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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乾隆皇帝 - 二月河-第1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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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移步。”尹继善便起身,看看怀表,笑道:“已经未时出头了。我晓得这些官,知道这里有筵,早饭都未必好生吃。他们这会子正饥肠辘辘,比我们还急呢!”说着便笑。
哈攀龙和讷亲也都笑。讷亲便起身,说道:“叫钱度也到我们桌上。元长,我不是打擂台来的,你给足了粮饷,我就能打赢这一仗。要怠慢了,我可是要行军法呢!”尹继善笑道:“卑职晓得——请!”
于是众人随这几位大员逶迄过来,沿着收拾得纤尘皆无的石阶拾级登楼。那钱度早已奉命随了上来。按官场的规矩,上官贵人在第一桌,大官在首席。讷亲他们自然而然在最顶一层。尹继善紧随讷亲,踩着咯吱咯吱作响的木级一层层上着,笑道:“老哈,这楼也该维修一下了,约有一百年没换楼梯板了吧?你那外头几块唐碑,也该建个碑廊,李白、崔颖的诗碑也露天,像个叫花子似的。这是湖北的脸。该花的地方不能省。”哈攀龙是武官出身,毫不费力地跟在后头,说道:“已经把钱拨过来了。不知怎么还不动工,回头再催催,我把学政叫去说了,由他来管这事。我还加了两条,一是在上头修个佛龛,把观音供起来,保佑这楼别再遭雷击,二是下头修个赵子龙庙——没有当年赵云保驾,后人哪会想到修这个黄鹤楼?”话未说完,走在头里的尹继善已笑得差点摔倒,钱度在后边也捧腹大笑,连一脸肃容的讷亲也忍俊不禁。尹继善笑道:“贤大令果然风雅。”
“风雅不敢当,我是附庸风雅。”哈攀龙道,“有人说附庸不好。我说谁不附庸?总比附庸市侩强吧?”
这话又庶几近道,几个人又觉姓哈的率性天真,又不好意思笑了。此时已经登至极顶。讷亲还是头一次上这楼,只见约五楹空间,一律红松镶板铺地,隔扇、雕柱用的是橡木,雕着虫鱼花鸟云树仙人,还有各色道家人物故事,镂得玲珑剔透。只是年岁久了,丹漆蒙尘、雕花剥落。由于被无数游人抚摸,光滑得像涂过一层琥珀。讷亲站在栏边向外眺望了一会,回身说道:“黄鹤楼,我是久仰了。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极目远眺,扬子江一泻东去,撩人思绪,忆古追来之心油然而生!这下头是黄鹤矶吧。不知有没有当初建楼的碑蝎?为什么建这座楼,你这个湖广巡抚知不知道——告诉下边,叫他们开席罢,我们也吃!”
“钦差大人命开宴!”
楼梯口守着的戈什哈立刻传令下去。这边不用安席,讷亲上席,尹继善和哈攀龙左右相陪,钱度便取过酒壶一一斟上。哈攀龙笑着敬酒,说道:“方才出乖了。我是武将出身,都能体谅我。附庸风雅既不好,不附庸就是了。”众人才知道他并不真的明白,不禁又是一笑。哈攀龙道:“顾名思义,这楼下黄鹤矶,早先必是黄鹤窝儿,仙人们都讲究得道骑鹤升天,见栖息得多了,就在这里建个楼也未可知。‘昔人已乘黄鹤去’,这个‘昔人’,敢情就是仙家!”“想当然就是了。”尹继善笑着劝酒,又道:“上回南闱,一个秀才在卷上注明自己形貌,说‘微须’。后来验身,巡查厅一位学究说‘微者,无也。注的是没有胡子,这人留着小胡子,人状不符。’要赶他出场。秀才不服,扯到至公堂据理相争。’‘我说这里的“微”是“小”的意思,没有错儿,老先生还哓哓和我争。我说你总读过四书吧,“孔子微服过宋”,这“微服”是脱得精光,赤条条的么,那是个好模样儿么?’”几句话说得大家又复哄堂大笑。
酒过三巡,讷亲便推杯不饮,说道:“钱度也在这里,议议筹饷的事吧。皇上临行再三嘱托,一个云南改土归流之战、一个上下瞻对之战,再一个大小金川之役。从雍正季年到现在打了十几年。先前是李卫、范时捷,现在是元长公、范时捷,还要加上个钱度,真都使出了浑身解数,既要江南生业,又要支应军需,银子化得淌海水似的,你们不容易!皇上说,江南已经蠲免一次钱粮,明年还要再蠲免,这就没了赋捐收项,你们手头必定更紧。因此,金川这一仗打完,还要格外施恩,江南出力多,也不可过于鞭打快牛。”先给尹继善吃了这丸定心丸,讷亲又道:“但这次兄弟出兵,实在是非同寻常,皇上说我是朝廷第一宣力大臣,那是当之有愧。然而以辅相身分带兵的,开国也就这么头一回。朝廷在莎罗奔面前丢尽颜面,实在是赢得起,输不起了。这个差使傅老六也是巴望了许久。我向皇上造膝密陈,傅恒才力不弱,资望尚浅,经略七省军马,一时恐怕难以服众。我是以身家性命立军令状来的,所以还望诸位成全。”
哈攀龙无事心宽,一直微笑着旁听,说道:“莎罗奔一个小小土司,也真算能干。全川之战说到底是一省一地的事,庆复大学士都拿不下来。据我看,庆复其实一直没有掌到军权,在张广泗跟前像姨太太似的,似是而非地指挥军事。老师,您一定请旨让那个张广泗走得远远的。那群人跟他多年,使惯了的部下,你留着他,就指挥不动。”讷亲咬着下唇笑道:“他的性命捏在我手里。当然我是正房,他来当姨娘。”
两个人正经话里夹了这些不三不四的言语,看似无所谓,却极大伤害了尹继善的自尊心。尹继善就是姨太太生的,不但自己在家里低人一等,也眼见母亲在父亲和大娘面前站班、端茶、递巾、点烟,低眉顺眼地苦熬。虽然雍正察觉,晋封母亲为诰命,转到南京任上,终因积辱郁结成病,只享了三天“福”,便大笑疯癫而亡。这是他一辈子的隐痛隐恨,火印一般烙在心上。这种话,让他听来句句都像刀子剜心,连吃两杯酒也压不住悲愤,眼中已汪了泪水,忙掩饰着站起身来,踱到栏边眺望江景。移时,尹继善方无声透出一口气,也不看讷亲众人,说道:“想我尹继善,身为满洲贵胄,不由祖父功业,年不弱冠身登龙门,二十二岁下两广、手刃贪官、平息暴乱,受知于先帝和皇上,不足而立之年即任封疆大吏——从来没有办砸过差使!”他的声音喑哑,突然变得异常柔和:“大人,自接旨日起,我就是您的属下。办差不力,自然有军法处置。您有什么章程,怎么供应粮秣,敬请吩咐。”在座的钱度却深知底蕴,暗暗嗟叹,也佩服尹继善涵养,不言声打火抽旱烟。
“虽然庆复无能误国,但我军毕竟没有伤元气。”讷亲说道,“除了伤兵,现有两万九千余人,在前线对大小金川呈包围态势。三万兵,两万役夫,加上输粮道上守护人等,约有六万,每天需米面六百石,每石三两计,是一千八百两,一年是五十五万两。这是本银,加上脚银,你拢共给我支出二百万两。要是一年我不能胜,再追加半年,仍不能胜、恐怕也用不到你的银子了。但若支应不出,元长,我话说在前面,胜了是我的功劳,败了你独任其咎!”
“成!——中堂是指南路军,还是全军?”
“南路军和中路军。北路军由四川省供应。”
“这是中堂体贴我尹继善。”尹继善不温不火地说道,“我接陕西、云南朋友来信,北路军过草地,粮衣都供应艰难,‘敝衣蓬面,几无人色’就是信中的话。北路军不由我供应,四川一省之力断难维持,我可以再拨一百万两给四川。”
讷亲是在国公府中长大读书的公子,一直在京任职,早就在上书房军机处身居要职,哪里晓得外任官里的学问?顿时大喜过望,说道:“元长公忠心报国,实在叫我感动。这件事我立刻要奏明圣上的!”“我是但求平安无过啊!”尹继善一笑说道,“如若不够,我还可以追加到五百万两。总之,江南的银子就是中堂的,要够用才成!”他顿了一顿,又道:“不过,银子、粮食都来之不易。张广泗在金川就霉烂我两库粮食,江南有多少啼饥号寒,家无升米的人?用来叫他们饱暖不好么?中堂如果浪费,继善也要具本参劾。难以顾及情面了。”讷亲眼中熠熠放光,说道:“你放心!”
“我这次来武昌,带了一万石粮,船队逆水而行,还要三天才能运到。”尹继善笑道,“这里就交割给哈兄,就请湖北佬运往四川。还有钱度——用银子买粮是不上算的,折耗太多,存制钱又太占仓库,要全部换成制钱,这个要靠铜矿,全赖钱度了。”哈攀龙却知道,这一百万斤粮溯江运到四川的分量,但此时此刻不容他犹豫推脱,因道:“好!我承当了,都是皇差嘛!我们湖广米价也不高,你运银子来,就在我省买粮,由四川来人运走一一先买十万石,如何?”见尹继善笑,钱度说道:“我默算了一下。指望铜政司,断然铸不出这么多钱:那是两千多万斤铜啊!但我铜锭有的是,由南京藩台铸钱司承担一半,如何?”哈攀龙又来说买粮的事,一时说得兴高采烈,尹继善一概都是笑,点头答道:“使得。”
讷亲见大家齐心合力赞助,高兴得坐不住,亲自起身一一斟酒,说道:“这样就好,这样就好!兄弟这就具折上奏,诸君忠君爱国之心皎皎然犹如日月!他日计功,这是第一件!”竟离席向三位下属一揖到地!归座又徐徐说道,“侍尧、勒敏他们是进京述职的,原说为和庆复、张广泗对质,现在朝廷已经作过处分,他们虽已削职,也不过为的勘问。我想留下他们,仍旧管输粮供饷,复职的事由我和皇上说话。请哈兄通知他们一下,叫他们准备跟我回四川去。”此时,他才将乾隆的朱批取出,给三人传阅,尹、哈二人不绝口地说:“主上圣明,宽严得当。”钱度却知张广泗在军终究不妥,只在旁支吾应付,酒热菜凉,地方风土什么的胡乱地应付一气。
第二日,钱度便随同尹继善乘两江总督的大座舰返程南京。那武昌素有“火炉”之称,盛暑燠热难当,此刻登舟顺流东下,江宽风高眼阔心畅,二人无挂无碍,乘流而行,又都是文人,时而望江吟咏,时而又对月小酌,得意到了极处。钱度心存狐疑,一直想和尹继善谈谈军需供应的事,见尹继善一味的风花雪月,说起来没完没了,绝口不谈军事,也不好贸然询问。尹继善就有这个本事。你看他笑口常开,说话平易随和,但走得太近,便另有一种气度威势。这日,眼见石头城立在江岸,尹继善变得有些沉郁了,吩咐从人打点行装准备上岸。自站在船头,望着缓缓移动的江岸不言语。钱度在身后,许久才问道:
“制台,要到家了,该高兴才是。您好像有心事?”
“我怕热。南京比武汉还热呢!下了岸,有多少事等着我呐!”
“我听哈中丞说,皇上准备调您去两广当总督,是真的么?”
尹继善转过脸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道:“圣心还在两可之间。我上过一个折子,说两广之异日繁华,有过于今日之南京。因为有海上口岸,洋人贸易越来越多。我在两江和洋人打交道多嘛——”他其实还有难出口的话,他在这个肥得流油的两江总督任上已经八年,军政、民政、财政、海政、洋务一把抓,权太重招人忌,已经有人给皇上递小话儿,说尹继善在江南说话比圣旨还灵,因此才有那个奏折。也是个自晦避谤的意思。思量着又笑道:“去两广我只有一个遗憾,那里懂学问、能诗词的人太少,而且广东话叽哩咕噜,听不懂,这一条大煞风景!”
“那不要紧,久了就好了。人才也在于栽培,知音慢慢就有了,多了。”钱度笑道:“——一个人在一地一处办差太久,‘反认他乡是故乡’了,不好,所以才有官吏回避制度。我还以为制台为军饷的事发愁呢!”
他见得透,点得含蓄。尹继善这才知道此人心思洞明,遂笑道:“久闻你‘钱鬼子’大名,果然是个角色!连曹雪芹的《红楼梦》也看过了。饷,我发什么愁?江南的米盈户积库,愁的是不好存放,卖不出去,太贱了又伤农。筹军饷等于平价卖米,我的库腾出来好装钱,一举两得的大好事,你的铜到了钱到了,钱库里串钱的绳儿都霉了,刚好也可换换。姓哈的也是这么想的,十万石米等于收进三十万银子在他省里,转过身子到两广营运洋货,老百姓有钱,他手里还紧了?这几百万银子只不过从官府库里搬到了市面上流通罢了!存在库里有什么益?”钱度笑道:“怪不得制台那么慷慨,原来心里盘算得这么精!”尹继善却转过了脸,凭舷而立,望着越来越近的石头城,半晌,自失地一笑,说道:“你错了,我根本没打什么算盘,我在黄鹤楼上想的,大约无人能知。只告诉你,我差点儿意气用事,差点儿存坏念头整治人——三百万,哼!三百万能支撑七个月就不错了!二百万连五个月也顶不下来!”
“怎么!”钱度故作惊讶,盯着尹继善,“我不大明白制台的意思。”
“你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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