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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狡狐千窟-第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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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宿湄年幼时,曾有位一起玩闹的青梅竹马。
  那男孩子宿涟知道的也不清楚,约莫是府里哪个护院的儿子,与宿湄生母有些亲戚关系,家境寻常,宿湄有时与他玩在一处,长到十岁才慢慢生疏了,只有宿涟知道,宿湄对那男孩子,曾经有点不可言说的隐秘心思。
  情蔻初开的少女,又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竹马,动心也是难免的,宿涟本来想找机会给那少年寻个正经差事,做出一番成绩来就请浦粟为他们指婚,风光大嫁,谁知这孩子自己不争气,年纪大了心思也活络起来,私下里嫖妓赌钱做了不少混账事,宿涟心里就不那么愿意了,最后把宿湄送去了夙朝。
  宿湄自然是不愿的,可违逆不过他的意思,当日在驿馆哀求,他也置之不理,其实那混账玩意儿哪里配得上他同父的妹妹呢,不如嫁到夙都皇室,做个尊尊贵贵的皇妃,平安度日,养尊处优一辈子也就罢了。
  几月后宿昔在迟府得了消息,纭娉飞鸽传书给他,宿湄那竹马的少年偷了人家东西,被抓了起来,当场打死了。
  他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一把摔了信纸,之后他与宿湄在普渡寺会面,宿湄隐约向他提起竹马近况,宿昔嘴上含糊着糊弄过去,如今宿湄回了陵苑,纸包不住火,早晚是要知道的。
  吱呀一声佛堂紧闭的门从外面推开了,堂里熏着白檀,香味缭绕,连光线都是沉郁的,宿湄就穿着家常旧衣,泥塑的菩萨一般跪坐在蒲团上,捻着手里的佛珠。
  她长相明婉,寻常的旧衣穿在身上,都显得细巧温婉无比,在夙宫过了两年清闲日子,周身的气质都养出来了,不复从前那个娇怯而单薄的郡主,却死气沉沉,看起来半点精神气没有,口中念着佛号,宿昔心里一惊:走近了看,那漆黑的长发里,竟然已经掺了一星半点银丝。
  他心里仿佛寒冬腊月一盆凉水浇上去,连温热是什么滋味都不知道了,冷得发颤。
  “你知道了?”
  他没问那白发从何而来,只轻声问。
  宿湄听脚步就知是他回来了,听他发问才起身到跟前,三拜九叩行了大礼,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嘴唇颤动,良久才道:“兄长回来了?”
  那青丝随她动作,滑出几缕华发,宿昔半蹲下去,扶住她的肩膀,让她起身,“回来了。”
  “在这里做什么……头发,是怎么回事?”
  他问得缓慢,宿湄站直身子,轻声道:“兄长长年在外征战,造下杀孽,宿湄恐杀孽报应到兄长身上,所以不食荤腥,在佛堂诵经,为兄长祈福。”
  “多年来都是这样,只兄长不常回府…不知道罢了。”
  “……”
  宿昔张了张口,然而什么也说不出来,他仿佛看到从前自己领兵在外驻扎,沙场上血雨腥风,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他的妹妹为了偿还他的杀孽,求他平安喜乐,在千里外暗沉沉的佛堂里跪着,念着,茹素诵经,为他祈福。
  难怪回来的时候,宿湄总茹素,吃东西十分挑拣,他还以为妹妹生性不喜荤腥,谁知竟是为了他……一丁点杀孽碰不得。
  “……对不起……”
  良久他才找到开口的力气,宿湄握一握他的手指,他又问:“那你也不必……日日困在佛堂里。”
  “不瞒兄长,宿湄本以为被兄长送去夙朝时,这生的奔波艰辛,万种不宜,已全然体会过了一遍,却不知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八苦循环,因果报应,是这样苦,这样不容易的事,宿湄看清了,看明白了,不愿沾惹俗世尘埃,情愿在此青灯古佛,常伴左右,落得清净。”
  “你才十八岁!”宿昔大惊,咬牙道:“何苦如此——你,你知道了?”
  宿湄叹了口气,只道:“生死有命,皆是命中因果报应,自己造的孽就该自己担,宿湄不至糊涂至此,连这点道理都看不清。”
  她虽嘴上不说,那掺杂的白发,却是比什么都不可推辞的证据了。
  自幼爱慕的青梅竹马偷了东西被活活打死,兄长在外多少日月生死不得知,夫君早丧,幼弟叛离,竟能逼得她不堪重负,短短几月,连头发都白了。
  才会说八苦难,八苦苦,生老病死,爱离怨聚,不愿染指,情愿远隔尘世,青灯古佛!
  宿昔不知该说什么,只得道:“你说得对,都是命数,别太在意了。”
  “我只是想不到他是那样的人……兄长是不是早已知道了,却不告诉我?”宿湄却惨淡一笑,问。
  “人非圣贤,善恶皆在一念间,一念之差犯了错,并不能全盘否定一个人。”宿昔摸着她头发,只觉得那几缕银丝刺眼又扎手:“我想着,无论今日如何,当初你既爱慕他,必是爱慕他性子里善的一面,既然如此,兄长何必把他的恶摆给你看?”
  “我已看开了,兄长也请看开罢。”宿湄慢慢拉下他抚着自己头发的手:“兄长才回来吧,身上风霜还未洗净,就赶来佛堂了。”
  “心里惦念你。”
  “纭娉嫂嫂——没与兄长一同回来?”
  她虽然问,神色却极平淡,仿佛开口之间已知晓答案,宿昔吐口气,点头回答:“大约今后也不会回来了。”
  “你饿了么,叫厨房做吃的上来吧。”
  他似是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
  宿湄点点头,又道:“我如今不常出这个门,就在这里吃罢。”
  宿昔吩咐门外守着的婢子备了饭菜,又让取篦子来,不多时食盒送了上来,宿湄背对着门跪在蒲团上诵经,半敞开的门里日光映到她身上,豆蔻娉婷的少女,背影却生出倦怠沉重,似不堪重负,宿昔心里疼得不知如何是好,打开食盒一看,不过几样精致的素菜并点心,挑了几样让婢子留下,手指着却忽的顿下了。
  食盒里有一道佳藕莲心,也是宿湄素日喜欢的,然佳藕同“佳偶”,如今哪里敢让她见上一眼?连忙吩咐了撤走,自己拎着食盒掩上了门。
  食盒里还是那几样菜,都是宿湄素日喜爱的,百合芦笋尖儿,马兰头豆腐丁,牛乳蛋羹,只是心境不同往日,吃什么也没味道,陪宿昔吃了几口便撤了筷子,宿昔见她吃完,自己也不吃了,收拾了食盒放到一边,道:“身子是自己的,一日两餐不可缺,否则病了,还是自己难受,你得自己周全自己,哪里有人会像心疼自己一样心疼你呢?”
  一双弟妹之间,宿昔虽然更疼爱宿渫,有些话却只是对着宿湄说的,见她点头,轻声道:“有白发了,好端端的女儿家,岂能轻薄了自己,我给你篦一篦罢。”
  宿湄点点头,宿昔便站到她身后,用篦子一点点给她篦着头发,似是不禁意道:“你说自己看穿尘世,甘愿一辈子青灯古佛,我由着你,只怕你看不清自己的心意,日后后悔了又来怨我,宿湄,我问你一句——”
  “你现下十八岁,还是大好的年纪,又是国君长姐,我的妹妹,若你要再择婿,整个陵苑抢破头多少求你的,嫁过去就是一家主母一生荣华,你……可有心再嫁吗?”
  宿湄只是摇头。
  “我嫁与夙朝先帝,已是夙朝湄太妃,改嫁另聘到底不妥,常言一家女不吃两家茶,这道理我还是懂的,何况我嫁与先帝是兄长的意思,如今先帝死了没有几年,就大张旗鼓择婿改嫁,人人都要想我为何二嫁,是否兄长为我择的夙朝皇帝不妥,是否我在夙朝过得不如意,中伤兄长也中伤先帝,我实在不愿。”
  “那就是要我看你一辈子孤苦伶仃,老死在这暗无天日的佛堂里?”宿昔篦发的手一顿,沉痛道:“让我名誉受损是伤我,让我看你如此又何尝不是伤我?你——”
  “兄长只看我长年在这佛堂,粗茶淡饭,青灯古佛,便说我苦,说伤了你,却不知这平淡宁静之日与我有多来之不易。”宿湄打断他,轻声道:“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盛,我到这世间来一遭,种种苦都受了、忍了、熬了,才明白世间一场大梦,到头来镜中月水里花,不过虚妄,不必执着,而正因为我明白,不愿再受这梦魇摆布,甘愿以一生换取宁和安稳,岁月静好,我的心是平静的,无所畏惧,兄长看我可怜,却不知我看那些苦苦挣扎在尘世的人更为可怜。”
  她少说这长篇大论的话,宿昔一个字一个字品下来,只觉得胸口像坠了千斤重一枚秤砣,沉甸甸得十分难受:“就是说,这样子你觉得舒服,觉得高兴?”
  宿湄轻轻阖首。
  “是你的选择,走上这条路?”
  他还在问着,然而心里已经知晓答案了。
  “那好吧……”
  他握着篦子,眼看那被俗世苦痛折磨到斑白的发从新变为乌黑,沉声道:“你还很年轻,你现在做的一切决定都不算数,因为你的一生还很长,兄长不会逼你,你尽管做自己想做的,等你厌倦了,后悔了,兄长……永远在这里等你,永远不离开你,不辜负你。”
  他说完了才觉得眼眶酸涩,声音都有点哽咽了,指间的篦子一个无力跌到冰凉地面,叹息道:“——是兄长把你负了。”
  宿昔从佛堂出来,转身就去了王宫。
  皇都街道还如从前那样繁华,车水马龙,一派欣荣景象,他纵马而过,有百姓停下手里活计想仔细看看他的脸,然而他已经驾着马走远了,倏尔连影子都不见。
  街道,百姓,王宫,他已经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熟悉到骨子里的一切……
  初夏的风拂过面颊,带来融融暖意,身上真气运转过一个小周天,完全感觉不到一丝寒意,他牵动缰绳,白马嘶鸣一声在宫门前停下,宿渫只怕早已得知他回来的消息了,宫门前空无一人,他跳下马,按紧袖中短刀,走进宫门。
  畅通无阻。
  他一直走到正殿,往常浦粟总在这里迎接他归来,不论心里怀揣着什么念头什么想法,面上总是带着笑意,那笑意落在他眼里也是温暖的,毕竟是一起长大,血浓于水的堂兄弟。
  然而浦粟早就不在这里了。
  短短数月内天地变色,江山易主,浦粟惨死,对外宣称御赐,他身后未留下一儿半女,嫡亲的堂弟:定远侯宿渫堂而皇之黄袍加身,代替他坐上了陵苑国君的位置。
  陵苑几代皇帝怕死了宿家的人,生恐宿家出一个国君,暗杀公主,削夺兵权,逼死宿笃,赐毒与宿涟,然而千算万算算不到这一步,皇帝浦粟到底死在了宿涟手下,宿家的嫡次子终于做了皇帝。
  宿家是一定要出一个皇帝的,却不是宿涟,这陵苑国君的宝座,坐上了他的弟弟宿渫。
  宿昔进殿时,他就端坐在王座上,两旁一个服侍的人都没有,偌大而富丽的大殿奢华无比,衬得他愈发荏弱单薄,仿佛随时能被那富贵淹没了,影儿都不见。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却步步为营,精心谋划,算无遗策,一点点达成了他的目的,做了三千里陵苑的皇帝。
  宿涟恍惚中想,当初母亲选他做那个壮大陵苑的人是不是错了,两兄弟中,其实反而是那个沉疴多年,荏弱秀美得少女一般的宿渫,忠诚而完整的继承了她狠辣凌厉的性情。
  “你来了。”宿渫朝他笑,那是个荏弱的笑容,仿佛他还是当年那个娇弱而单薄的孩子,怏怏的躺在榻上,牵着长兄的衣袖。
  然而他们彼此都清楚,再不是了。
  眼前这个秀美的少年,已经在长兄看不到的地方,渐渐变成了一个凶残、阴狠,满腹算计,步步为营的陌生人。
  这感觉让宿昔微微眯了一下眼。
  “我来找你要个解释。”
  “解释?好哇,要什么解释?”宿渫莞尔一笑:“我左等右等王兄不来,还以为王兄沉醉在男人的床榻上,毕生起不了这个念头了呢,还是有几分硬气的。”
  “要我解释为什么坐上了国君宝座,为什么起这个念头,为什么背叛你,还是为什么和夙朝皇帝有了牵扯?”
  他每漫不经心的说一句,宿昔就向前走一步,直到王座前停下,两人呼吸都胶着在一起,一模一样的眼珠凝视彼此,乍一看是个亲密无间的姿态。
  “为什么坐上王位,因为我想,为什么起这个念头,因为我不甘心,为什么背叛你,因为我从来没有站在你这一边,为什么和夙朝皇帝有私下往来……”
  说到这里宿渫顿住了,似乎在寻找最能令这人动怒的措辞,唇边一抹甜蜜而姣好的微笑,他的相貌太漂亮了,像极他的母亲,那个以谋术和美貌闻名陵苑的嫡公主:
  “当我绝望的躺在病榻上等死,你却在享受大胜而归带给你的荣耀时,他派人带药治好了我,他想要陵苑,我想做国君,我和他达成了共识,当然,这并不是那么容易的,我那时候虽然是公主嫡子,却是个没有实权的可怜虫,我能给他什么甜头,什么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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