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来敲门_严歌苓-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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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甲收起罚款单,把钥匙递给了江路;“这话听着舒服。行,就这么着了。路上小心点啊。”
宋宇生连连点头;“谢谢二位!慢走啊!”
两个警察朝警车走去。
宋宇生打着了火,长出了一口气;“好了,上车。”
江路正欲跨上后座时,看了看那束已经在寒风中残败的红玫瑰,顺势把它扔进了路旁的草丛里,然后跨上后座,搂住了宋宇生的腰。摩托车一声怒吼,冲了出去!
宋宇生骑着摩托车驶进大院门口,停下。
宋宇生转过头对江路说:“我就不进去了。”江路下了车,摘下头盔,脱下皮夹克递给宋宇生。看到宋宇生的脸,江路有点不好意思;“瞧你冻的,脸都红成这样了……要不到楼上坐会儿,喝点热的?”
宋宇生连忙摇头;“别别别,让人看见你可就说不清了。”
江路没说话。
宋宇生搓了搓红扑扑的脸,穿上了皮夹克。
江路看着他,顿生怜悯之心;“有什么呀?不就是喝杯热咖啡嘛!”
宋宇生抬起头问:“真不怕别人说闲话?”
江路笑道:“有什么可怕的呀?反正说我什么的都有,我一概不解释。只要你不多想就行!”
“我多想什么?”
“刚认识的人就往屋里带,这是什么女人啊?”
“这还真不是我的性格。”宋宇生一狠心拍拍车座对江路说;“上来吧,我把车骑进去!”
夜深了,钱淑华接到了赵女士的电话;“你啊是多心了!宇生是什么样的人,我这心里是一清二楚!他要是那种人,我敢把几十年老姐妹的孩子介绍给他……对,我觉得呀你们之间是有误会……对对对!行了,不早了,你也该歇着了,回头替我问你妈好!等我有空了一定过去看看她。好,再见……”老太太放下电话,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这时候钱淑华突然听见摩托车的马达声。她起身打开通往阳台的玻璃门,往楼下看了一眼……
路灯下,宋宇生正在停车,旁边站着江路,两个人似乎有说有笑。
紧接着,江路和宋宇生拐了个弯,不见了。
钱淑华急忙走向孩子们的房间,悄悄地推开门……两个孩子已经入睡。
钱淑华看了看座钟……差五分十点。
她悄悄地出了门,来到楼道里。
楼道里,江路在皮包里掏钥匙,怎么也找不着。她一急把皮包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倒在门口的一块踏脚垫子上。
江路埋怨道:“自打住到这儿来,楼道里的灯泡换过好几个了,可总有人手那么欠……”
宋宇生掏出系在裤子上的钥匙链,上面有一个袖珍手电筒;“我这儿有个小电筒。”他拧亮电筒,照见江路摊在地上的一大堆东西。
宋宇生感叹道:“这哪儿是皮包啊,整个儿一杂货铺!”
江路惊喜地说:“找着了!”
她拿起钥匙,然后快手快脚、大大咧咧地把东西放回皮包。
宋宇生把那个袖珍电筒递给江路;“这个给你吧。”
江路朝他看了一眼,有点调皮地眨了眨眼睛;“那就谢谢了!”
门打开了,两个人走了进去。
钱淑华站在楼道的阴影里,两眼放光。
进门后,江路将一双拖鞋递给宋宇生。宋宇生低头一看,那是一双女式拖鞋。 江路有点不好意思;“小了点,凑合穿吧。”
江路拿出一个铝制的电咖啡壶,又从一个铁皮罐子里取出咖啡粉,忙碌了起来。
宋宇生仔细打量周围,房间不大,却布置得非常独特,每个空间都利用起来伸张主人的审美。墙上挂了不少云南苗族的绣片,自制的沙发靠枕是毛线编织的,图案为虎皮纹路。
宋宇生看着那些装饰忍不住问道:“你在云南待过?”
江路疑惑道:“你怎么知道?”
宋宇生指了指那些苗族绣片说:“我去云南采过风,这些东西我都见过。”
江路说:“我在那儿插过队……唉,最好的时光都扔在那儿了!”
“回来几年了?”
“十年了。”
“还是一个人?”
江路淡淡地说:“离婚了。”
宋宇生忽然歉意地说:“对不起……我像查户口的。”
江路笑了;“正常。”江路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又笑了。
宋宇生问:“什么事这么高兴?”
“你一说查户口的,我就想起警察来了。哎,刚才警察检查的时候,你怎么这么会接话茬儿啊?”“怎么了?”
“人家问咱俩什么关系,你连眼都不眨,张嘴就是两口子,说瞎话都不带脸红的。”
“你不也是说瞎话不带脸红的吗?”
“我说什么了?”
宋宇生有些夸张地模仿着那时江路的语气说:“哟,警察同志,我们这口子的心眼直口儿冷,您别跟他置气啊。”
江路又笑了起来。
宋宇生说:“别说,咱俩配合得还挺默契,跟真的一样!”
忽然,楼道里传来一阵哗啦啦东西摔倒的响声。
江路顺手抄起小手电,起身开门往外看去。
一道还算明亮的光柱照射过来……地上,几辆自行车像多米诺骨牌那样顺着一个方向躺倒着。宋宇生从江路身后探过身来朝这边看了看。
少顷,隔壁房间有人嚷嚷了:“谁呀?谁这么缺德呀?”
斜对面房间的灯亮了,江路急忙把宋宇生拉进了房间。
这个细节被钱淑华清楚地看在眼里,见有人朝这边看,钱淑华连忙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开了。
钱淑华一瘸一拐地走回家,脸上的表情有些扭曲。
老座钟响了,时间是十点半。钱淑华揉着自己的小腿,显然刚才在楼道里磕着了。 此时,在江路家,江路和宋宇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你姐对你够好的。现在能借给你半个单元的人恐怕只有亲姐姐了。”
“没错,姐姐嘛!姐姐当然对我好,不过有时好得我气都喘不上来。”
“不早了,你该歇着了!谢谢啊。”宋宇生伸出手和江路道别。
江路和他握手;“谢什么?”
宋宇生说:“那么好的咖啡啊。”
江路答道:“噢,好的就只有咖啡呀?”
两个人对视,都笑了。
江路送到门口,宋宇生说:“回去吧。”
江路说:“慢点开啊。哎,别忘了明天一早修大灯。”
宋宇生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走了。只走了十几步,宋宇生又停了下来,他摸摸了口袋,然后又返身朝江路走去。
江路问:“落什么东西了?”
“我和几个朋友搞了个影展,你来不来看?”
“影展?”
“摄影展。”
“你是摄影师?”
宋宇生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票;“展了十多天了,后天撤。你可以带个朋友来。”
江路接过票说:“那我就带我姐来!”
窗外传来一阵摩托车的发动声,一个身影出现在窗前。钱淑华看着楼下的宋宇生骑着摩托车走了。老座钟响了,老太太回头望去,借着窗外的光,依稀可见时针指向十一点。
早上,一个上了年纪的、沙哑的声音叫着:“306,江路!接电话!”
江路应了一声:“来啦……”今天她穿了一件手织的开襟毛线外套,下身是一条喇叭裤。
钱淑华站在窗前望着由远而近的江路,她有些憔悴,连连地打着哈欠。
江路微笑着说:“谢谢啊大爷!”
她拿过电话;“喂……怎么了,人家刚睡醒,水还没喝一口呢,一上来就劈头盖脸的一通臭数落,我招你惹你了?”
电话的另一端江沛说:“我问你,昨天晚上你凭什么把人家David Chen给晾在那儿了?”
江路委屈地说:“我没有啊!”
江沛怒气冲冲地说:“David Chen昨晚上有个应酬,就晚到了几分钟,你连几分钟都等不起啊?”
江路:“这都哪儿跟哪儿呀?演出结束了,我就回家了,我怎么知道他来接我?”
江沛:“人家明明给你留了一张小卡片,上面清清楚楚地写明了演出一结束就过来接你去吃消夜,你装什么傻呀?”
江路有点惊讶;“哪来的卡片?”
江沛:“你没收到花?”
江路:“收到了。”
江沛:“你没看到卡片?”
江路:“没有啊,我对天发誓!”
江路突然不耐烦地说:“我知道啦!今天晚上六点,北京饭店西餐厅……好,晚上见。”
江路挂了电话,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两包大重九香烟,放在了台板上。
大爷有点儿不好意思;“您太客气了,老是让您这么破费。”江路:“您收着吧,要不,我都不好意思过来接电话了。”
这时候,钱淑华拿着电话对着宋宇生怒气冲冲道:“你敢对天发誓吗?”
对方沉默了。
钱淑华:“我再问你一遍,你是不是脚踩两只船,明着一套背着一套?”
宋宇生有点儿尴尬;“妈,我在单位上班呢,您这不是让我出洋相吗?”
钱淑华言语严厉;“这个问题很好回答,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宋宇生:“不是。”
“好,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
“妈,还有事吗?我正冲片子呢。”
钱淑华拿起桌前的一张报纸口气一转;“听说你搞了个影展?”
宋宇生苦笑;“是。”
钱淑华:“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宋宇生苦笑;“我买个镜头您都把我骂得狗血喷头,要是看见我弄出那么大的照片,您还不活剥了我?”
钱淑华:“我是这么不通情达理的人吗?让你单位的人听见了,还不知道人家怎么戳我的脊梁骨呢。”
宋宇生不说话了。
“好了,我不耽误你时间了,上班时间打私人电话不太好。这么着,你抽空给我弄两张票,我也去见识见识。”
宋宇生傻眼了;“哦……哦……妈,那地方离咱家挺远的,您岁数大了身体吃不消,不如等出了画册我送您一本,您在家里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钱淑华:“就别跟我贫了,这个影展我还就看定了。我怎么去你不用操心,反正累不着我。”
宋宇生着急地说:“妈,您听我说……”
钱淑华挂了电话,她起身朝阳台门走去,望着楼下的江路。
“车队值班室”的门口,钱淑华在敲门。一个年轻司机打开门,一屋子烟味扑面而来。
年轻司机问钱淑华找谁。
钱淑华探头往里看了看;“钱伟德,钱副队长在吗?”
从里面立刻冒出来一个三十三四岁的男子,脸上贴着好几张纸条,一看就知道在打牌。
钱伟德一面摘下脸上的纸条一边说:“哎哟姑姑,您怎么上这儿来了?”
钱淑华:“我琢磨着,你昨天上夜班,今天该在家呀。可打电话到你宿舍,没人接!对了,我又把你车队的电话号码给弄丢了!”
钱伟德给钱淑华倒了一杯茶。
钱淑华接过来问道:“这礼拜怎么没到家里来呀?”
钱伟德:“您专门跑过来就问我这事儿?”
钱淑华一脸的鄙夷;“你要是来了,就看见她了,就知道我说得一点儿不过分了!”
钱伟德:“谁呀?”
钱淑华:“我就是来找你帮我调查调查,看看她到底是谁。嗨,勾引宇生勾到咱家来了!宇生四十五岁的人了,还这么人妖不分的。我反正没剩下多少日子了,将来我眼一闭,走了,她也气不着我,可两个孩子怎么办?” 钱伟德有点儿狐疑;“您想让我干吗?”
钱淑华:“调查一下,看看她在哪儿上班,在单位是不是个狐狸精。”
钱伟德犹豫地说:“狐狸精又不是罪名……”
钱淑华打断他;“这么大岁数一女人,干吗还单身啊?要是好的,能剩到现在吗?”
钱伟德:“姑姑,您到底说的是谁啊?”
钱淑华:“你是两个孩子的表舅!孩子要是落到那种后妈手里,你对得起你莉莉表姐吗?你莉莉姐对你多好,啊,你从老家刚来那会儿,莉莉给你补课,带你上少年宫看木偶戏……”
钱伟德:“姑姑,这些事我都记着呢,忘不了。您说,您到底想让我干吗?”
钱淑华斩钉截铁地说:“你今天就给我调查去,调查出来,咱管不了她,叫她组织上管她!”
钱伟德:“哎哟喂姑姑,这件事儿的重要性和紧迫性我都知道了,您能告诉我这女的姓什么,叫什么,在哪个单位吗?”
钱淑华:“她叫江什么……路?江路!耍杂技的。”
江路和江沛坐在公交车上,江沛的服装显得有些隆重。正是下班高峰期,车里人很多。
江沛有点儿感慨:“再坐两天北京的公交车吧,往后想坐也坐不着了。”
江路:“啥意思?”
江沛羡慕地说:“报上说,美国平均三个人就有两辆汽车,你看人家这日子过得!”
江路:“羡慕啊?你也嫁过去呀!”“我是没这个福气了,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