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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正德外记-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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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图是一个安南人名叫阮德所画。阮德在中国已历四代,世世承应宫内大工,钱宁便重用他主持工程。可是建筑图样却有了很大的修正。原来当时刘瑾与阮德筹划时,钱宁连参末议的资格亦不具备,一朝权在手,为了自炫才能,当然要修改图样,希望更能迎合皇帝的所好。

“老阮,”钱宁向阮德说:“皇上不喜欢住在大内,原因很多,第一,大内的宫殿,死气沉沉;第二,宫内有老太后、皇后,还有许多前朝的妃嫔,规矩又严,皇帝有礼法拘束,处处不得自由;第三,民间女子,或者哪家的眷属,不能进宫。如今建造‘新宅’,一定要顾到皇上不喜住大内的三个原因。”

“嗯!嗯!”阮德沉吟着答说:“我知道了,新宅第一,要新奇;第二,要隐秘;第三,还要方便。”

“对!对!一点不错。老阮,你就照这三点再去动脑筋,修改图样。”钱宁叉说:“既要隐秘,又要方便,好像有点矛盾,恐怕不容易做到。如果做不到,宁可要隐秘,方便不方便再说。”

“我去想法子,大概做得到。”

过了有十来天,阮德将钱宁请到他家,只见后厅一张大方桌,桌上摆着一圈用硬纸折熨而成的房屋样子,门窗隔间,无不具备,只是具体而微。

“你仔细看看,其中有何奥妙?”

钱宁初看,一无妙处,围着一座大殿,左右两列曲尺形的平方,平淡无奇,定睛细看,发觉结构奇特,穿门入户,有着意想不到的境界。看似无路,一折却又别有天地,再用手去推动,千门万户,上处右通,想来隋炀帝的迷楼亦不过如此。

“原来这就是隐秘!”钱宁恍然大悟,“这就是方便。地在宫外,来去不受限制,是方便,重门叠户,谁也不知道皇上住在哪里,是隐秘。”

“就是这话!”阮德说道,“不过方便,不仅止于外来方便,到了里头也方便,因为有许多捷径,一时也说不尽,且先请示了皇上再说。”

“慢慢!等我先弄明白。”

钱宁这天在阮德家从下午开始,便琢磨这一圈模型,将出入道路,隐秘机关,以及哪栋房屋可做哪种用处,搞得清清楚楚,想得明明白白,方始罢手。

“这座样子,怎么送进宫去?”

“拆卸装箱。”

“好!你动手!”钱宁说道:“下午我再通知你;你别走开,只在家候着。”

这是立秋刚过的七月里,白昼还长得很,阮德等得黄昏将近,未接通知,料想这一天是无事了,正待冲个凉吃晚饭时,只听门口人声嘈杂,随即有个小厮,慌慌张排来报:“老爷、老爷,不好了,万岁爷要来!”

万岁爷要来,有何不好?阮德喝一声:“胡说!”

“真的,是钱公公来通知的。”

阮德不暇跟他答话,匆匆出厅。果然,正有七八个小太监,不问青红皂白,将他家厅上的陈设,胡乱堆弃在屋角,拿扇屏风一这;将随身携来御用的法物,以及黄绘绣龙的桌围,椅披。帷帐等等铺陈起来。其中有个姓吴的太监是头脑,跟阮德相识,迎上来急急说道:“老阮,万岁爷在路上了!你什么也不必预备,只关照府上大小回避,厨房里多派下手接应,你自己快去换衣服!”

“是、是!多承关照。”

阮德如言照办,刚换好衣服,皇帝已经骑马到门——为的是出宫微行,服饰不能不换,着一件大红丝图花的箭衣,下穿青袖散脚裤,裤脚塞在羊皮短靴中,形似灯笼,是时下纨绔子弟最风流的打扮。

“臣阮德接驾!”

“起来、起来!”皇帝拿皮马鞭,轻轻在阮德肩上敲了两下,“我来看你的样子。”

这一下阮德才想起,误了一件大事,张口结舌,无以为答,幸好钱宁了解,“四万岁爷的话,样子做得很精细,怕损坏,是装在箱子里的。”他说,“请万岁爷先吃酒,叫阮德赶紧预备,不必多少工夫就可以抬上来看。”

“是、是!不须多少工夫。”

皇帝不答,甩着马鞭,直往里走,阮家厅上正中已设下一张细藤靠榻,皇帝往床上一坐,随即打扇的打扇,送手巾的送手巾。擦净头面手臂的汗,有个太监双手捧上一只极大的水晶碗,碗中是紫滟滟的葡萄汁,浮着晶莹发光的碎冰块,皇帝单手接碗就口,只听连续不断的“咕咕嘟、咕咕嘟”的声音,一口气喝干了,一面抹嘴喘气,一面说道:“好痛快!”

“是先吃酒,还是先吃点心?”

“要酒。”皇帝吩咐,“也要凉点心。”

凉菜凉点心早就预备好了的,用食桌抬上来就是,吃过一碗八宝凉粉,一碟冰镇地力糕,然后喝酒。

这时阮德已将“新宅”的样子,装置妥当,钱宁指挥着,用八个人抬上一张极大的方桌,就放在御榻前面开始讲解。

果然如所预期的,对那两翼回环钩连的平房,皇帝在了解其中的奥妙之后,就像一个聪明的孩子玩七巧板那样,简直着迷了。

然而皇帝还是只知道隐秘曲折十分好玩,犹未想到另有妙用,钱宁自然要指出来,“万岁爷,”他略略放低了声音说:“藏个人在里头,十天半个月没有人知道,哪怕找到了地方,不识其中的门道,近在咫尺亦寻不着。”说着,指点样子上一处转角的房屋,轻轻推了两下,房屋的形状,马上就改变了。

“妙,妙!”皇帝心头狂喜,他领略到了其中的奥妙,只要“新宅”建成,看中哪个绝色女子,就可以藏在这里,不必顾虑有何干扰,那是多安逸的一件事。

“这种造法,还有一样好处,看时会启闭那些门户,迎风避雨,冬暖夏凉,最舒服不过。”

“你真有孝心,”皇帝老气横秋地说:“我要有你这样一个儿子就好了。”

钱宁急忙跪倒,在皇帝脚下连连碰头,“天高地厚之恩,奴才不知道怎么报答?”他说,“万岁爷就当奴才是个不肖之子,生来就是该为万岁爷效犬马之劳的。”

“这样也好!小宁儿,你就算我的干儿子好了。从今天起,你就姓国姓!”

国姓是朱,钱宁成了朱宁,这一下真如俗语所说的,“一跤摔在云堆里”,虽受惊吓,却是飘飘欲仙了。

“是!”也不知哪里来的一副急泪,朱宁竟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咦!你这是干什么?”

“不相干!”朱宁擦擦眼泪答道:“儿子是感激涕零之故。”

“也罢,索性今天就办了这件事,取纸笔来!”

朱宁答应着,亲自捧上一张上置朱笔黄笺的矮几,皇帝提笔写道:“收钱宁为朕之义子。着自即日起名朱宁。”

※       ※        ※御札送到刘瑾那里,他大为诧异,也不免酸酸地觉得心中不大受用。但他不敢形诸表面,反而拱拱手说:“从今天起,你就是‘干殿下’了,可喜可贺!”

“刘公公莫这么说,不管怎么样,我只记着你老的提携之恩。”

“你能记得这一点,就是你的造化!来啊,”刘瑾大声吩咐,“根据御笔,办公事知会内阁。”刘瑾又说一句:“再办公事给户部,自即日起按皇子的待遇,致送月例。”

“多谢刘公公。”朱宁的口气,立刻就改过了,“彼此同喜!以后,还要格外的多亲近。”

“也不必多亲近,你只记得你自己能吃几碗饭就是了!”

这是个警告。朱宁暗暗惊心,可也起了戒心,立刻又变了态度,跪下来指天罚咒:“小宁儿不敢有一刻忘记刘公公的大思,倘或有丝毫忘恩负义,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何必,何必!”刘瑾笑容满面地扶起他来,“我知道你是有良心的!只要好好干,有你的好日子过。”

稳住了刘瑾,抓紧了皇帝,朱宁就不须有何忌惮了。“干殿下”的身分要摆出来唬人,不但穿的是近乎皇子的服饰,而且别出心裁地自封一个头衔,叫做“皇庶子”,公然印在名刺上,到处拜客炫耀,成了京城里最恒赫也最特别的一个人物。

※       ※        ※户部的钱、工部的料、中军都督府征发来的军夫,要多少有多少,工程日以继夜地赶,进展神速;从正德二年八月开工,到第三年春天,已颇具规模了。

皇帝最讨厌什么“德”啊、“仁”啊这些冠冕堂皇的字样,所以新宅的建筑,题名不劳翰林院去引经据典,拟好几个典雅庄重的名字,听候御裁,直截了当地自己动手,正殿叫做“太素殿”;殿前的大池,叫做“天鹅池”;两翼钩连的密室,叫做“虎房”——皇帝不喜自比为龙,觉得壮威似虎,才够味道。

皇帝每隔两三天就得到“虎城”中亲自去饲喂两头来自贵州深山的白额虎,有时整只活羊扔下去,看两虎争食,翻扑抱滚,引为至乐、各地的镇守太监,都知道皇帝喜观猛兽,而且正在起造新宅,不断有各种珍禽异兽进贡。广西的镇守太监杨景,献到京的竟是一头金钱豹。

“豹子!”皇帝高兴地说:“我还没有见过。走,看看去!”

“是!”朱宁答应着,立即命人通知,将豹子放入虎城,同时准备大量牛肉,以便皇帝亲自喂食。

到了虎城,由铁丝网向下望去,皇帝立刻为豹身上的花纹迷住了,“好漂亮!”他说:“好身段!”

豹身细长,看上去比老虎来得苗条,所以皇帝赞它“好身段”。朱宁察言观色,知道皇帝爱豹之心胜于爱虎,便替豹子说好话了。

“万岁爷看,豹子来得文静,虎豹同笼,一比就显高下。豹子是大英雄的气度,沉着得很。”

“吃饱了自然沉着了!”

“四万岁爷的话。”有个也很得宠的小太监名叫喜儿,在旁边插嘴,“豹子还没有喂过。”

“为什么不喂?”

“是撒娇!”朱宁故意这样说,“非万岁爷亲手喂它,不肯吃!”

“好吧!”皇帝欣然说道,“我来喂。”于是抬上一大木盆的牛肉,另外有把钢叉,皇帝亲手叉一块四五斤重的牛肉,从铁丝网的活门,向下一摔!牛肉到地,左右暴喝一声彩,因为皇帝的手法极准,那块牛肉恰好摔在豹子口边……奇怪!到口的肉竟会不顾,豹子看了一下,前腿一撑,掉身而去。便宜了老虎,窜过来叼了就跑。

“怎么回事?”皇帝问。

“是水土不服,还是不识抬举?”朱宁答说:“等奴才来问问看。”

押运豹子进京的广西解差,职位卑下,不得接近御前,只在虎城外而待命,听得传唤,疾趋而来,动问究竟。

“豹子是不是病了?”朱宁问道:“是你照料得不好。”

“不会吧!今天还好好的。”解差答说:“是进给皇上的,小人怎敢怠慢?一路像伺候祖宗似的照料了来的。”

“那么,喂它肉怎么不吃?”

“不吃?”解差想了一下问道:“是怎么个喂法?”

“喂畜牲吃东西,莫非还有讲究?自然是扔在地上。”

“那就怪不得了!豹子好洁,东西扔在地上,沾了尘土,它就不吃了!”

“原来如此!你不早说。”朱宁问道:“要怎么个喂法?”

“法子很多,反正东西不弄脏,它就会吃。”

朱宁想了一会,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也想到了好些饲喂的方法。兴冲冲地复回虎城,向皇帝奏明缘故。

“这好!豹子的品格比老虎高。”皇帝说道,“拿钩子来,把肉临空悬着,看它怎么吃?”

于是朱宁亲自指挥,相度好广高低,将挂着牛肉的钩子悬在铁丝网上,离地约有两支多高。

豹了果然沉着非凡,等肉悬好了,方始慢慢起身,仰头望了一会,慢步绕个圈子,然后,突然不意地往上一跃,一口咬住牛肉,只听“叭哒”一声,连着钩子的绳索断了,牛肉掉落地上。豹子又不吃了,因为脏了。

可是豹子的食欲,却为牛肉所诱发了。望着铁丝笼上只是闷声低吼,然后往上一纵,身子直窜了起来。落地又窜,窜了又落地,吼声亦渐狞厉,同笼的老虎蹲在一角。只是发愣。

皇帝目个转睛地望了一会,一伸手说:“拿牛肉来!”

朱宁知道他要亲自喂食,也猜到他是如何喂法,便亲自动手,将牛肉割成拳头大,用个银茶盘盛着,捧到皇帝面的。

“来吧,花豹子!”皇帝手拈一块牛肉,向笼中扬一扬,等豹子往上窜时,他的手往外一甩,抛下牛肉。豹子接个正着,三两下咀嚼,舌头一卷,牛肉下肚,又往上窜了。

就这样,人抛豹接,每一下都是恰到好处,一连抛了七八块,块块不落空。老虎在旁看得嘴馋,也上来争夺,无奈窜得既没有豹子来得高,又没有空中截食的本事,一而再,再而三地徒劳无功,迁怒到豹子,一下扑了上去,翻滚吼咬,缠斗在一起,难分高下。

“不行!”皇帝心疼豹子,有些着急,“要两败俱伤了!”

驯兽的小太监也慌了手脚,不住用老虎听惯了的口令吆喝,却是一无用处。最后,还是朱宁想了个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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