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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琢玉成华-第1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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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砰砰激越的拳脚声就在身边,夹杂着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号。
  越来越多的脚步声聚拢,忽然间天旋地转,车子被翻,骤然倾倒了一边。打斗中他甚至一脚踩在了我的腰上,还未从翻倒痛楚中缓神,铁砂的坚硬瞬时刺进衣物,疼得我一口咬上捂鼻的手。
  然而这算得了什么。
  响斥着不服的嘶声怒骂在压制的闷响中渐渐远去。身子随着麻袋腾空,落到地面,吱呀呀前行。又一次腾空,重重落到地上。等压上沉重的重量,一切终于归于平静。
  眼前一片不见光的黑暗,只有逼近窒息的眩晕。
  直到袋口划开,看到手持袖里剑的柳氤飞站在底舱,一张被铁砂染黑的脸上,泪光闪闪涤荡。
  手脚僵硬的我被她袋里拉出,一霎便趴在潮湿的船底板上。余光瞥见铁砂袋堆上一角,坐着闻哥沉默的身影。
  混在出运的铁砂袋里,是最笨的方法,一旦被人发现,没有丝毫机会反抗。比不得凫水暗渡的隐蔽,也比不得装伕入船的巧妙。然而我清楚的知道,这是唯一能在那人布置的守卫眼皮底下成功的办法,金蝉脱壳,声东击西。
  对不住他们的是我……
  所以不要自责。
  “出城五里。”
  凑在气窗上辨识着外面的柳氤飞回过头来,语气间明显舒了一口气。
  “好。”我点了点头。
  闻哥腰间的伤口在刚才的翻倾中挣裂了,点点湿黏,渗透出缠绕的纱布。那一番粗暴的扛运,他硬忍着没说。
  狭窄的底舱不能轻易燃火折,我只得撕下自己的内衬,蹲着摸索,粗略再裹上一圈。柳氤飞察看完过来,呆了半晌,不知从哪取出块还算干净的绢帕,托在手心里,举手却又踌躇。
  “我来吧。”
  我接过那条帕子,手在衣角抹了抹,撩开闻哥散落的鬓发。本来白玉一样的肌肤,尽是袋里铁砂留下的黑灰,混杂着汗水,结成脏污。
  也没有水,巾帕干硬,擦拭的动作再轻柔,也会使他不舒适。想来即便落难,尊贵的明王殿下何曾如此落魄。可是,他也默默忍了。只是紧闭着一双好看的眼,硬凝着散不开的眉,将拳头放在膝上,捏得指节突出。
  一面很快用尽,翻到另一面。俊朗的脸上,渐渐露出原先颜色。其间闻哥缓缓睁眸,看了我一眼,既没有阻止,也没有多话。
  ……
  多希望他能开口,再说上那一两句。
  擦毕后,我将绢帕递给柳氤飞。
  “铁砂自京畿道往津南道运输。顺风顺水,官船一夜行驶百二余里。天明前你们必须下船。”
  闻哥倏然抬起头来。
  柳氤飞出手如风,三个穴道一拍,他的身子向后便倒。
  我把他扶到砂袋堆上。扭头避过那道即使是在不见天日的黑暗里,也无法让人忽视的灼热。
  “到了四十里铺,不要直接去蓬莱茶阁。在山上采些止血生肌的草药续上,周围好生观察几日,再去碰头。”
  我冷静的下着吩咐。
  看见柳氤飞扬起脸点头,不带一丝迟疑。真是一件奇妙的事,这张脸上同时融合着倔强和柔弱两种互相矛盾的特质,竟然还那么的协调。
  “不论最终集合几人,速速离开京畿。”
  说来可笑。
  身为长夜庄的二庄主,这么多年,我好像从未履行过自己的责任,更从未这样认真的行使过自己的权力。
  亡羊补牢,但愿未为晚矣。
  “今后离开覃国或是留下,继续领导从人或是就此遣散,都随殿下的心意。”我在黑暗中借着气窗的微光寻找柳氤飞的目光,确定她一瞬不瞬的望着我,“只有一条,为死者报仇的事,无论如何,绝不允许去做。”
  有一刹那她似乎就要转头去看躺在砂袋上的闻哥,然而我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直到那片刻的犹疑过去,柳氤飞重重的点头。
  大概是不自觉露出了微笑,连带压低的声音也轻缓起来。
  “……这世上再没有长夜庄。有的只是你家里的主人。如果主人遗忘,你要这样提醒他。他曾经为太子辅佐励精图治,曾经为镇守边土抛洒热血。前二十年,他无愧于继承自这个国家创建者高尚的血脉,后二十年……”
  “每一个二十年,直到百年——”
  “他理应得到自由而舒适的岁月,而不是无尽的血腥和仇恨。”
  我的声音带着那种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威逼和利诱,就像是,做不到就会万里追来算账的鬼魅,“听明白了吗?”
  这个姑娘在船底狭窄的空间里艰难的下跪,回答的声音就像是闷在水里,“柳氤飞在此发誓。今夜所闻,如有违背,天地不容。”
  说完这些话,身体的力量好似都卸去了一半。
  我拍了拍沾着铁砂的手掌,瞧着头顶漏着一丝光亮的闸板。因为是官船,守卫反而更松懈。虽然凭借柳氤飞的功夫,撂倒一船守卫也不是什么难事。
  “打开闸板。”
  柳氤飞贴在闸板上侧耳倾听片刻,用轻薄的袖里剑挑开了门闸。她一点点探出头,张望了一圈,低头向我招手。
  我站起来,不,确切的说是猫着腰,在低矮的船舱里小心避过成堆的砂袋,向着头顶的出口爬或者挪动。这一切做来还算轻松,至少,超出了我最初的想象。
  当听到身后轻响的时候,我已经站在闸板下方的悬梯上,柳氤飞从侧旁托住我的腰,正要助力向上抛送。
  我迅速看向柳氤飞,柳氤飞则惊慌的低喊,“不!我点了殿下的哑穴。”
  我一个人站在悬梯上,看着她急急阖上闸板,越过我扑身回去查看。隔了一会,隔了好一会,才慢慢踱下悬梯。
  “……鹊儿,鹊儿……”
  其间一直有微弱的呼喊传来。伴着低哑的咳嗽,拼命压制的喘息。
  兴许……
  你早就知道了,我不会随你离去。所以在普济寺里,才会对分头行动的提议勃然大怒,在破庙里,才会抱得那么紧。
  我躬身伏在砂袋边,看柳氤飞一边低泣,一边将真气源源不断的渡给他。
  “不要硬冲穴道……受到严重的内伤,她一个人带不走你,你不知道吗?”
  我以为我们该说的话,不该说的话,都在那座七级浮屠上,一次说完了。
  我也从未想过,我们会这样告别。
  好在舱底昏暗如斯,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有一开一阖的唇间,始终不停的呼唤,和不断呕出的墨色。
  我擦了一回,再擦一回。然而每次,很快那些粘稠又会蜿蜒而下,就像是存心和我作对,弄脏好不容易擦净的脸。
  “哥。”我只得住了手。
  “你记不记得,当年在长夜山庄,你是怎么抛下我的?你在我后颈上,打了这么大一个包呢。你知道我醒来后,有多怨你吗?”
  他的喘息更剧烈了,好一会儿,才平息下来。
  “那……你今天……报了仇……开……开心吗?”
  我点头。
  怕他看不见,于是又说,“嗯。”
  他一边喘息一边轻笑。那对眸子忽然在黑沉中灿灿发起光来,就好像荒野中的篝火,燃着一地朽木枯草。
  “太迟了……太迟了。我比四弟……先到,我先到的……还是迟了,迟了……是不是?”
  ……
  柳氤飞扭过了头。
  我抬起他的右手,放在脸颊边。这只手修长又优雅,带着勤奋练剑和常年握笔所留下的薄茧,并不十分柔软。然而记忆里,它一直温暖而有力,无论是遇险时毫不犹豫挡在身前,还是闲暇时在发上盘旋揉搓,都带着那种特有的温柔和疼宠。
  让人沉醉而铭刻。
  但是现在,这只手却是冰凉如铁,冻伤了我的脸。那些没有答案的话消逝在耳后,我把它举到唇上,碰了碰他的掌心——一瞬间,它恢复了力气般颤动。
  唇间有股铁砂石的味儿,“要记得范师傅嘱咐你的话,哥。”
  他的脸上渐渐有了银银闪闪的亮。我俯下身子,贴在他的唇边,听见他低弱而固执的疑问,“鹊儿,你真的……要抛下我……”
  他说。
  我的目光停留一会,越过他,看向柳氤飞。柳十七的掌风无声划过,手刀精准无误,落在逞强扬起的脖颈上。
  燎原的星火,缓缓熄灭。
  “是的,我抛下你了。”
  我这么回答。
  从后舷甲板上目测,到对岸的距离在十丈。黑茫茫的一片没有灯光,大概是田埂荒滩之类,远离农家。凭我一己之力,大概只能水中横渡过去,但是有了长夜庄柳十七的帮助,并非什么难事。
  她料理完了点了睡穴的船兵,回到我的身边。我们一同低头,看着脚底青色的水波,一浪一浪,匀速离开视线。
  “二主子……”
  “我已经不是你的主子了。” 我轻轻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后背,“呐,还请你拍得轻些。”
  铁砂石硌出的伤口还在狰狞的痛,若是不想横着过去,惟有请她手下留情。
  “是,小侯爷。”她坚持用着尊称,探手从怀中掏出了一物来,却抓在手上犹犹豫豫的,“这个……这……”
  我等着她。
  “七月初八在老屋……你也喝了血酒。”她咬着唇递将过来,原来是一个白瓷的小瓶子。“七七四十九天之前,一粒无碍。”
  原来如此。
  事成皆大欢喜,事败以死相随。那一场歃血为盟的古老仪式,原本就还有着更深更远的意义。
  落在手里,还带着柳氤飞的体温。我掂了掂,笑起来,“这么给了,不怕苏鹊独活于世?”
  “……这是姐姐的嘱托。”
  我想起当晚那个美丽聪慧的女子,在我的庭院树下抱拳答话的模样。她说,烟微出身贫贱,武艺低微,蒙殿下不弃,自当尽心竭力,肝脑涂地。
  有一只蜻蜓从我们中间翩翩路过,她明亮的眼睛在黑暗中静静看着我,问我,二主子,莫不是有心上人了?
  “氤飞,你的姐姐爱着殿下。”我平静无波的叙说,即便在这危机四伏的官船后舷甲板上,全无应有的一丝风月柔情。我看着柳氤飞的头迅速抬起和低垂下去,又问,“你呢?”
  “……”
  “那么,这是我私人的请求。”
  我笑起来。
  满月美妙的皎光在这一刻穿过阴霾厚重的云层,倾洒在燕川宽阔的水面上,露出了一层粼粼的波光。
  “像你的姐姐一样忠诚,却代替她守护,照顾,珍惜殿下,一辈子?”
  ……
  庞大的船身隐没在河道的尽头,只剩下一个蚕豆大小的墨点。我转身一脚深一脚浅的爬上堤岸,借了柳氤飞一掌之力飞渡——鞋子和衣服的下摆,还是湿透了。
  上岸的地点,离京大概有二十里。
  凭着模糊的方向感,沿着河道往回走。跌跌撞撞行了十来里路,模模糊糊,瞧见千佛山起伏的山峦,再也挪不动脚步半分。
  再见得稻田边一户农家的草棚,无言摸进去,挨着看田人的棕铺和稻草,凑活一个囫囵。
  鸡鸣时分起身,借着天光看清自己一身上下尽是狼狈,简直如同草寇流民,不由失笑。就河水把脸和头发清洗少许,外衣上泥土、铁砂混着血渍和汗水结成硬块,脱了一抛扔到河中。
  也管不了这么许多。
  东方既明时站在东华门前升起的钓桥下,就是这么一头湿漉披散的发,和一身污渍难掩的中衣,负手而立。
  城门雄伟一如既往,翁城旌旗飘展,女墙上京畿卫和青麟卫的岗哨,在初升的朝阳逆光里只留下影影幢幢的印象。
  有几个渐渐合在了一处,有一个奔走着散开。忽然一声阀动,钓桥辘辘撤下平铺,六尺高铜叶钉裹的铸铁大门,以一种恢宏难言的气势,打开在我的眼前。
  马蹄踏地的声音,由远及近,不疾不徐。
  人群拥簇中,定襄王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肃穆停在瓮城正中。

 
  荆棘草芒

  阳光在钓桥上拉出一道长长摇动的影子。
  高大的骏马打了一个响鼻,温热的鼻息喷在脸颊,惹起颈间一片细小的疙瘩。马上人披挂的金甲随之一阵撞击的轻响,带着表面凝聚了晨间湿冷的露珠,露出铁一般寒凉的光。
  “王爷,别来无恙。”
  金盔下一张轮廓分明的脸,褪去了平日里飞扬的豪爽,显出一种突兀的陌生。等了一刻,始终没有应答。
  他身后训练有素的青麟卫,无言驱策着马匹,迈着频率一致的碎步,合拢围成一个圆圈。
  默然看了一会,我在圈中拱手。
  “王爷要等的人,两日前已经离开。”看着对方脸色一瞬凝重,我欠了欠身,“在下观之将士劳顿,不如早作休整。”
  马上将军摒住了呼吸,眼中带上几分戾气,出口的语气却依旧波澜不惊。“苏大人特意折回,给小王捎来这个讯息?”
  我缓缓扬起嘴角。
  定襄王朝东一眺,帽檐慢慢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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