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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生死桥 作者:李碧华-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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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叫你别过线!老师,唐怀玉的大仿纸推过来,我推回去,他就动粗!”
  “老师——”
  “唉,怀玉,你收拾一下,罚到外头给我站着。”丁老师无法维护这个不交学费的学生。同学们只见怀玉侧影,腮边牙关一紧,冷冷地,出去了。”
  等到课上完了,不见有人敲钟,老师出来一瞧,怀玉不知什么时候,一走了之。老师只得吩咐放学。
  院内有接放学的,也有姐给送加餐来了。孩子一壁吃点心,一壁眉飞色舞地叙述唐怀玉跟何铁山的事。家长也乘机教训他们要孝义。
  何铁山还没走出绒线胡同口,横地来一记飞腿,他中了招,马上还击,仗着个头大,拳来脚往,好不热闹。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何铁山又怎是对手?怀玉不消几下功夫,把他打个脸蹭地,那儿凸那儿破,嘴唇和下巴领上头也流血了。
  ’志高赶来时,吓傻了。忙怪嚷:
  “什么事什么事?”
  何铁山落荒而逃。
  怀玉拍去泥尘,只道:
  “没事。”
  “什么事?”
  “没事。走吧。”
  前因后果也不提,便示意志高走了。志高额着屁股追问。不得要领。
  丁老师,他知道也好,也许听不见。只在大庙后他的小房子里,寂寂地拉着胡琴。当年,他也是个好琴师,一段反二簧,竹腔似欧非断,一弓子连拉五个音……
  为了生活,不得不把他赢过的彩声含敛,把他的学问零沽。今B也没所谓升官发财,来识字又是为了什么?时髦一点的都上教会洋学堂去了。终于他又拉了一段《楚宫恨》,悠悠回旋地唱:“怀抱着年幼儿好不伤情……”
  怀玉领志高来到了“老地方”,这是肉市广和楼。自后台门进出,也没人拦阻,因为二人常来看路儿戏,小孩子家,由他们吧,志高很会做人,经常帮忙跑腿,递茶壶饮场,收拾切末。
  怀玉呢?他还喊李盛天师父的。——这是他的小秘密。
  今天日场上《四五花洞》。志高最喜欢看这种“妖戏”了。
  因为是日场,不必角色上场,一般都是热闹胡闹的戏。《四五花洞》演的是武大郎与潘金莲因家乡久旱成灾,同赴阳谷县投奔武松去,途经五花洞,洞内妖魔金眼鼠和铁眼鼠变化为假武大假金莲,与真武大真金莲纠缠不清,官司闹到矮子县官胡大炮那里,反而越搅越糊涂,其时正逢包拯过境,便下轿察看,也难辨真假,无法判断。后来江西龙虎山的张天师到来,便用“掌心雷”的法宝,两妖才现出原形,真相大白。
  日戏时几个小花旦为要踏踏台毯,都得到机会出场,妖魔化身为金莲,一变变了三个,是谓《四五花洞》,一真三假的玩笑戏,好不风骚热闹。——这几个未成角儿的小花旦,全是十几岁的男孩,也有刚倒呛过来,嗓子甜润嘹亮。
  志高听着那人唱:“不由得潘金莲怒上眉梢,自幼配武大他的身量矮小……”
  他用肘撞撞怀玉:“怀玉你瞧,金宝哥给咱fIJ飞眼。”
  然后两个孩儿就在上场门边来个招呼。台上的戏依旧在唱,小花旦又装作若无其事。
  二人一瞥前台稍空,便偷偷目后台走到前台去。
  才一上,那空位有人占先,只好站到一旁观看便是。广和楼楼下靠墙有一然木板,高凳儿,二人一先一后,跟起脚尖地,站了上去。
  妖戏完了,志高忘形地鼓掌,忽地发觉怀玉不在身边。志高自散场的观众间逆向钻回后台去。
  怀玉磨在他“师父”李盛天身后,看他勾脸,看得神魂迷醉似的。
  夜场上《艳阳楼》,又称《拿高登》,李盛天贴高登,他是班上的武生,年纪有四十多五十,但武功底子数他稳厚,扮像极有派头。戏中所持兵器乃七星大刀。那刀怀玉自是扛不动,他想,总有打得动的一天。
  李盛天已然换上水衣,又用细棉布勒住前额,白粉打了底。只见他在眼眶、鼻下人中处抹黑灰,再把眉定位,高登画的是刀螂眉。
  怀玉看傻了眼,每一回,一张模糊的脸,于彩匣子前,大镜子外,给了一句一抹一揉,红黑黄蓝白金银……渐渐的它变了,像图画一般,脸上全是故事,色彩斑斓,眼花缭乱,定了型,最后在脑门上再勾一长条油红,师父便是千百年前的一个古人。他是好臣高怵之子,他倚仗父势鱼肉乡民……后来,他死在艳阳楼上。
  李盛天开始扮戏了,虽然他自镜中也瞧见这身手机灵,心比天高而又沉默苦干的大男孩,不过他从来没把感觉外露,他调教他,基于看他是料子,但总要让他明白,世上并无一航登天的先例。
  李盛天换衫裤,系腰带,穿上厚底靴,扎紧裤腿,搭上胖袄衬里,再搭上厚护领。二农箱给他穿箭农,系大带。盔头箱处勒上网子及千斤条,插耳毛,戴扎巾,戴髯口。
  最后,再到大衣箱给穿上福子,拿大把扇。
  —这一身,终于大功告成了。
  “师父!”怀玉此时才敢恭敬地喊一声。
  “晤。”李盛天应了,迄自养神入戏,不再搭理。
  怀玉知机地便退过一旁。
  退回后台,退至上场门外一个角落,一直地退,他还是个雏儿,上不得场。——他的场子只在天桥地摊。
  夜戏散了,怀玉跟志高潮阐絮道他师父的那份戏报:
  “老大的一张戏报,大红纸,洒上碎金点儿,上面写着‘李盛天’、《艳阳楼》这样的字儿。其他的名儿都比不上我师父,缩得小小的给搁在旁边。你看见没有?真红!暧,你识字的呀!你认得那个‘天’字的呀……”
  志高觑不到空档儿接碴儿。
  只见街巷上点路灯的已扛着小木梯子,挨个儿给路灯添煤油点火了。一个人管好几十七灯,有的悬挂在胡同铁线上,好高,要费劲攀上去。
  虚荣的小怀玉,也许他唯一的心愿是:老大的一张戏报,大红纸,洒上碎金点儿,上面写着“唐怀玉”三个字。
  沿街又有小贩在叫卖了。卖萝卜的,哈喝得清脆妩媚:“赛梨,萝卜赛梨,辣了换!”卖烤白薯的,又沉郁惨淡:“锅底来!——栗子——味!”
  勾起志高的馋意。
  他伸手掏掏,袋中早已空了。怀玉的几枚点心钱,又给买了豆汁、爆肚。怀玉见志高一脸的无奈,便道:
  “又想吃的呀?”
  “对,我死都要当一个饱死鬼!要是我有钱,就天天吃烤白薯,把他一摊子的白薯全给吃光了。”
  “你怎么只惦着吃这种哈儿吗儿的东西?一点小志都没有,还志高呢!”
  “哦,我当然想吃鸡,想吃鸭子,还有炒虾仁,哪来的钱?”
  “你闭上眼睛。”
  “干嘛?”怀玉把东西往他袋中一塞,马上飞跑远去。
  一看,原来是十来颗酥皮铁蚕豆,想是在广和楼后台,人家随便抓一把给他吃的。怀玉没吃,一直袋着,到了要紧关头,才塞给志高解馋来了。怀玉这小子,不愧是把守。志高走在夜路上,把铁蚕豆咬开了壳儿,豆儿入口,又香又酥又脆,吃着喜庆,心里痛快。慢慢地嚼,慢慢地吞咽。壳儿也舍不得吐掉。他心里又想:咦,要是有钱,就天天吃酥皮铁蚕豆、香酥果仁、怪味瓜子、炒松子……天天地吃。
  月亮升上来了。
  初春的新月特别显得冻黄,市声渐冉,人语源肽。来至前门外,大栅栏以南,珠市口以北,虎坊桥以东。——这是志高最不愿意回来的地方。非等,到不得已,他也不回来了。不得已,只因为钱。
  胭脂胡同,这是一条短短窄窄的小胡同。它跟石头胡同、百顺胡同、韩家潭、纱帽胡同、陕西巷、皮条营、王寡妇斜街一般齐名。
  大伙提起“八大胡同”,心里有数,全都撇嘴挂个挂不住的笑,一直往下溜,堕落尘泥。胭脂胡同,尽是挂牌的窑子。
  只听得那简陋的屋子里,隐隐传来女人在问:
  “完了没有?完了吧?走啦,不能歇啦。完了吧?哎——”
  隐隐又传来男人在答:
  “妈的!你……你以为是挑水哥们呀,进门就倒!没完!”嘿儿步的,有痰鸣。
  女人又催:
  “快点吧——好了好了,完了!”
  喷喷的穿裤子声,真的完了。
  志高甫进门,见客人正挑起布帘子,里头把客人的破棉衣往外扔。
  客人把钱放在桌上茶盘上,正欲离去,一见这个混小子,马上得意了。一手叉住志高的脖子,一边喝令:
  “喊爹,快喊爹!”
  志高挣扎,他那粗壮的满是厚茧的手更是不肯放过。上面的污垢根深蒂固,真是用任何刷子都刷不掉。他怎么能想像这样的一双手,往娘脸上身上活动着,就像狂风夹了沙子在刮。志高拚命要挣脱,用了毕生的精力来与外物抗衡,然而总是不敌。
  有时是拉洋车的,有时是倒浴水的、采煤的、倒脏土的、当挑夫的…。··
  这些都是他的对头人。今天这个是掏大粪的,身上老有恶歹子怪味,呛鼻的,臭得恶拉扒心。
  “我不喊。老乌龟!大粪干!”
  “嘎!我操了你娘!你不喊我爹?”
  布帘子呼的一声绘挑起了。
  “把我弟放下来!”平板淡漠地。
  那汉子顺着女声回过头去:
  “嘿,什么‘弟’?好,不玩了,改天再来,红莲,我一定来,我还舍不得不操你呢!小子,操你娘!”
  红莲,先是一股闷浓的香味儿直冲志高的小脑门。
  然后见一双眼睛,很黑很亮,虽然浮肿,那点黑,就更深。
  颧骨奇特地高,自欺而又倔越地耸在惨淡白净的尖盘儿脸上。
  她老是笑,不知所措地笑,一种“陪笑”的习惯,面对儿子也是一样。
  只有在儿子的身上,她方才记得自己当年的男人,曾经的男人,他姓来。志高的爹称赞过她的一双手。
  她有一双修长但有点鲜峋的白手,手指尖而瘦,像龟裂泥土中裂生出来一束白芦苇:从前倒是白花,不知名的。不过得过称赞。男人送过她一只手锅。
  红莲在志高跟前,有点抽搐痉挛地把她一双手缠了又结,手指扣着手指,一个字儿也不懂,手指却迄自写着一些心事。十分的畏怯,怪不好意思地。
  她自茶盘上取过一点钱,随意地,又赔罪似的塞给志高了:
  “这几天又到什么地方野去?”
  “没啦,我去找点活计。”
  “睡这吧?”
  志高正想答话,门外又来个客人,风吹在纸糊窗上,哑闷地响,就着灯火,志高见娘脖子上太阳穴上都捏了瘀,晃晃荡荡的红。
  “红莲!”
  娘应声去了。
  志高寂寂地出了院子。袋里有钱了,仿佛也暖和了。今儿个晚上到哪儿去好呢?也许到火房去过一夜吧,虽然火房里没有床铺,地上只铺上一层二尺多厚的鸡毛,四墙用泥和纸密密糊住缝隙,不让寒风吹进,但总是有来自城乡的苦部子挤在一起睡,也有乞丐小贩。声气相闻的人间。说到底,总比这里来得心安,一觉睡到天亮,又是一天。
  好,到火房去吧。快步出门了,走了没多远,见那掏大粪的背了粪桶粪勺,推了粪车,正挨门挨户地走。
  志高鬼鬼祟祟拾了小石子,狠狠扔过去,扔中他的脖子。静夜里传来凄厉的喝骂:
  “妈的!兔崽子,小野鸡,看你不得好死,长大了也得卖!”
  志高激奋地跑了几步,马上萎顿了。胭脂胡同远远传来他自小便听了千百遍的一首窑洞,伴着他凄惶的步子。
  “柳叶儿尖上尖唉,柳叶儿遮满了天。在位的明公细听我来言唉。此事唉,出在咱们京西的蓝靛厂唉——”
  志高的回忆找上他来了。
  他从来没见过爹,在志高很小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为什么不在?也许死了,也许跑了。这是红莲从来没告诉过他的真相,他也不想知道。——反正不是好事。
  最初,娘还没改名儿唤“红莲”呢。当时她是当缝穷的。自成衣铺中求来一些裁衣服剩下的下脚料,给光棍汉缝破烂。地上铺块包袱皮,手拿剪子针线,什么也得补。有一天,志高见到娘措住一双苦力的臭袜子在补,那袜子刚脱下,臭气熏天,还是湿德德的,娘后来捺不住,恶心了,倚在墙角呕吐狼藉,晚上也难受得吃不下饭,再吐一次。
  无路何时,总想得起那双摸上去温湿的臭袜子,就像半溶的尸,冒血脓污的前景。……
  后来娘开始“卖”了。
  志高渐渐地晓得娘在“卖”了。
  他曾经哭喊愤恨:
  “我不回来睡,我永远也不回来!”
  —他回来的,他要活着。
  他跟娘活在窑调的凄迷故事里头:
  “一更鼓来天唉,大篷泪汪汪,。想起我那情郎哥哥有情的人唉,情郎唉,小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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