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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9章

藤萍作品集-第28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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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荑愕然不解,这两个人在悦客堂里斗法不成?她知道眉娘自负成性,一世傲骨,能让眉娘说出“输了”二字。可真是千难万难。

聿修淡淡地回答:“不,姑娘所言确是,只是……”他微微一顿,“只是聿修……”

“叫我眉娘吧。”施试眉打断了他的话,仍是那样倦倦地笑,“我随你去见人。”

聿修看了她一眼。眼神甚是奇异,“如此……谢过姑娘了。”

红荑自是浑然不解,不知这两个人在打什么哑谜。原来,刚才施试眉于不经意之间突然唱出“终古是痴情女子负心汉,纵金环能锁千钟血,亦不见绿柳楼头总空空?”那是她串唱了痴情环的寓意聿修居然一点神色不变,这让她有些开始欣赏起这个人来了。人有痛苦之事自是难免,但只能于不使挂怀之时全然不挂怀,那就需要极清醒的神志和极强韧的毅力。

施试眉自认做不到,她只是个很普通的女人,普通得甚至觉得沉浸在伤感里很有情调。她也不讨厌伤感的感觉。偶尔也会就着那感觉下酒,自悲自乐。她看得破痴情,却做不到无情,因为她更是个很缠绵的女人。而这个男子,他显然毫无情调,他不能欣赏和享受伤感,因为他太认真。他不可能豁达,但是他用无上的毅力和忍耐,用他的清醒和理智非常“笨拙”地处理他过往的伤痕。

真是个……天真的男人。施试眉释然浅笑,她不怕随着他走,这个人对于他所做的任何事都会负担责任,只要他说了要她跟着他走,他就会认真谨慎地保护她周全——除非他死!她看得很清楚,聿修——就是这样的人。

***

百桃堂外,施试眉随聿修上了马车。

“城郊流杯亭”他简单地说。

车夫的目光仍留在施试眉身上没有转回来。百桃堂的眉娘呀,见了她才知什么是见则倾城的女人,即使是不懂什么叫“缱倦”的贩夫走卒也是一样。

惟一丝毫不为她所动的,就只有身边这个男子。

他可能觉得她很有才华,但是并不觉得她美。施试眉知道,有种人特别死心眼,也许一世只认定一个东西是好的,当那个东西碎了以后,世上再没有东西比它更好了。她懂得这种感情,她也曾经那样想过。

“聿修公子,你我既已同车,就不必如此拘谨。”她绾了绾头发,“我是青楼女子,不惯和人一板一眼地说话,公子的朋友可是兰陵人士?”

“不是。”聿修只回答两个字,看着不断后退的路面街道。

“燕州人士?”

“不是。”

“幽云人士?”

“不是。”

施试眉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那果然……是他。”她没再问,缓缓地呵出一口气,像吐尽了十年的繁华荣辱,最后淡成了柳丝不及的飞灰轻尘。

他又是微微一震。

她微微一笑,他果然对叹息很敏感,“聿修公子,做人有时不必做得如此紧张。”她理着自个衣袖上的镶边,“太紧张的话,什么都放不下、忘不了,会很痛苦的。”

聿修不答。他不是喜欢说话的人,而且他自认没有施试眉的好口才。

“这环儿很漂亮。”施试眉意有所指地淡淡赞美道,“把它扣在你手上的人想必很美。”

聿修还是不答。他的私事,从不对任何人开口。

她并不生气,自说自话:“我在五年之前见过这环儿的主人,是个很温柔的女子。我曾说过这环儿往往带着不幸,她性子太顺和,戴着这凄厉的东西是要犯冲的。”微略掠了掠散落的发丝,她用施试眉特有的萦烟似的味儿问:“她死了吗?”

聿修白皙的脸上缓缓泛起一层红晕,她看得懂,那意思是说,她再自言自语下去,他就不再容忍,就要让她闭嘴了。但是她还是说了下去:“如果不是死了的话,这环儿是不可能从她腕上褪下来的……”

她还没说完,一只手已按在了她的肩上,聿修侧过头不看她,一个字一个字冷冷地说:“试眉姑娘,请自重。”

施试眉只当没听见,接下去絮絮地说:“她还那么年轻,比我小了几岁,是个全然不懂得人世苦楚的傻姑娘,有一身好武功、一腔温柔、一身白衣,就以为……”

“不要说了!”聿修按在她肩头的手缓缓施加了一分力量,“试眉姑娘,我已经听够了。”

“就以为一定可以……为人所爱。”施试眉眉头也不皱一下,聿修在她肩头这一压,可能连一头马都要嘶鸣,她却全然当做什么都没有。顿了一顿,她甚至盈盈浅笑,“聿修公子你说是不是?”

她不痛吗?聿修冷冷地看着手下笑意如烟的女子,“你说得太多了。”

施试眉扬了杨眉,她很少这么扬眉,这一扬却有几分锐气,让她整个人一亮,“这些事即使我不说,公子也不会忘记的,不是么?”

她这一亮眼的锐气和着她的倦意扑面而来,聿修居然觉得无言以对,只有闭嘴默然。

“施试眉向来不懂得看人脸色。”她倦倦地说,“聿修公子。”她反手握住他按在她肩上的手,“生而为人,必历经七伤六苦,七情六欲。最可怕和最令人讨厌的,是自己不能放过自己,自己不能面对惨淡的过往。你会觉得痛苦,觉得我惹人讨厌,是因为你不能面对那个‘令她死去的自己’。”她一手挽起散落的长发,淡淡地吐出一口气,“放下吧,她已经死了,你再折磨你自己,她也不会知道的。”

聿修按在她肩上的手缓缓松开,她先行放手,自袖中取出镜子径自梳头,就似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你不痛吗?”他就似没有听见她刚才说的一大段话,冷冷地问。

她的发髻重理了一半,闻言漫不经心地回答:“施试眉曾经历尽大内三十六酷刑,也从未喊过一声痛。”

大内三十六酷刑?聿修皱眉,“为什么?”

“为什么?”她诧异,“什么为什么?”问完了之后恍然,她浅笑,“因为我把大理寺管牢房的衙役从百桃堂里撵了出去。”

“他做了什么?”

“他调戏我堂子里的姑娘,我百桃堂只待客人,不伺候禽兽。”施试眉绾好了左半边的发髻,对着镜子照了照,“结果隔天就找了我去大理寺大牢,关了个三天三夜。”

居然有这等事情!他沉下了脸,冷冷地问:“是哪个衙役?什么名字?”

“忘了。”施试眉盈盈地笑了,“你心疼了?”

“大宋之下,并非没有王法。”聿修避开她的目光,“我掌管律法,岂容宵小之辈欺凌无罪之人?”

“你太认真了。”施试眉叹息,“若人人像你一般事事当真,件件区分责任正义、衡量有否道理,这世上自尽的人可就多了。你就不能宽容一点,别对别人、对自己都那么严苛,会快乐很多的。”她绾好了发髻,收起小铜镜,“别试图逼着自己做圣人,你会逼死自己,要不然就会逼死别人。”

她是意有所指,聿修不知是否听进人去了,又冷冷地问:“你是不懂得叫痛的吗?”

施试眉坐定了看着他,“叫痛的话,会有人来救我吗?”

聿修沉默。

“何况我有个更重要的理由。”她笑,“我特别死要面子。”

聿修又沉默了一阵,然后说:“我特别讨厌喜欢教训人的女人。”

“是吗?”施试眉又叹了口气,“那可真不好。”

谈谈说说之间,马车已然出了城,来到了城郊流杯亭。

第二章江南旧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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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杯亭内,有人正在吹箫。

箫声微弱,若断若续,显然吹箫人中气不足,但他还是坚持吹下去。

吹的是一首《醉落魄》。

亭内还有几个人陪着他,却无人敢打搅他吹箫。

施试眉缓缓走下马车,这个人的箫声她记得。

十年之前,这个人的箫曾经让她在风雨之中苦等一月有余,他曾经带着她游遍江南名山大川,他吹箫她唱曲,那五个月欢乐的时光……纵然是神仙也没有她快乐吧?只是五个月之后他告诉她他的孩子出世了,他必须回去陪伴家中的妻儿。在她千万分愕然的目光中他对她说对不起,此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她连表示愤怒的机会都没有,这个人就已经从她面前消失了。

是他……

聿修看着她的一举一动,这个要他“凡事别那么当真”的女人,她似乎有点困惑惘然,随即却又浅浅一笑,扶云水袖一般往亭子里走去了。她没有一点迟疑,一点都没有,这让他微微震动了一下。

亭中站着两位中年人,一位夫人,和一个大约九岁的孩童。

这亭子里倚躺着的是江南第一箫客,韩筠。身为江南几位极得人心的武林大儒之一,有谁会猜到他重伤弥留之际最后一个要求,竟是想一见开封第一名妓?他近十年来洁身自好,人品多为人称赞,若是被人知晓他这最后的心愿,恐怕他的一世清名将毁于一旦。韩家家人在确定韩筠已然无救之后,急赶开封,拜托聿修代为邀请。只因韩家人都知道聿修与韩筠有过一面之缘,而他又是个寡言少语的人,再合适不过了。

这就是“百桃堂内第一人”?韩家夫人自从施试眉从马车上下来,就一直盯着她,直至她缓步走进亭子。那衣裳、云鬓、浅笑、容貌……她也不得不承认这女子有股异于常人的美,不是她所想象的烟花女子。

“试眉……”依靠在亭柱上的韩筠缓缓放下长箫,怔怔地看着这十年不见的俏佳人,“你……还是老样子。”

施试眉伸过手去握住他的箫管,“韩大哥。”她一点没有哀伤凄然的神色,“好久不见了。”

“试眉……对不起……”韩筠挣着一口气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对不起……十年了,我一直想说……”

“你是对不起我。”施试眉笑了笑,“我恨过你,”她把箫管从韩筠手里拔了出来,“你骗了我,我恨过你,我们就扯平了好不好?你要对得起的从来就不是我,而是你的夫人你的孩子,所以就算你觉得对不起我,你也是没有错的。”她把那箫管反手“啪”的一声搭到了韩夫人手里,“韩大哥,对不起试眉的人不少,试眉辜负的人也很多。人生一世谁能真不伤人、害人、骗人?但为何我们犹能自知自负地活着却不觉得自己该死?”她倦倦一笑,“因为至少我们对得起对应该对得起的人,不是吗?”

她这样说,韩筠为之精神一震,韩家几个人都有些动容,本来对这女子满怀敌意,此刻却无端消除了一半。

“试眉……”韩筠陡然挣扎起来抓住她的手,“韩筠此生只欠你一个,十年来百桃堂内第一人芳名满江湖,试眉你不知我有多惭愧多怨恨自己……”他咳出了一口血,“咳咳,如果有来生……韩筠为你……”他没说下去,一口气哽在咽喉里说不出来,眼见就要就此而去。

施试眉至此也不禁花容失色,“韩大哥!”

韩夫人变色哀呼一声:“筠郎!”

“爹爹!”韩筠的孩子也扑了过来。

但一只手比他们快了数倍,聿修一手点正韩筠颈后“大椎穴”,那是人身死穴之一。

韩夫人尖叫一声:“你干什么?你还我筠郎命来!”就要扑上去和聿修拼命。

施试眉眼见不对一把从背后抱住了她,“韩夫人使不得!”

韩夫人武功却不弱,一把把施试眉甩开了去,但这稍微一顿,她自己也已经清醒,聿修是在救人,而不是在杀死韩筠。

施试眉被她一手摔了出去撞在流杯亭的亭柱上,她整了整衣裳,姿态美好地站了起来,绾了绾头发,就当没发生过这件事。

聿修为韩筠注入真气,却没有闭眼。他的武功修为号称朝内第一,在江湖上只怕也是数一数二,只是他并非江湖人物所以少有人知,以他来为韩筠注人真气自然游刃有余。过了一阵子,他的指尖离开韩筠的后颈,默不作声,负手而立。

“咳咳……”韩筠一阵急咳,突然吐出了一口沾满粘液的紫血,呼吸大为畅通,已然无救的内伤似乎痊愈了一半。他喘息着惊愕之极地看着聿修,他和聿修曾有一面之缘,那是两年前聿修江湖追凶时的偶然相遇,他全然不知这位冷面严肃的朝官有这样惊人的内功修为。他这内伤据说只有归隐江湖多年的几位前辈高人才能治愈,聿修这一指虽然不能治愈他的伤,但却保住了他的命。

“筠郎!”韩夫人扑过来放声大哭,孩子也扑过来放声大哭,两位中年人过来为韩筠把脉,场面顿时一片混乱。

施试眉拂了拂衣袖,悠悠叹了口气,居然转身,施施然出亭而去。

***

“试眉姑娘。”聿修跟在她身边,和她一起缓步往外走。

“什么事?”施试眉挽发嫣然。

“你不留下?”聿修唇边一点笑意。

“我留下?”施试眉倦然扫了他一眼,“我留下做什么?”

“你爱过他的,不是么?”聿修淡淡地道。

“爱过,不过我是个忘性很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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