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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黄泉-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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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眉宇间有几分犹疑,自定了定神,道:“你们先从小路离开,我……一会就来。”
天罡卫看了看一身恶人服色的谢一心,狐疑地瞥了叶断城一眼。叶断城笑道:“方才你们也已看到下头的样子了。我若有二心……”
他话音未落,陡峻山道上已飞来无数流星箭矢,跟着就有二十多名穿着赤色战甲遍体鳞伤的恶人谷死士杀了上来。杨瑞凡带的原本有八十余人,其中不乏武功精妙的硬点子,雪崩之下虽死了许多,但仍是有些眼色好的人逃了出来。叶断城这一边原本只得大约十人,又全无防备,被杀了个措手不及,一瞬间就去了两三条命。
叶断城怔住了。他一动不动看着谢一心,嘴唇轻轻的翕动着,却没有吐出一个字。飞矢流箭擦着他的衣摆与面颊飞过,他抬起手来,将颊边溅出来的一滴鲜血抹了干净,猛地撞开了谢一心,身后重剑一提一拍,扑进了战团里去。
谢一心惶乱之间也挺剑上去,却惊觉这些人并非来杀叶断城的。他们专心致志,只为了把叶断城身边的浩气盟弟子干掉。他随手劈了几剑将两三人斩于剑下,想去拉叶断城突出战圈时,却忽见雪道下方慢悠悠地上来了一架轮椅,一个穿着臃肿拿着一柄折扇的人哈哈大笑,提起喉咙朗声道:“谢老板,你看我这计策可好?你有了这浩气盟的小美人,可别忘了我呀!”
叶断城的面色刷的一白,手里的剑几乎握不住滑落下去。谢一心挡在他前面将人逼退,心里头却是又惊又怕,冥冥之中,已感觉到这一次怕是要出事了。叶断城站在他身后,哑着声音叹道:“……谢一心。”
“……你别杀了。”
八名天罡卫已尽数倒下去了。他的脚边尽是断了气的尸体与暗色的鲜血,只留下他一人独活,滑稽而又古怪地被一个妖道护在身后。
一瞬之间,仅余残局。

杨瑞凡挤在轮椅里头,笑着笑着,猛地咳了起来。方才的雪崩似也叫他伤的不清,他边笑边咳,衣襟之上已染了一片鲜血。但他又极其高兴,稳稳地挪到这东昆仑的至高点上,挪到谢一心的身边,亲昵道:“谢老板,这就是你相好的?果然长的十分不错,好眼光啊!难怪你不惜以身犯险也要抓他……”
叶断城惨白着一张脸孔,往后退了一步。杨瑞凡手一招,手下人的枪剑刀戟就全往他的胸口点去。谢一心的瞳孔骤然放大,一剑挑出打开了那些东西。他十分慌乱,想为自己辩解几句,却又想不好该从哪里说起。煎熬半晌,只能说道:“你……你要信我……”
杨瑞凡坐在一旁,彷如毒蛇一般地诮笑着,欣赏着这一幕生死喜剧。
“谢一心。”
叶断城又念了一次他的名字。这叹息一般的声音,轻轻地慢慢地蔓过他的肩头,爬过他持剑的手,网住他的心脏。
叶断城闭了闭眼,倦怠无比地道:“……你要我信你什么呢。”
他背过身去,俯瞰着这一整片冰雪大地。风鼓起他金色的广袖衣摆,仿佛一只凌云会顶的凤凰。
谢一心忽然生出了种从未有过的恐惧。他往上走了两步,小心翼翼几乎是诚惶诚恐地低声说道:“……你别再过去了。回来吧。”
叶断城一言不发,并不前进,也不后退,只是微微有些瑟缩地立在昆仑山脉高处的寒风里。
回来吧,回来吧。
谢一心走了两步,与他只隔了一尺之遥了。他无意识地伸出了手去,想去抓叶断城的胳膊。
可他刚探出手就停住了。只因叶断城忽然将上半身转了过来,而他终于看清了叶断城的眼睛。
那是一种何其寡淡的眼神啊……没有春水,也没有星光。没有愤怒,也没有悲痛。没有爱,也没有恨。只是黑的仿佛一潭死水,里面半点情绪也寻不到。
谢一心把手收了回来。
他解释不了,百口莫辩,他也不敢去强拉他,怕他一动就滑落下去,他只能笨拙地,小声地,连自己都不信地说:“回来吧。”
叶断城呆板地看了他一会,嘴角突然动了一下,扯出了一个凄厉的弧度。
谢一心从没想过,原来世间也有这般渗人的笑容。仿佛孤雁啼血,鹤唳凄霜,一声苍凉绝响,再无回首之音。
叶断城又往前走了一步。他的前方是千仞峡谷,可他的身后难道不也是万丈寒潭?
狂烈的山风如刀子一般拍打着他的身体,他的衣袍在风里疯狂的翻飞鼓动。
杨瑞凡忽地吼道:“将那小子抓住!”
叶断城笑着说:“不劳费心。”
谢一心的心猛地挣了一下。他往前跨了一大步,把手伸出去。
只扯下了一片柠黄色的织锦布帛。

他什么都没来得及想,就跟着跳了下去。
可他如何能追得到?
映入他眼中的最后景色,是昆仑冰原上空那蓝的没有一丝杂质叫人透不过气来的天空。
天空里自然什么都没有。
昆仑玉峰高百尺,不见天上人。
不见天上人。



一梦一醒,不知何年。
谢一心醒过来了,他在一间阴矮潮湿的小屋子里,躺在一垛渗着阴气的稻草上。他浑身都痛,却不由自主地撑起身子来,贴着墙往外走去。门外一条冰河解冻奔流,一位佝偻的老渔夫正倚着土墙结网。他看见谢一心出来,忙去拦他,说年轻人你旧伤未愈又落新伤,还远不到动弹的时候哪。
谢一心根本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他抓住他,问只有他一个人吗,有没有另一个穿着华贵,富家公子一般的人落下崖来?老渔夫被他的神色吓得直打抖,拼命摇着双手道实在没看见这人,只得谢一心一个在冰河里头,想是从中游冲了下来,被他捞着,真是多少好运气。谢一心听到这里拂开了他,抢过墙边一根撑船用的长篙支在冰上,就一瘸一拐地往山谷外头走去。老渔夫追了两步,却都被谢一心视若罔闻,只好自己叹口气,回屋去不管这不要命的疯子了。
他看了看日头,辨别了方向,就颤颤地往东昆仑的方向一步步地挪过去。昆仑山遍地冰雪霜冻,若只靠步行是何其举步维艰!而他满身是伤,只着了一件单袍,支着那长得有些过了头的拐棍,又如何能走得快来。走了一日,天都黑了,也不过才行了十几里路。他又不敢在夜晚出去,怕一时疏忽间,错过了路上的踪迹,只好先去找个山洞将就一晚。此时他才想起去摸火褶,一摸之下腰间哪有什么东西,剑落在东昆仑山头上,其他杂物,在落水之时想必早都被冲走了。无法可想,只好就这样缩起来将就一晚。
第二日他继续上路,折了一枝尖长树枝作剑,打了一头狍子,挖了一些筋腱肌肉下来,忍着生腥血臭往嘴里送。第三日他终于走到东昆仑高地之下,一双道靴已几乎踩烂了。可他什么都没有发现,没有血迹,没有衣冠,没有尸体,也没有活人。
叶断城一整个人,竟似从这世上消失了。
他没有放弃,昆仑山多么大的一个地方,兴许叶断城与他一样,被哪一位山中猎户水边渔夫给救下了呢?他支着长篙继续走着,恨不能将东昆仑的每一寸土地都踏过一遍。第五日时,他的伤口开始化脓溃烂,连天的饥寒让他发起了高烧,可他仍是无知无觉,茫然又坚定地往前走着。第七天的时候,他只觉眼前一黑,终于昏倒在了冰面上。
他开始做梦,做一个极长极长,看不到出路的梦。梦里的他虽然也满身血污,却好在可以不知疲倦,不眠不休地在昆仑山间爬行。他当然也想站起来,可是他太累了,累的没办法将身子撑起,除了一点点地扒着地面向前挪动,他没有办法再将自己移动一分一毫。他爬过枯枝满布的荒莽原野,四肢与面颊被刺的鲜血淋漓。他攀上刀削斧凿的千仞绝壁,却仍是看不见半点人影。他赤手空拳与雪豹秃鹰厮杀搏斗,撕下它们的皮毛御寒,食去它们的血肉充饥。他几乎已忘记自己仍是一个人了,他神智涣散,忘记了一切,他只记得他要找一样东西,可却闹不明白他到底在找些什么。他走了很久很久,去翻找每一寸土地,仿佛这就是他生命的一切诉求。
最终他瘫在地上,心中一动,第一次抬起头来去看天空,却发现眼前正有一株高大的不可思议几近顶天立地的胡杨木,枝杈之上穿刺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他连死去都要避开他。
他翻了个身仰躺在雪地里,只为了让那具尸体永远映在他的眼中。

“叶断城。”

梦里的他看着天空,看着那触不到的胡杨木,低声地喃喃自语。可连流出来的眼泪都在一瞬间凝成了冰雪,冻在了他的面颊上。
他找了那么久,终于知道自己求的是什么了。
他也知道,他终于找不到他了。

曾经有那样一个人,对他说过许多许多的话。
他说,你的命太大了,我嫉妒。
他说,疼吗。
他说,你这名字不对,你该叫谢无心。
他说,我喜欢你。
他说了许多许多的话,而他曾以为那些全只是耳边风。可这个人呢,他现在在哪,在哪儿?
谢一心猛地睁开双眼坐了起来,他的眼前是昆仑茫茫冰原,白皑千里,灰云迭嶂之下是连绵雪山,半个影子都寻不见。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谢老板?谢老板?”丁妙棠伸出手去,在谢一心的面前晃了一晃。
谢一心明明已醒了,但双目无神,直直地盯着前方,仿佛犹在梦中一般。丁妙棠有些担心,谢一心睡得实在太久了,她差一些就以为谢一心要醒不过来。
“你还好么?这么多天了,你的伤也差不多长好了。说来也怪,你竟睡了快十天……”
谢一心失魂落魄,一言不发,似乎他根本没见到眼前的这些人,也听不到他们说的话了。
丁妙棠还想去看看他的脉象,被穆沙一把拉开了。
“你看了他这么多天了,能看看我吗丁大医师,哎呀我这里好痛呀痛的要闭过气了快救我。”
“装!就你最能演……”

他想起来了。他找了他七天七夜,从最深的峡谷走到最高的雪山,从最幽暗的深涧攀到最陡峭的冰壁,也没能寻到半点叶断城的踪影。
没有尸体,那是不是说明,他仍活在这世上?
他恍惚站起身来,迈开步子又要出去,迎面却移来一个臃肿身影。这人怎么还敢出现在他的面前?
谢一心四下望了一圈,展臂出去横空捞过一支丁妙棠放在一旁的玉白簪子。他手中得一利器,立时剑气吞吐身形瞬动,直扑杨瑞凡而去。四下里雪魔卫喝了一声护上前来,顷刻之间打坐一团。穆沙见势不好,心道在冰血大营内私斗,若是闹出人命恐怕谢一心又得吃不了兜着走,不知还要牵扯起多少无尽麻烦,当时一脚踢起身侧长枪,合身突刺杀入战团,就去拦谢一心的狂芒剑澜了。谢一心这一回眼中早已映不入其他人事,一心一意只要杀杨瑞凡,剑剑进逼,半点招架闪躲也没有,幸得穆沙长枪一杆挡上一挡,不然怕是早就不知多少人血溅当场。他一人独战十几名雪魔卫,外加一个打得心不在焉的穆沙,却是不露半点颓唐之色。杨瑞凡知道在这冰血大营里谢一心要杀自己必然不容易,就老神在在地端坐在轮椅里,嘿嘿嘿地嬉笑起来。
他尖着声音,专门要说给谢一心似的:“谢老板,如今你我可算是扯平了。”
谢一心一双眼微微泛红,白玉簪子凝气为剑,寒光怒涨,一地剑芒爆起,将雪魔武卫尽数弹了开去。穆沙枪尖点地,往后拔足一滚,于那无形剑气之峰上掠了过去,手中长枪不敢懈怠,又往前去抵那一往无前的剑光。
杨瑞凡近乎尖叫的喊了起来:“你叫我一辈子都站不起来,又废了我多年武功,我就叫你一辈子见不到心头至爱,这岂不是公平得很!哈哈哈哈哈哈……你仗剑横行半生,视他人如蝼蚁随意践踏,可有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变成这样一个可怜虫!”
穆沙听得此处,手中枪势不由缓了一缓,这一疏忽,就让谢一心的剑光破了个口突了出去。玉白簪子刺到颈边,杨瑞凡哪里来得及躲闪?他喉中笑声还未收得回去,簪子眼看已入肉三分。但谢一心却突然停了下来,那簪子硬生生地凝住了,只划出一条长长的,寸深的血痕,淅淅沥沥的血珠滴落下来,立刻就被厚实的袄子吸了进去。
杨瑞凡已笑不出来了。他有恃无恐,在冰血大营内挑起事端,可若不是谢一心自己收手,他不也早该断气了?
若是他自己把命送了,谢一心再是如何痛苦潦倒,又还关他什么事呢?
谢一心反而冷笑了起来,他沉着声音笑道:“我不听你的。若是在这里杀了你,我还如何去找他?”
杨瑞凡逃过一命,可仍恐惧得想要抱头鼠窜。他强自按捺下去心中毛骨悚然的惧怕,才颤颤抖抖地说得出话来:“……若,若你不将我逼成今天这副模样,也不会害的那小子粉身碎骨!!!他死了,全是你害的!……说到要杀,倒,倒不如杀你自己!”
谢一心一拂袖子,将那沾了鲜血的白玉簪子甩了出去,笑得更大声了些:“我爱杀何人,干卿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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