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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生死桥 作者:李碧华-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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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这一次夏雨!雨点太大,太重。雨下得远近都看不清,天河暴注,人间惨法。
  这雨一下使断续下了一季。
  直至云收雨散,天也惊了。知了罢叫,晴蜒倦飞,萤虫也失明了。凉意不知是顿生,还是悄来,总之每下一回雨,凉意深一重。纵使郊原如洗,远山妩媚,但屈居城内天桥里外的老百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过。过了小暑大暑,便立了秋,不觉已是处暑、白露时节。
  志高剃过了的头又给长满了,在这小小茶馆檐下,却没再捡到便宜,只是听评书听相声,还是靠边一站,打个招呼,就听上老半天。他喜欢一些浅易而又是玩笑的故事。人人鬼鬼吃吃喝喝又一场。有说评书的讲《聊斋志异》,这样开头:
  “今天说的是一个极小的小段,《劳山道士》,这件事儿在山东。哪一府?哪一县?就别追究啦,反正离着劳山近。只不过,怎么近?步行也得有好几天的行程。这个人姓王,大概排行第七,所以叫王七…入——说了等于没说,但日子过了也就过了。
  八月,北平到处飘漾着一种甜香,桂子花虽不美,味却是浓郁的,闻到桂花的香气,就知道中秋快到了。
  东四牌楼、西单牌楼、前门大街直达天桥等热闹街道,早已列开果摊,卖鲜货,有红葡萄、白葡萄、鸭儿梨、京白梨、苹果、青柿、石榴、蜜桃—…
  端午、中秋、除夕是三大节,孩子们看着高兴,大人们却不见得高兴呀。因为这中秋,是要给算了一夏天的帐的,平时生活日用,赊下的,中秋要还了。最令唐老大烦恼的,便是付了地摊上的租金、分账,房子也得算帐,剩不了多少,眼看就过冬了。而且这个夏天,雨下多了,只挣作艺钱,怀玉上上场,也没多大帮凑。
  节,将就总得过。男不拜月,女不祭灶。怀玉跟志高的节目只是逛东安市场去。在王府井大街上,根本看不到什么“不景气”,这里暂时没有皱眉的人,只因目不暇给,赶不及皱眉,马上给牵引住了。
  因为这是比较繁华和高级的一个市场,正街上,商店一家连接一家,卖的东西都是时髦的衣料、高等化妆品,就是日用百货都是考究的。像日用百货,就是直接从上海、广州等地采购进时新的商品了。
  丹丹尾随怀玉来此开了眼界,在店铺摊贩间穿梭,看见很多奇怪的东西,像开酒瓶的瓶起子、绣上珠花的拖鞋、铝盖或、暖瓶塞、玻璃杯盖,还有赛珊治的肥皂盒子。最奇怪的,是一边卖梳头用的刨花、网子,另一边,却是外国人的胭脂口红雪花膏。古老的跟时新的,都在一块招展了。
  穷家孩子多是看看,也心满意足了。
  走了一阵,丹丹见到市场中左右都是这种泥人儿,人脸,嘴是兔唇,头上有两根大耳朵,有大有小,大的高约三尺,小的也有四五寸。全是被蟒扎靠的,骑在映群、老虎、狮子、骏马上,威风凛凛。丹丹问:“这是么玩意?”
  怀玉递她一个,嘴唇活络,一拉线就乱动。“兔儿爷。我这嘴巴不停动,叫作刮打嘴兔儿爷。”
  丹丹也拿在手中把玩,对,一拉中间的线,它就巴搭巴搭的,像在说话儿呢。
  丹丹笑:“这是切糕哥,他也是刮打嘴兔儿爷。”
  才想了一想:“他叫我们来会他,怎的还不见?”
  怀玉道:“我们来早了,不如先带你逛一逛,你知道兔儿爷的故事吗?就是古时候,大地发生了一场瘟疫,只月宫里有这仙药——”
  “为什么只得月宫里有?”
  “故事是这样说的。有个青年不畏艰辛,冒险进了月宫去盗药——”
  “他怎么上月宫去?”
  “他终究上了。被天兵天将发现了,布下天罗地网要抓他,危急之时,月宫里善良的玉兔不惜牺牲自己,剥下皮来——”怀玉道。
  ‘剧了皮不是要死吗?”
  “它剥皮被在青年身上,让他逃出来,把仙药带给老百姓。”
  “哦,所以大家就供奉起它来了?——它怎么这么笨,自己把药带到大地就成了。何必依靠一个中间人?或者它不敢?”
  怀玉气坏了:“故事嘛,哪有寻根究底的?不说了。”
  “说吧说吧。”丹丹又见一份份的纸,上绘太阴星君,下绘月宫玉兔,藻彩精制,金碧辉煌,便问:“这又是什么?”
  “不知道呀。”忍着笑转身走了。
  小贩忙招标:“大姑娘要买明光马’?”
  丹丹追着怀玉;“怀玉哥,给我说月光马的故事。”
  一个前一个后地走,真好比穿过一条麦芽糖铺成的甜路,火腿五仁提浆月饼给围成的圈圈。
  市场里杂技场内,原来也挤满了各式各样的游艺项目呢,像小天桥一般,也唱戏、玩十样锦、耍武术、说相声…。
  人群围了一个个一丈五见方的地盘,各自被吸引了。听听,有破灯谜呢:“此物生来七寸长,一头有毛一头光。出来进去流白水,摔干之后穿衣裳。”——哎,大伙哗笑,真荤!
  “这不好猜!”他们都起哄:“这不是……那话儿吗?”都不好意思讲了。
  “嘿,我说的东西,人人用,人人有。真的,男人有,女人也有!”
  “这倒新鲜!”
  “我说的是牙刷子,牙刷不是七寸长吗?哪会两边有毛?都一头光的。你们刷牙不用牙粉牙膏吗7进进出出流出白水白沫来了,还有,摔干之后——”
  “我不用牙刷套的呀。”人群中反应。
  “你不给牙刷穿衣裳,那你刷完牙,自己也得穿衣裳,对吧?”
  这荤破素猾的灯谜果然吸引了不少观众呢,都在等这小子又说什么荤相声来。
  原来志高又搭了个场子了:“好,我再来一个!”
  也是鸟。不过这回不学鸟叫了,他清清喉咙,一入扮了甲乙两声。单口说起相声来——
  甲:“你那鸟叫得好听,什么名儿?”
  乙:“百灵。”
  甲:“我也养了一乌,就是不叫。”
  乙:“你得还呀。”
  甲:“我还啦,天天透弯儿,走到哪里它跟到哪里。”
  乙:“那还不叫?奇怪,你得喂它,给它水喝。”
  甲:“它呀,不吃不喝,还常吐水呢!”——
  正在此时,丹丹跟怀玉发现他了,马上跳起来挥手,人太挤,挤不进去。二人既是行内,也不叫志高分神,就闪身争取个好位置,看他什么新鲜玩意儿。志高见二人来早了,自己还没收摊子,说相声说到一半,脸都热了,忙止住,向丹丹拱手:“姑奶奶您请过那边溜达去!”那批汉子见姑娘家,也是不好听的,窃笑起来,也帮腔:“对呀,这不是人话呢。”
  志高江湖起来:“姑奶奶,赏个脸,请请请。这满嘴喷粪呢,拜托拜托,怀玉,你带她去呀。”
  怀玉会心一笑,扯她走。
  志高方肯继续。观众提醒他:“吐水呢!”
  乙:“你拿什么养活它?”
  甲:“口袋。”
  乙:“挺特别的。那鸟多大?”
  甲:“我多大它多大。”
  乙:“岁数可不小啦,难怪不叫。毛色可好?棕色的吧?”
  甲:“不是棕毛,是黑毛的,也有一两根白的。”
  乙:“个子大吗?”
  甲:“平常,这么个大。有时蹦的,哎,这么个大一
  乙:“哎晴!我的爸爸!”
  甲:“对,就是这名儿!”
  志高一鞠躬。他的单口荤相声在哄笑声中给挣来不少铜板呢,大家都乐开了,给钱给得爽快。
  不过都是旁门左道,丹丹哪有不晓得?但听下去,都抹不开,反随怀玉再逛一阵吧。丹丹努起小嘴:
  “他呀,他最坏了!”
  怀玉不说是与非,只笑一下。不知他想着什么,丹丹好不疑惑。这个人,摸不透。丹丹又气了:“你跟他是一伙!”
  便见有人在前面摊子上卖皮球,木箱堆着圆滚滚的皮球,有两个孩子想买,问:“多少钱?”
  他说:“一个铜板!”
  哗,这是多么便宜!原来不是“卖”,是“抓阔地”,一个铜板抓一个纸卷,上面写上“有”,皮球就归他了。
  孩子放下书包来抓,两个人,抓了三四次,都是空白的。小贩忙随手抓出几个问儿来,五六个里头,倒有一个“有”。孩子想,皮球那么贵,要是抓中一个多好,马上屏住气,闭住眼,终于抓起一个——结果又是空白的。身上铜板都没有,急得泪水也快流出来。
  丹丹过去,道:“我给你们抓一个!”付过一个铜板,丹丹一抓,这回竟中了。那人无奈,只好送孩子一个皮球。他们得意地拍着球,谢天谢地地走了。
  丹丹拉着怀玉,在他耳畔道:“这是骗人的,我最不喜欢他骗小孩子了,所以破了他的法。”
  她挨得那么近,第一次那么近,声音就在旋绕,随着八月的桂香。怀玉竟什么也听不清了。
  志高搭这场子,要荤的有荤的,难不倒他。场主原是个唱戏的,不过落难了,连《四郎探母》也给酒盐花,观众乐么滋地地扔下不少,志高跟他四六分帐,也捞了一票。
  时候不早,怀玉跟丹丹还没回转,志高左右一瞅,这东安市场最带“洋”气,其土林和国强的奶油蛋糕都很出名,不过他比较爱国强,因为这家的伙友待客热情,身穿白大褂,干干净净,志高盯着做得漂漂亮亮的奶油蛋糕良久,下不定决心,算计一下,不便宜,有红樱桃果的那种就更资。——把心一横,掏出一大把,要了两件普通的,那是自己跟怀玉吃;一件有红缨桃果的,不消说,孝敬丹丹去。
  拎着三件奶油蛋糕,蹲在咖啡座的旁边等着。怎么还不来了。肚子咕咕响了,先自把一件干掉。过了一阵,擦身过尽千帆都不是,便把怀玉那件偷吃了一半。吃着吃着,心里想:待怀玉来了,就让他俩分吃一件好了,反正没人晓得。不免心安理得,连尽两件。
  东华门大街的其光戏院今天上的是什么电影?散场了,来吃咖啡、可可的人多起来。国强的伙友送往迎来:“您来呢,里边请!”、“您走啦!吃好了!”
  志高忍不住,伸出手指头,把奶油挖一点,匆匆塞进嘴里,然后把附近的拨好,若无其事。人还不来,是他自误,一站便把红樱桃果给吃掉了——一发不可收拾,终于在他踌躇满志地擦擦嘴角甜甜唇皮时,丹丹喊他:“切糕哥!又说送我们特别的东西?是什么嘛?”
  是什么好呢?志高搔着头,手指头上的一点奶油便给揩在头发上了,他犹不觉。眼珠一转,有了有了有了,连忙掏出三张明星相片来,装作是一早预备的礼物,掩饰了他的馋态。
  “这是谁?”
  “女明星呀。你看看,都是烫了头发的。”
  怀玉也凑过头来。
  丹丹笑:“她不是演卖花女吗?卖花女也烫头发?不像话。”
  怀玉取来一瞧,念:
  “段娘嫔、程莉莉、凌仙,咦,都是《故园梦》的女主角呢。你从哪里得来的?”
  “她们在真光随片登台表演歌舞,我央人送我的,现在送给丹丹。”
  “这两个不好,段婢停好,挺漂亮的。”怀玉说完,还给丹丹。
  丹丹听得地夸这女明星,心里有点不高兴,马上沉下脸,道:“木漂亮!”不要了。
  志高看见丹丹的脸,像马一般往下拉,说不出地喷怨。趁她不觉,看了又看,忘形道:
  “女明星都得靠打扮,丹丹可不呢,不打扮一样的漂亮。丹丹最好看了!”下意识这样说了,志高不知怎地,张口结舌了。
  丹丹轰地红了脸,捂住往后转,一根大辫子对准了志高,丹丹道:“不许看!不许看!”心蹦蹦地跳,害怕碰上他的眼睛。很久很久,也不晓得该怎样把捂住脸的双手放开来。
  切糕哥最坏了,刚才他还说荤相声呢。丹丹脸更红。
  时间骤然地停顿,怀玉明白I一点,也怀疑一点。——只是,三个人还得逛市场去。怀玉道:“走吧。”
  草草地恢复了常态,镇定了心神。
  云团也及时地移开了,被吞没一阵的满月乍涌,银白的一片,轻洒向这热热闹闹的市场,华灯绿树,众生姜芙。东安市场上的行人,竟是分不清春夏秋冬似的,老太太们已穿上扎脚的棉裤了,但摩登的小姐们,依然隐露着肌肤。
  志高指给丹丹看:“瞧,这‘密斯’脚上穿的是玻璃丝袜。”
  “哼,你道我看不出来么?”
  “我送你玻璃丝袜?”
  “我才不穿呢,怪难看,穿了等于没穿,光着大腿满街跑。”
  “不要白不要。”志高忽地灵机一动,跑到一刊和店铺前,若有所思,然后偷偷地笑了。怀玉和丹丹不知他什么葫芦卖什么药。
  那是一间卖化妆品的店铺,唤“丽芳”。柜台上两个巨型的玻璃瓶,一个装梳头香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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