我的后腿。才刚继位第三个月,他就下旨全面修缮崇仁、天阳二殿,司空长史谈冲上疏劝谏说“春夏不易动土,以干农时”,立刻就被押送廷尉大牢。有此榜样,我也不敢多说话了,只好关照下属们“遵从上意”,一任民伕征集,导致畿内近六万亩的田地都耽误了春耕。

启天普化元年六月,二姐和二姐夫突然进京来找我,同时还带来了大姐和大姐夫合署的信件。至于他们的来意,以及信中的意思,我不用询问也不用看,自然就知道了:从来一人得道,哪有不鸡犬飞升的道理?这得道之人若并无表示,那些鸡犬便会自己凑上来提醒……嗯,把亲戚们比作鸡犬,似乎太不恭敬了。

然而二姐夫竟然以朝礼相见,我不以他为鸡犬,他倒自甘堕落为鸡犬。他和我同年举为贤良方正,随即外放为渝安郡缯城县尉,因暴民扰乱,剿灭不力而罢职。大姐夫则仍在家乡为都尉,他们两人都通过妻子——也就是我的姐姐们——求我关通个千石之职。这对于我来说当然不是难事,更重要的是,我认为他们都并非无能之辈,并且认为提携亲眷为官,只要不上两千石,就不算是徇私。

最终决定任命二姐夫为廷尉丞,留都奉职,大姐夫则迁为安塞郡守。这种小事,我自己完全不必要操心,随便关照一个属吏,很快就帮忙办妥了。真正让我操心并且头疼的,是内帏之事。

我不知道妻子和二姐究竟在内室谈了些什么,也或许什么都没有谈,那完全来自于女人可怕的直觉。总之,二姐某天突然悄悄地询问我说:“我观弟媳,似乎仍为处子,何也?”

我感觉耳边“嗡”的一声,似乎满腔热血全都上冲入脑了,脸颊滚烫,想必红得怕人。二姐当然知道这种话讲出来,对我的打击有多大,她急忙帮我找理由说:“连年变乱,夫妇间难以长聚,况且兄弟是大英雄,不眷恋床笫之事,这些我都理解。好在如今拨乱反正,天下太平,必须考虑为离家传宗接代的事情了……”说到这里,她朝我微微一笑:“父亲年事已高,也很盼望长孙早日降生呢。”

我知道,我知道,岂止父亲会期盼抱孙子,丈人隔三岔五的就会明着暗着提醒我,我听得耳朵都起老茧了。况且,我自己难道不想有个儿子或者女儿吗?所以未和妻子圆房,所以得不着子嗣,这无关环境的问题,更不是身体的问题,只是我内心的苦闷根本无人可以倾诉,更没人可以帮忙出主意——连我的亲姐姐也不行!

人生在世,总会有种种烦闷,有种种心结,然而烦闷心结,无人可表,才是最令人头疼不已的。这半年来我埋头于朝政,某种程度上也是想利用工作来暂时淡忘这种无可发泄的烦恼。我的亲姐姐哎,你又何必让我再想起此事来?

当然,我不可能抱怨姐姐,既不能对她说实话,也不能对她的话充耳不闻。我嗫嚅了好半天,才勉强想出个并不圆满的理由,苦笑着低声回答说:“世事多变,新婚未及圆房,时至今日已难……已无此心情。况且我政务倥偬……”

我估计二姐是想歪了,以为我和妻子性格并不契合,纯是为了要巴老丈人的粗腿,才攀上了这门亲事。她竟然怂恿我纳妾,并且说:“我看弟媳房中丫鬟雪念颇佳,兄弟如果有意,不妨收了她。我想这样做,爰氏是不会有什么异言的……”

为什么二姐会在这个时候提到雪念?难道是那个可恶的狐狸在暗中控制着姐姐的心智,想要以此来引导我本就已经开始动摇的心吗?我暗吃一惊,匆忙摆手拒绝。二姐轻轻叹了口气,最后说道:“你们夫妇之事,我虽至亲,也不好多言。但闻朗山秩宇宫有使夫妻和睦的秘术,兄弟可试往求之。”

我一开始没想再回去朗山秩宇宫,只打算告假回乡去接父亲来京都居住。一方面,父亲年事已高,原本大姐夫在本郡任都尉还可以有个照应,这次远调去安塞为守,父亲孤零零地一个人在家乡,谁都无法放心。另方面,我也想暂时离开京都一段时间,去外地散一散心——繁忙的政务搞得我寝不安枕,食不甘味,况且最近皇帝看我的眼神很有些不耐烦。我知道自己不是忠臣更不是孤臣,从来不敢和君王对着干,然而也没有逢事便揣摩上意的心情和本事,想必什么事情上还是不小心顶到皇帝了吧。今上素来刻薄寡恩,与其每日相见,令他厌烦,招致灾祸,还不如先避开几天为妙。

临行前,我去拜别丈人。丈人先夸奖我孝心可嘉,再暗示我要尽快让他抱上孙子,最后延入内室,屏去侍从,才低声说道:“获筇心狭而深,不可不防。”

他说已经上奏天子,为了维护京城的治安,打算成立一支新的亲卫部队,就捡选“正纲”过程中立过功的外郡官兵四千人,驻金台门外,号“金台营”,以实戍守。他说:“我年事已高,近日常感觉气虚心悸,恐怕不能再领兵作战了。此军且交尉忌暂代为督,贤婿速去速归,到时由你亲自执掌。”说到这里,他把拳头一捏,在我眼前一晃,意思是:只要兵马在手,就不怕获筇再生异心了。

我当时没有仔细思考丈人的话,导致日后招祸,完全是咎由自取。总之,我匆匆收拾行装离开了京都,沿着潼河一路往西,等走到成寿和石府两郡的交界处的时候,才突然想到,不如顺便往朗山秩宇宫一行吧。

说起来最了解我尴尬的婚姻处境的,莫过于师祖棠庚……不,我已经被开革出朗山门墙了,只能称呼他“九德真人”。九德真人知道我妻是一体二化,也知道我和她相识婚配的过程中有种种的坎坷奇遇〔虽然他不一定每个细节都清楚〕,那么我将怎样维持和妻子的关系,怎样维系这段婚姻呢?我该怎样打破自己心中重重的藩篱呢?或许去请教他,会有所感悟吧。

终究我现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贵为三公上侯,九德真人不敢拿我怎样,甚至不敢不帮我出主意——不过想到这点,突然觉得炼气士们也很可笑,虽然自称跳出尘俗之外,可仍然要被迫活在世俗的社会体系中,免不了还得对权贵低头。

第四十四章 怀德

古诗云:君之劬劳,民之休息;君既见用,无不怀德。

渡过潼河,我再次登上朗山。想到前次登山,身边只有妻子、尉忌,以及两三名仆佣,我是为了解开丈人离奇的梦境而来找九德真人帮忙参详的。此次再上朗山,我已位列三公,前呼后拥的无数士兵、仆役相随。虽然他们中没有一个人有尉忌的本领,我的心却安稳了很多。

朗山位于凭朗县内,听到我来的消息,县令率领大小官吏并县中缙绅们出城十里远迎。我没有进入县城,直接转向朗山,才到山脚下,就听到鼓乐喧天,一众炼气士也都列队相迎,并且领头的竟然是我从前的师傅葛琮。

我真想拉着葛琮的手说:“还记得我上次来吗?你前倨而后恭,何等的可笑呀!”然而以我今日的身份,以我一贯谨小慎微的性格,是说不出这种话来的,我只是坐在车上,朝葛琮微微点头,说:“特来拜见九德真人,有所请教。”

马拉人拽,马车登上半山,我才终于被迫不得不下车步行。山道两旁列满了炼气士,一个个身着盛装,以我的经验,除了大祀和天子下诏册封真人,他们一年也难得穿几次这套衣服。进入秩宇宫,缓步迈入紫云殿,九德真人竟然从蒲团上站起身来相迎。我强忍住笑深鞠一躬,然后在他身旁的蒲团上坐下。

小僮奉上茶来,然后九德真人挥挥手,把闲杂人等都驱赶了出去,这才凑近一些,低声问我道:“大人此来,为的是那妖物之事?”

九德真人果然并非凡俗,我还没开口,他就知道我的来意了,并且开门见山。我轻轻叹了一口气,回答说:“既然一体二化,我不知道她是爰氏,还是妖物,不敢沾身,实在烦恼,故此特来向真人请教。”

九德真人摇摇头说:“自种因缘,自己了断,我帮不了你。”说着指一指我的心口:“就算有莫大神通,也难以解开人心之结。你是不敢沾身还是不欲沾身还是不愿沾身?你且扪心自问看。”

我内心一片迷茫,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才好。真人品一口茶,继续对我说:“据五山真人所言,那妖物倒也并不滥伤无辜,只是彭刚的苗裔一日不绝,苹氏的怨恨一日不除,迟早还是要惹出是非来的。”

我不禁苦笑道:“我自己就是彭刚的苗裔,难道我自己一日不死,这个结就一日无法解开吗?”真人再度摇头:“此结不在于事,而在你心。令岳大限已到,时日无多了,等他百年之后,你大可休了爰氏,断绝这段孽缘。到时候,你是不是会那样做呢?”

我愣住了。我总是以种种借口为自己开脱,丈人在世,我肯定不能疏远妻子,但如果丈人不在了,按照常理,我当然可以举慧剑断孽缘。然而这段孽缘真的那么容易放下吗?我在内心深处对爰氏甚或对那妖物苹妍是否存在着深深的眷恋呢?我能不能狠下心来休了她呢?

眼前再度闪现出妻子的倩影,我一阵目眩神摇,过后悔恨无比。

真人看着我只是笑,我不知道他是在微笑还是在冷笑,老家伙眉长须长,满脸皱纹,令人完全无法从表情上分辨出他的真意。定了定心神,我决定把有关狐隐的事情告诉他,他无法解开我的心结,总能帮助我降除妖物吧。

“不必说了,那狐狸的事,我已尽知,”真人笑着点点头,随手从蒲团底下取出一件东西来,递到我手中,“此物可避百邪,你随身佩带,那狐狸就无法近你的身,无法对你不利。”

我接过那样硬冷的东西,定睛细看,原来是一具白璧,径过两寸,通体透亮,毫无花饰。乍看只是平常的美玉,然而我盯的时间久了,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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