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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月朦胧鸟朦胧-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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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院的奖学金,我们这一代,留学似乎成了必经的一条路,如果我眷恋妻儿而不肯出国深造,我就会变成一个大逆不道的叛徒。我的父母家人,都把所有的希望放在我身上,众望所归,我出了国,三年后,拿到了硕士学位,我回了国,才发现我只剩下了女儿,失去了妻子。”

他燃起了一支烟,深吸了一口,他的眼光始终停留在窗外,烟雾扑向那玻璃窗,把窗子蒙上了一层白雾。

“家里想尽了各种方法隐瞒我,当我收不到她的信而起疑时,他们才告诉我她在生病……”他的声音咽住了,深吸著烟,他有好一会儿,只是站在那儿吞云吐颜半晌,他才低语了一句:“算一算,自从婚后,聚少离多,我刚学成而可以弥补这些年来的亏欠时,她却已经去了,毫不犹豫的去了。”他再吸了一口烟,声音化作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灵珊站在那儿,呆望著他的背影,他的故事很简单,没有丝毫传奇性,但是,她却觉得自己被感动了,被他语气里那种眷恋的深情和无可奈何的凄怆所感动了。她想说什么,喉咙里哑哑涩涩的,她竟吐不出任何声音。好一会儿,他骤然回过头来,眼圈红红的,烟雾罩著他,他整张脸都半隐藏在烟雾里。“好了!”他简捷的说:“你可以走了。”

她瞪著他。“你的父母呢?”她问。

“他们在南部,我父亲在高雄炼油厂工作。”

“为什么不把楚楚交给你的父母?”

他阴鸷的凝视她。“我已经失去了妻子,难道还不能和女儿在一起吗?我是父亲,我不把她交给任何人!”

他走到桌边,熄灭了烟蒂,再伸手去拿桌上的酒杯。

她迅速的把手压在那杯子上,他抬眼看她,他们两人对视著。“楚楚需要一个清醒的父亲。”她低语。

他放开了酒杯,望著她。然后,他坐进了沙发里,疲倦的伸长了腿,把头仰靠在沙发的靠背上。室内有一段时间的沉寂,曙色不知不觉的染白了窗子,她忽然惊醒过来,自己在干什么?竟在这陌生人家中待了一夜?她对他看去,想向他道别,却发现他已经睡著了。深秋的早晨,夜凉似水。她迟疑了一会儿,就悄悄的走向走廊,推开走廊里的第一扇门,果然,那是间卧室,床上,整齐的摺叠著毛毯,她走进去,从床上取了一条毛毯,忽然间,她怔住了。

在床头的小几上,放著一个镜框,里面是一张放大的照片。出于本能,她伸手拿起那镜框,镜框里,一个好年轻好年轻的少女,正站在一块岩石上,迎风而立,长发飘飞,那少女在笑,笑得好甜好美好妩媚。灵珊仔细的凝视这少女;明眸皓齿,巧笑嫣然,风姿万种而媚态横生。她从不知道楚楚竟有如此美丽的母亲,怪不得韦鹏飞对她这么一往情痴而念念难忘。为什么有情人不能长相聚首?为什么这样年轻可爱的少女竟天不假年?她仰首望望天,一时间,竟恨起命运的不公平,和上帝的无情了。

把照片放回原处,她才发现那照片下面,题著两行小字,由于字迹和照片的颜色相混,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那两行字写的是:“其奈风流端整外,更别有、系人心处,

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好个“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这显然是韦鹏飞后来题上去的,怎样一份斩不断、理还乱的深情呵!她轻轻的叹口气,抱住毛毯,折回到客厅里来。

悄悄的移到沙发边,她打开毛毯,轻轻的盖在韦鹏飞身上。韦鹏飞的头侧了侧,发出一声模模糊糊的呓语,继续沉睡,她站在那儿,静静的凝视了他一会儿,他睡得并不安稳,那眉头是紧蹙著的。难道连睡里梦里,他仍然“攒眉千度”吗?她再叹了口气,关上了灯,转身走出了韦家的大门。

天已经完全亮了,她摔摔头,竟不觉得疲倦。家里的大门关著,她想,回去准要挨父母好好的一顿训话了!但,即使挨顿骂,似乎也是值得的,在这一夜里,她彷佛长大了不少,最起码,她了解了两句话;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月朦胧鸟朦胧8/40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灵珊因为有位同事请婚假,她又兼了两班上午班的课,所以,生活就比平常忙碌了许多。好在,无论怎样忙,不过是教一些小小孩唱歌、做游戏、画图、折纸飞机……工作的性质,仍然是很轻松的。然后,那个星期一的早晨,韦鹏飞牵著韦楚楚的小手,来到了“爱儿幼稚园”里。这是灵珊第一次在早晨看到韦鹏飞,他穿著件白衬衫,咖啡色的毛背心,和一条咖啡色的长裤,胳膊上还搭著件咖啡色的麂皮外衣。他浴在那金色的阳光里,大踏步而来,看起来精神饱满而神采奕奕。灵珊用一种崭新的感觉迎接著他,不自觉的带著惊奇的神情。他没有酒味,没有暴躁易怒的坏脾气,就好像脱胎换骨,变成了另一个人。而楚楚呢?干干净净的穿著件小红毛线衣,红呢裙子,头上还戴著顶红呢帽,她扬著那长长的睫毛,闪亮著那对灵活的眼珠,俏生生的站在那儿,像童话故事中所画的“小红帽”。

“我已经把阿香找回来了,”韦鹏飞站在校园的阳光下,微笑的望著她,那笑容中带著抹屈服和顺从,还有份讨好的意味。“再把楚楚送到你这儿来,你看,我完全听了你的话。”“你应该听的,是不是?”灵珊微笑著问,扬著睫毛,阳光在她的眼中闪亮。“我打包票,我们会把你的女儿照顾得很好。”“别说‘我们’,”他率直的说,眼光紧紧的盯著她。“我只信任你,因为你在这儿,我才送她来!”

“你应该信任教育……”

“不要和我谈教育!”他又开始“原形毕露”了,鲁莽的打断了她,他很快的说:“不要和我谈这么大的题目,我只是个小人物,最怕大问题!”

她希奇的望著他。“你这人真矛盾!你自己受了高等教育……”

“也是高等教育下的牺牲者!”他冷冷的接口。

“我听说你是一家大工厂的工务处处长,你负责整个工厂的生产工作。”“是的,怎样呢?”“如果你不学,怎能当工务处处长?”

“不当工务处处长,又有什么不好?”他盯著她问:“了不起是穷一点,经济生活过得差一点,我告诉你,在这世界上,没当工务处处长,而生活得比我快乐充实的人,比比皆是!”

“你把你的不快乐,归之于受教育吗?”灵珊啼笑皆非的望著他。“你知道人类的问题在哪里?人类是最容易推卸责任和不满现状的动物!”“哈!”韦鹏飞轻笑了一声,眼睛映著阳丕亮晶晶的注视著她。“假若不是因为我认识你,我会把你看成一个唱高调的人!教育问题,人类问题……你想做什么?先天下之忧而忧吗?”“你错了。”她坦率的迎视著他的目丘“我从没有什么先天下之忧而忧,我只是面对自己的问题,我不找藉口,我不怪命运,我也不逃避……”

“你在拐著弯儿骂人吗?”

“不。”她诚恳的低语。“我只希望——希望你能先天下之乐而乐!这世界上固然有比你幸福的人,也有比你更不幸的人……你又要说我在唱高调了,你……”她抬眼看他,眼里是一片温柔、宁静、与真挚。“忘记那些不快吧,好吗?你拥有的东西,比你失去的多,你知道吗?”

他震动了,在她那诚挚的目光下所震动了,在她那软语叮咛下所震动了。他正想说什么,她已牵过楚楚的手,微笑著说:“你给她办好入学手续了吗?”

“是的。”“那么,我要带她去上课了。楚楚,和爸爸说再见!”她回头看他,对他挥挥手。上课钟响了,楚楚也回头对他挥手。他怔怔的站立在那儿,目送她们手拉著手儿走进教室,直到她们两人的影子都看不见了,他仍然伫立在那儿。伫立在那秋天的,暖洋洋的阳光下。好一会儿,他才转过身子,下意识的抬头看看天空,天蓝得刺眼,白云在太阳光的照射下发亮,他忽然觉得满心欢愉,满心涨满了阳丕涨满了某种说不出来的快乐。他大踏步的向校外走去,身边,有股甜甜的幽香绕鼻而来,他看过去,才发现那儿种著一棵桂花,这正是桂子飘香的季节,那桂花特有的清香弥漫在空气中,薰人欲醉。他走过去,伸手摘下一把桂花,耳畔,教室里开始传出孩子们喜悦的歌声:

“白浪滔滔我不怕,掌稳舵儿往前划,撒网下水到鱼家,捕条大鱼笑哈哈,哎哟咿哟咿哟嗯哎哟,

哎哟咿哟咿哟嗯哎哟……”

他以一种崭新的、感动的情绪,聆听著那些孩子们的歌声。这才发现好久好久以来,他的生活里竟然没有歌声,没有阳光甚至没有花香了。握著那把桂花,他走出校园,跨上了自己的车,他向工厂开去,一路上,那桂花的香味始终绕鼻而来。车子驶上了高速公路,工厂在中坜,他每天必须开一小时的车去上班,再开一小时车下班,往常,总觉得这条路好长好长,今天,他却感到悠闲而自在。自在些什么,自己也不能完全了解。灵珊这一天的生活,过得和往常没有什么两样。韦楚楚第一天上课,居然乖得出奇。没有打架,没有生事,没有咬人……她只是用新奇的眼光望著所有的一切。她有些孤僻,不肯接近同学,下了课,就像个小影子似的挨著灵珊。她不会写名字,不会答智力测验,不会唱任何儿歌,也不会折叠小玩意,因而,显得相当笨拙。灵珊知道,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只要这孩子听话,总会慢慢学会的,她倒并不著急。

楚楚念的是上午班,中午,她就被阿香接回去了。黄昏时,灵珊下了课,邵卓生已经等在校门口。

“灵珊,一起去吃晚饭吧,天凉了,我请你吃毛肚火锅!”

“我有好多好多事……”灵珊想拒绝。

“你怎么永远有好多好多事?”邵卓生说,一副若有所思样子。“那些事会妨碍你吃饭吗?”

“是的,会妨碍。”她一本正经的说。

“那么,”邵卓生好脾气的,极有耐性,也极有风度的说:“我不耽误你,明天呢?”“明天也有事!”“后天呢?”“后天也有事。”“那……那么,”邵卓生结结巴巴起来。“你……你到底那……那一天没事?”看他忠厚得有趣,灵珊忍不住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就洒脱的扬了扬头,慨然说:

“好吧!我们去吃毛肚火锅!反正……是纯吃饭!”

纯吃饭这三个字,是从“纯吃茶”引申而来的,是灵珊姐妹间的术语,纯吃茶不一定是“纯吃茶”,纯吃饭代表却是单纯的吃饭,表示毫无其他“意义”。可是,邵卓生本来就是“少根筋”,只要灵珊肯跟他吃饭,他才不管她有意义没意义,就已经乐得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了。

灵珊跟邵卓生去吃了晚饭,两人又在街头散了散步,逛了逛书店,买了好几本小说,回家时,又已经快十点钟了。邵卓生和往常一徉,把灵珊送到大厦门口,忽然间,这“少根筋”却福至心灵的说了句:

“灵珊,我们就一辈子这样耗下去了吗?”

“什么意思?”灵珊装糊涂,面有不豫之色。

“没有意思,”邵卓生慌忙说,“我只是告诉你,我很有耐性,我会耗下去的,无论耗多少年!”

邵卓生走了,灵珊却站在大门口发了半天怔。看样子,“纯吃饭”也不能再接受了,这个呆子已经认了真,如果再交往下去,恐怕就甩不掉他了。与其将来伤害他,不如趁早快刀斩乱麻。她想著,慢吞吞的往大厦中走。

忽然,有一缕香烟的气息绕鼻而来,一个高大的人影就遮在她面前了,她一惊,抬起头来,韦鹏飞正吸著烟,静静的注视著她。“哦,是你!”她说:“你在干什么?”

“散散步,看看月亮!”他说。

“很有闲情逸致嘛!”她笑笑,要往楼梯上跑。

他拦住了她,眼光停留在她的脸上。

“在外双溪,”他说:“有一家餐厅开在小溪边上,可以赏月谈天,专吃烤肉,营业到每天凌晨,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坐坐?”“哈!”她笑了。“我刚刚跟人吃完毛肚火锅,你又请我吃烤肉,我成了饭桶了。”他的眼睛立即阴暗了下去。

“对不起,”他哑声说:“我在找钉子碰!”

她站在楼梯口,望了他两秒钟。

“你有车子?”她明知故问。“是的。”“或者,我们可以去游车河。”她轻语。

他的眼睛睛闪亮。“走吧!”他说,早上那种崭新的感觉又来到他的胸怀里,这是夜晚,没有阳光他却依旧感到光华耀眼,而满心欢愉。他们走到停车场,上了车,他直驶出去。她忽然有点奇怪,看著他,她说:“你每天晚上都在花园里散步看月亮吗?”

“不,只有今晚。”他坦白的说。

“为什么?”他咬住嘴唇,默然片刻,车子往三重的方向开去,过了中兴大桥,直上高速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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