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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卢作孚-第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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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清晨,刘湘与何北衡站在阳台上望着晨雾中的轮船。二人所站之处,正是半年前刘湘聘任卢作孚为航务处处长之处。刘湘一叹:“我不准,他还是走了。”

何北衡:“当初受任,他便有言在先。”

刘湘:“约期半年,半年期满,即办移交。”

“不过,虽只干了半年,上任时承诺的三桩事,他桩桩办成!”何北衡递上卢作孚亲笔写给刘湘的辞职书:“他说有一桩大事他未办成。”

刘湘:“什么事?”

何北衡:“一统川江。此前,他曾多次吁请川江上所有中国轮船公司联合成一个整体,其中包括运用行政手段,又多次失败。”

刘湘问:“败因?”

何北衡望着开始繁忙起来的川江上来往的轮船:“川江人,各顾各。谁听他的?”

刘湘:“武装检查云阳丸时,他自己说的——国人凝固得像块磐石嘛!”

何北衡:“没有云阳丸这个理由后,又散成了一盘沙。川江上各中国轮船公司又成了列强餐桌上一碗鱼肉。走之前,他说,没能一统川江,是他在任留下的唯一遗憾。”

刘湘:“挂印而去,古风犹存?我怎么看着跟戏台子上演的关云长啊什么人似的?”

何北衡:“听说,抓周时,他一把抓起那顶纸糊的官帽,就扣在头顶上,还没戴热,又一把揭下,抛向窗外,望着官帽盘旋飞向杨柳渡下嘉陵江中,他拍手欢叫!”

刘湘冷笑:“这周岁看七十,还当真了!”

何北衡说:“卢作孚母亲不明儿子此举当作何解,问邻居一位前清举人,举人当场断为——官至一品二品,他也敢当,可就是办完案做完事,挂印走人,不惜官帽。古语有之——‘好而不恃,为而不有’是也!”

刘湘冷笑连声:“哟嗬嗬,越说越神了!哪天,我刘湘也学他卢作孚试试!”

刘湘揭下头上军帽,作势便要抛向江中。

何北衡:“甫公不可!”

刘湘:“他卢作孚可,刘湘为何就不可?”

何北衡:“甫公心头比北衡明白!”

汽笛三响,三只小炮艇成“品”字阵拐过两江交汇处,驶过阳台下,鸣笛敬礼。刘湘本能地将军帽重新扣在硕壮的光头上,回礼。礼毕,刘湘仍追问何北衡:“走得如此之急,他去哪里?”

何北衡:“满洲。”

“日本人想一口吞掉的地方,他赶着要去?他这一走,我这川江谁来管?”

何北衡苦笑。刘湘突然明白过来:“他上任之前提出的最后一个条件是——”

何北衡:“请何北衡先生出任川江航务管理处副处长。”

刘湘笑指江上驶去的轮船:“卢作孚啊,半年前,我刘湘就入了你的套了!”他转对何北衡:“他卢作孚既然请君入瓮,我刘湘也只好委屈你了!”

当天,四川善后督办刘湘任命何北衡继任川江航务管理处处长。

多年后,卢作孚的孙女回忆祖父:“卢作孚这一生呢,起码当过十一次官,也辞过十一次官,每一次当官,任务完成,目标达到,他就辞去了,另外呢,还拒过六次官,再有两次是与官位擦肩而过……”

日暮川江,最能让人想起老家。升旗在家中窗口望着大江,什么时候,老家三河能有这样壮观的河?由着这个思绪,他想起卢作孚,便问田仲:“卢作孚去满洲,为何目的?”

“他说带着问题出去,求得办法回来——搞他的乡村建设、民生公司。”

“今日之满洲,是谁家之天下?”

“差不多是我们的了。”

“我只怕他带去的问题,真有他的国家那么大——那样的话,他求得回来的办法,就怕是将对我的国家在川江、在中国、尤其是在未来几年中大大不利的办法了。”

“可是,这样做,对商人的他,有什么利益呢?”田仲问。

“爱国的旗号能打到多大,旗下的这位中国商人就能把他的商号做到多大!这些年来,他一路双赢,还不够说明问题么?”

这一年,卢作孚与蒙淑仪有过一个最小的女儿,十几天后就因病夭折。冷铁撞击硬石,暮霭中,小路旁,卢作孚挥舞锄头在刨地。荒江边新添一座小小孤坟。卢作孚把小女儿安葬在自己每天上班必经的江边石梯坎路旁。从坟边走过时,便摘一把江边的小花放在坟前。有天晚上,蒙淑仪待孩子们都睡了,拿这事问丈夫。丈夫答道:“淑仪,我是舍不得啊!她才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上,十来天,连这个世界花儿朵儿都没看到一回……就走了,连一声爸爸妈妈都来不及喊出来……就走了。”第二天,1930年3月8日,天空阴暗。卢作孚率民生公司、北碚峡防局考察团,赴华东、东北考察。这时的国内,军阀混战,津浦,平汉两线被梗断。卢作孚取道川江,出夔门,去上海,走的是十六年前去寻孙中山、求救国真理的老路。

1930年6月20日,卢作孚考察团结束在上海的考察。

次日,田仲写下跟踪报告:“今晨,卢作孚坐大连轮赴青岛。”

大连轮三等舱,舱中早已被中国乘客摆满铺席,卢作孚一行刚把行李放下,又被人挤到过道上去。

卢作孚放下行李便带着李果果去看俄国人的轮船。来到二等舱,见陈设待遇远远高过统舱。其中住着外国人与中国富人。“天堂地狱,还在哪里去寻求,只在一个船中,隔一屋舱板而已。”

是夜,卢作孚失眠。趴在被迫铺在过道边的铺席上,就着昏灯,写下日记:六月二十一星期六天雨

好友恽代英主张阶级争斗。争斗我不敢苟同,但我很叹息当今中国阶级之彰明昭著而森严,恐怕首先要在这轮船上来找了。只要几块钱和十几块钱的差异,便把它显然划分出来!这是我们经营航业的人应该留意的一点。

到了大连海边,卢作孚指着码头与船舶,向一个中国职员询问。

这职员麻木摇头,一问三不知。

这天,田仲写下的跟踪报告是:“老师,今天,卢作孚好像对大连码头颇感兴趣……”

接下来,卢作孚去了大连埠头事务所,拿相同的问题问一个日本职员。日本职员头头是道地指点着码头,向卢作孚讲述着。

1930年6月27日卢作孚日记:“我们听了日本职员这一段谈话,不禁有深切的感想。第一是日本人的经营,以满铁会社为中心,取得东三省的无限利益,其规模是何等伟大,前进是何等锋锐!第二是中国机关的职员,只知道自己的职务,或连职务亦不知道,绝不知道事业上当前的问题,问题中各种的情况;而这一位日本人能够把码头上的一切事项,详举无遗,是何等留心问题留心事实!中国人何以一切都不留心?”

1930年6月27日田仲助教写下的报告是:“卢作孚由埠头直接雇汽车去了我国创办的满蒙资源馆——这可是老师您得意的一笔啊!多年前您刚到支那便开始筹划!……馆内,凡满蒙所产之动植矿物,通通被我们搜集来陈列;凡满蒙各种出产之数量,通通被我们调查清楚,列表统计,画图说明,陈列起了;凡满蒙之交通,矿产区域,形势,都被我们测勘清楚,做成模型,陈列起了。可是,这个卢作孚,此前他参观我国各地,义愤填膺,对随从大发感慨,这一回,从入口到出口,他紧闭着嘴,没说一句话。学生实在看不出他有何观感。田仲判断,一定有什么东西,让他看了,动魄惊心!他一个陈列室也未放过,甚至一件陈列物都不忽略,全过程中,却只对他的随从,那个好像在北碚便追随于他,在围困云阳丸时曾扛着枪杆子在朝天站码头上站岗的光头青年说了三个字。当时,他站下了。是站在满蒙资源馆的东北物产调查表前,示意随从把这张表抄下来。是何用意,田仲暂时还没摸清。他身后那个长着一颗硕大无朋光头的随从也摸着大头搞不清。”

田仲所言是实。他没看清也没听清的卢作孚在满蒙资源馆内言行,被卢作孚自己记在了当天的日记中。是:——卢作孚站在那张表前,示意李果果把这张表抄下来。李果果摸着光头,困惑地望着卢作孚:“小卢先生,这表,有啥名堂?”

就是在这时,卢作孚对李果果说出了田仲隔远了无法听清的那“三个字”——“微生物!”

李果果听得一清二楚,却没听懂:“微生物?日本人的这个中国资源馆里,大豆高粱金银矿,人参貂皮乌拉草,满蒙地下埋的,地上出的,一样不少,还就没有小卢先生你说的这东西!”

卢作孚不答,转身就走。田仲追随其后发现,后来卢作孚参观了工业博物馆……后来,回上海,几天后,买船票搭英国人的万流轮。此行田仲跟踪报告的结束语是这样的:“学生想,再考察下去没价值,为避免跟踪太久会暴露,便另船回川。”

1930年8月21日,卢作孚结束考察乘万流轮自上海返重庆,这是卢作孚最后一次坐上万流轮。

“现踩在你我脚下的这条轮船,四年前,在万县撞沉我川江多条木船,导致数十人死亡。杨军长万县驻军扣押此轮船当夜,英军军舰两艘,炮轰万县,当时笼统统计并见报的是‘死伤千余中国人’,事后查实,是死604人,伤残398人,被毁民房千多间。”

李果果抬头看时,一愣,他从未见过卢作孚这张脸:“小卢先生,万流轮为什么这样做?”

卢作孚痛心地说:“果果啊,我叫你把问题提到国家那样大,你老是做不到。所以你才什么都搞不懂,一开口就是‘为什么’!果果可记得万县惨案发生当年,就在前前后后那几个月里,这条江上,你我的国家发生了什么样的大事情?”卢作孚却等不得李果果回答,道:“北伐。广东国民革命军在长江流域节节获胜,打击了谁的势力?”

“列强的势力。”

“尤其是英帝国主义的势力!”

“我明白了,所以他们才强行干涉,利用商轮在这条江上挑衅闹事!”

“这就说到点子上了!”

李果果明白过来,卢作孚记下这些数字,并非因为他对数字天生有惊人的记忆力,而是中国船工、居民、士兵的一条条人命,令他刻骨铭心。

船猛地一晃,李果果站立不稳,卢作孚连忙将他紧紧抱住。万流轮正闯险滩。李果果盯着险恶的江岸上一块礁石,叫道:“柴盘子!”

万流轮正对着这块礁石冲去。将到,忽然转舵,险象环生。礁石在卢作孚眼前飞晃而过,卢作孚看清了,礁石上,刻着警示船工的民谣:“该死不该死,船过柴盘子!”

“此仇真能报么?”李果果突兀地问出一句。

“肯定!”

“几时?”

被李果果这一问,卢作孚沉默了——卢作孚自己也没想到,几年之后,他今日在万流轮前无言以对的这一问,便得到解答。而为他提供报仇机会,让他得以一雪国耻的,竟是“万流轮”自身。

田仲回家后,升旗对田仲没跟上万流轮大不以为然:“田中君啊,你该继续跟!他这一趟水,在上海等候好几天,偏偏选中万流轮,有深意焉……这是他卢作孚的一块心病!中国人讲究‘快意恩仇’,你既知他卢作孚没有私仇,当知他与万流轮结下的是国仇,既是国仇,他的复仇心理,比谁都强悍。同时,他又最懂既报国仇,又做大自己的双赢之道。只不过他这人,自有他的游戏规则,他讲究的,恐怕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吧?”升旗正遐想着,窗外传来一声汽笛,万流轮进了朝天门港口。

田仲问:“都说日本武士报复心世界最强,难道这个中国商人的报复心会更强?就为了一个公司同人?”

“错。封锁日清轮时,我从旁观察过此人。一泡痰吐到脸上,他可以全然不问,但是收拾吉野,出手之狠。他只怕是为了他二十年前追随孙逸仙干同盟会时便认定的——民权,他的国家的国民权利,当然也包括他这个中国商人打着为国人争取民权的旗号做生意赚大钱的权利。因此我才敢说,哪怕再等十年,他也会向这条英国旗的轮船——寻仇!”升旗望着窗外,似乎看到万流轮,“孙子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田中君,你听好了。从现在起,我们就必须下大工夫了解这个对手性格的方方面面……”

“老师您不是判定他就是一个打着爱国旗号做大生意赚大钱的商人么?”

“至少到现在为止我是这样判断的。不过,我不能不防万一……因为我要为之做好一切准备的后面将发生的那件事太大了!”

“您是说——我国向中国大打出手……”

“正是。等到我国向中国大打出手的时候,万一我对中国实业界的卢作孚这样的人物判断有误,万一他不止是个商人,万一他真是个敢舍了一切家当甚至拼将性命去爱他的国家、保卫他的国家的人,那可就太危险了。”

“这种可能,有多大呢?”

“万分之一……哦,田中君,你先把行囊放下吧,我是不是话说得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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