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髅之花-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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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傻子……”贝鲁恒看着他,说。
云缇亚不知道此言何意。
当他俯下去要听清楚后面那句话时,贝鲁恒猛地抓住他的手,用力如此巨大,几乎不像是一个垂死之人所能爆发出的力量,连指甲都深掐入了血肉中。云缇亚赶紧扶他躺平,但剧烈痉挛的身躯几次都差点脱离他手臂的控制。尽管贝鲁恒一直偏着头,双眼紧闭,云缇亚依然清晰地体会到了他的痛苦,已不是单凭任何人的意志就可以压制。“是罂粟,”爱丝璀德闻声赶来,脸上有些变色,“镇痛用得太久,药瘾已经深了!我去找些镇静安眠的药过来。”
“拿点罂粟乳浆给他喝就没事了。我腿脚一直不太好,一到阴雨天就疼得不行,家里刚好还有点现成。”冷不防妇人在一旁说。
云缇亚焦灼地扫了一眼爱丝璀德,她正在刚才熬药那堆坛坛罐罐里摸索,他想过去帮她,但手腕被牢攥着,挪不开步。“有劳。”他点点头。
妇人翻倒了一番橱柜,又隔了一阵子才回来。碗里的浆液被稀释过,呈现一种近乎透明的乳白,灯下微泛银光。云缇亚扶稳贝鲁恒,妇人并不用勺匙,直接将碗沿向病者的唇边凑去。
爱丝璀德恰巧回过头。“——不!”她倏然叫道。
云缇亚一愣。妇人绷着脸,动作更果决了。
“住手!——那药里有毒!”
这个声音毫无遮拦地从她喉中迸出、形成语句、传达到耳中的瞬间,云缇亚看见黑暗在他面前狂猛地震颤了一下。那是在无形中降下的一只巨足,大力踩踏而来,他只觉胸中的所有空气都被抽走了一瞬,心脏被极度挤压,前胸壁紧贴着后胸壁——这一瞬之后,黑暗卷成了波涛般的质感,在他与爱丝璀德中间涡流似地旋开,而她用手紧紧捂住自己喉咙,倒了下去,没有一丝声息。空气下一秒钟重又回到了他的胸腔,被扭曲的空间却许久还未从朦胧中平复,他喘息着,发现妇人不知什么时候已被他推倒,药汁洒了一床一地,还溅了些在他腰际长刀上。刀鞘的镀银镶口在这一泼之下变成了黑色。
砒霜。
他的刀尖挑在妇人颌下。但妇人没有动。她有些虚弱,不知是云缇亚一推所致,还是被那股黑暗席卷到的缘故。
“是你。”这句话的对象是贝鲁恒,“我早该认出你来的,那双嗜血更胜魔鬼的眼睛……”她的语声嘶哑,却平静得令人惊异,泛不起丝毫波纹。“可惜不能亲手……不过你也活不了多久了,再捱下去,或许只会死得比今天更艰难吧?”
贝鲁恒侧过脸来。他胸膛急促起伏,双手已将床褥攥破,露出垫在下面的枯草。“……为什么?”
“我的儿子和丈夫都死在你手上,死在他们景仰如神明的人手上。我在夭折了四个子女后终于养大成人的小儿子,还有他的父亲——记得鹭谷那个要刺杀你的人吗?他没成功,倒让你这魔鬼找着了享用尸山血海的借口——是,他就是我的丈夫。”妇人喉头发出咯咯的响声,像是枭鸟在笑。“镇长怕我被牵连,帮我逃到了这里,可我始终记得是你害我失去了一切——我的儿子死了,他尽忠圣廷,恪守荣誉,居然因为当着你的面杀了一个罪人,就被你处死了!你自己又杀过多少人,多少有罪,多少无辜?你自己的手又沾过多少血腥,还假惺惺地嫌它们玷污了你圣洁的视线?”
云缇亚咬紧下唇。“你儿子是谁?”他忽然问道。
妇人像看一条野狗般轻蔑地看着他,霍地一挺身,朝刀尖上撞了过来。云缇亚急忙抽回刀,但他马上意识到这只是骗局,她身躯一震,软软匍匐在地,致命伤来自插在小腹的匕首,刚才一直被她兜藏在袖中,此刻趁着他注意力分散,刺透了她的内脏。
云缇亚抱住她,用手按着伤口,但已经无法挽回了。“自裁会下地狱的!你不知道么?”
“他们都在地狱里,”妇人微弱地说,“我能去哪儿呢?”
颅内仿佛有什么正在涨起、漫溢,一切都被淹没在朦朦胧胧的水下,呼吸和视觉都恍惚了,唯有最深处那早已蒙满泥沙的沉物正一点一点上浮。“你儿子是谁?……”窒息中,他重复了一遍,“他究竟叫什么?”
妇人抬了抬开始涣散的瞳仁。她唇边出现了真正的笑容。用最后的力气聚拢口形,那是一个云缇亚以为早被自己遗忘得干干净净、就像一开始从未听说过的名字。
“……他叫布吕斯。”
作者有话要说: 假死药配方的一部分由药理学专业人士赞助,另一部分纯属自己胡诌,具体效果如违背医学常识,请理解为巫术迷信的不可思议之怪现象……
☆、Ⅺ 谓我何求(3)
云缇亚慢慢站了起来。
那个名字是一条蛇,在他涨满潮汐的脑海中蜿蜒钻行。布吕斯。被他杀死在山崖下的圣廷守卫,令他因此失去一根手指的人。那个他原本就不打算知道其名字的人。
血流经他脚边,逐渐冷却。
这是她等待已久的收束吧?他们一家人在地狱里相聚了。
云缇亚感到晕眩。血液与思维仿佛都从他头脑里沉了下去,他在潮水中没顶,无法呼喊,无法挣扎。生平第一次,他发觉自己所做的一切、所秉持的一切,竟都是这么微不足道渺小可笑的事。
恍然间,他好像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时候,珀萨还是那副板页岩一般的面孔,阿玛刻还是在她喜欢的男人面前飒爽地挥舞刀剑,普兰达还是一边和龚古尔磨嘴皮一边进行两人那始终不曾分出胜负的决斗,萧恩还是圣徒面前安静孤峭的影子,第六军的每个人都斗志昂扬,而贝鲁恒,依然是不败的血天使、教皇国的第一名将。甚至舍阑人还没有打来,他们还没有出使西庭,还没有被扯进那场闹剧,还没有遇见那个将一朵小白花送给贝鲁恒的女孩。所有的故事蔓生于开端,止步于鼎盛,永远不会零落,永远不会迈向结尾。
极其缓慢地拖动身体,将失去知觉的爱丝璀德抱到床边。“……我去打点水来。”哑着嗓子,他对贝鲁恒说。
贝鲁恒合上眼睛。当再度睁开时,他全身的痉挛已渐渐走向短暂的平息。夜色从窗外飘入,伫立在他床头,他辨认出了它熟悉的面孔。十年前的某一夜,他从一个无比平静的噩梦里醒来,那时他望着黑暗,妻子的秀发擦着他鼻尖,透出水风信子的芳香。那时她还天真年少而他的心被诗歌充溢,除了对方,他们都以为自己没有什么可以失去。
如此熟悉。
他想起她吟唱过的曲调。然后他张开口,惊讶地,他发现自己的喉咙还能发声:
“叹息是风,它回归空中
眼泪是水,它回归海洋
请告诉我,姑娘,当爱已被遗忘
你可知它归往何方?…………”
他一直唱一直唱,越来越缓,越来越轻,直到旋律散成尘埃,直到终于只剩自己才能分辨的吐词,以及渺不可闻的余音。
身边绵软的躯体震了震。不知什么时候,她握住了他的手。
“唱吧,”她近似恳请地说,“再唱下去吧……”
贝鲁恒微笑。漆黑如夜的卷曲长发,水风信子的芳香。
“没有了,爱丝。”他说,“所有的诗都有结句,所有的歌都有尾声。我们的梦已经结束了。”
“除了他……除了他没人还知道这首歌,”带着愈加明显的颤抖,她向他脸上一路摩挲而来,“……你是谁?”
“我从未想过自己会在仍然活着的时候再见到你。十年前,他们趁我不在时把你带走,却告诉我你已经死了。我以为你摔下山崖,或者被野兽叼食,可我还是找遍了鹭谷的每一座山岩、每一条河流、每一片林地……只因我不愿成为他们所期待的人,这是对我的惩罚,而最大的痛苦竟要连累你来承受……”艰难地,这些话几乎耗尽了他残留无几的力量,但他必须说下去。
“不……你,你不……”
“我知道你遭遇过什么,我知道你经历过多少苦楚,然而都无法挽回了。是我为你带来了这样深重的劫难,仅仅是由于……我爱你。”
仿佛有一扇生满铁锈的大门在她脑中至深暗处推开,刮擦出的嘶响牵动无数丝缕狂颤,她徒劳地捂紧耳朵,试图阻挡那只有她一个人能听到的声音。早已丢失、甚至已不像曾属于自己的记忆幕天席地涌进来,那是无上巨力的洪波,将她拖拽回一个离开日远的世界。落定了多年的积灰惊扬飞舞,慢慢聚合,拼接成一颗心脏刚刚焚烧焦透、却还未来得及崩散的初形。
她想起来了。一切都想起来了。
“你是……你是贝兰!”爱丝璀德叫道,“不,你和以前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贝鲁恒牵引着她的手,让她细细触摸自己脸庞,从突起的额骨一直到尖硬割手的下颔。
“是的,”他说,“从形貌到声音,再到这颗心,那个只为你一人歌唱的贝兰早就消失,他的声息静默,甚至不能大笑,不能痛哭,不能吼叫和高喊……但我有时仍听得见以前那个贝兰说话,在最深最深的心底里……他让我向你说,对不起。”
爱丝璀德发出一声极低的、撕裂般的嚎啕。枕头死死掩住面孔,从它后面只能透过来一两丝干涸枯涩的嗓音。“不,”她断续地,吞咽着空气,那是无数次涌进她失落幻梦中的语言,“你会活下去,贝兰,会带我回到鹭谷。所有的都将重新开始。你会告诉我凉的是河面上的白冰,热的是太阳底下的黑色石头,你会让我摸你在沙地上画的画,会给我读《遥夜集》里的句子,会携着萤火一起去打山鸡和野兔,而我在家里生好火等你们回来……就像后面的那一切都没发生过……”
贝鲁恒无声地笑了。
他轻轻拉开枕头,现出她狼藉而无泪的脸。
“不可能了,”他回答,“不可能了爱丝。记得我曾和你说过,万物的运转永不会停止,不会倒溯,正如人不会两次踏进同一条河。你已经不是从前的你,而我也不是从前的我。……我们再也不可能回到过去。”
她以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眼睛望着十年前的自己。她的咽部在抽泣,但眼里依然只有两口枯井。
“我们再也不可能回到过去。”
他伸出手,替她理好颊上零乱的发丝,然后慢慢下移,按上她脖颈。
云缇亚因为爱丝璀德的惊叫,破门而入时,已经迟了。她从床边软软地滑落,散开的黑发与白色的裙角边缘勾勒出惊心动魄的弧度。他抢上前去,一把抱住她,只来得及看见她脖子上的淤青指痕,而她的头斜垂在他臂间,已停止了呼吸。
她死了。
一道无限大的巨响在云缇亚脑中扩散。但他什么也听不见。一切知觉都抛弃了他。他感受不到疼痛,甚至感受不到麻木。世界旋转着离他而去,只给他留下一个事实。他唯一能看到、听到、触摸到、体会到、认知到的事实。
她死了。
贝鲁恒靠在床头,半躺半坐,一边脸廓浸在灯光里。
“……你杀了她?”云缇亚的声音平静得令人生惧。
贝鲁恒没有回答。“你猜指使萧恩去当细作,出卖军情的人是谁?”他笑了笑,知道云缇亚也不会回答这个问题。“是我。”
血的嘶声在昏暗中溅开。
云缇亚的短刀被贝鲁恒紧紧握住刃锋,鲜血横流,然而再难以前进一寸。“你只是想死!”他吼道,“你掀起腥风血雨,拉上这么多人给你殉葬,只是因为你自己想死!”
“死太简单了,云缇亚。”幽红的双睛凝视他,目光轻而又轻,却能深刺人心,“难的是死有所值。”
“当啷”一声,是短刀被夺了过去,掷落在地。云缇亚震惊地看着自己双手,在这个似乎气息奄奄的垂死者面前,这双手竟然丧失了全部的力量。他停顿了半刻,直到那些痛觉向他疯狂地回涌而来、令他跪倒下去,全身骨节都如经火焚般嘎吱吼叫,渐渐地,只拖下一丝长颤的悲鸣。
什么才是值得?
用这些血,这些杀戮,这些哭喊,到底换来什么才是值得?
贝鲁恒张开手。他的手里除了黑暗,空无一物。但仿佛就在前一瞬,有一朵发着莹白光芒的花,被一双稚嫩的小手颤悠悠送到他掌心上。淡然的微光,轻得像一声未曾发出胸臆的叹息。
“云缇亚,”他说,“这年代有谁是无辜的?除了幼童和傻子,还有谁是无辜的?一如你以为惩罚了凶手,就能告慰那孩子的灵魂,可随之而来的苦痛和血债又要如何偿付?……没有人确切地犯下了什么罪,他们以集体的名义杀人,举着正义的旗帜构陷,在梦呓中撕裂一切发出异声的喉咙,用屠戮取悦他们独一无二的信仰,然而包括你我,所有加入这狂流的人,所有被这狂流推动的人,所有在这狂流前哑口无言不敢出声,只求自保的人,有谁可以说自己清清白白,滴血不染?有谁不用为这个时代的命运、为碾死在其车轮下的生命负起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