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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小姨多鹤 作者:严歌苓-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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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座桥;从门口跨到桌边;够着了那把茶壶。她打了个“等我喝口水再说”的手势;抱着茶壶;嘴对嘴地喝起来。 
“脱鞋!”小环说。 
丫头喝完说她马上还得出去;上班主任家去;通知她;自己被录取了;所以来不及脱鞋了。她搁下茶壶就踮脚尖往小屋去;一边从头上取下斜挎的书包。 
“唉;你往哪儿去?脱鞋!瞧你那鞋脏的;成蹄子了!”小环拉住她;指着她脚上打补丁的白球鞋。 
丫头这才想起母亲从头到尾是给瞒着的。她从口袋里抽出一封信;又抽出信瓤;交给母亲;没等她打开来;丫头上去搂住她的脖子。 
“空军滑翔学校录取我了!妈;你可不知道;那些天我遭老罪了;天天想到山上上吊去!” 
这半年山上常有上吊的;哪个孩子往松林里走深了;没准就会撞在两条当里当啷的腿上。“四清”工作队在各个厂里清出从解放以后就藏到儿子、媳妇家来的地主、富农、历史反革命;他们遛弯遛到山坡上;就吊死在那里。山坡不大;上吊的名声却传了出去;不少从外地来的反革命、远郊来的地主、富农专门爬到山上去上吊。所以邻居和邻居吵架常有一方会说:“瞎说就到山上去吊死!” 
小环这时打开了信纸;看见上方印着空军滑翔学校。 
丫头眉飞色舞;全市就她一个女生考取了。考生要功课好、身体好、品德好。其他人身体都不如她张春美好;要上天;身体不好怎么行。要上天?怎么上天?开滑翔机飞上天。什么是滑翔机?就是比飞机小的飞机。 
小环心想;真看不出来;丫头挺能自己打主意、拿主意;心里也那么存得往事。前一阵她跟邻居家的女孩借了一件羊毛大衣;问她干什么;她说穿着照相;原来是考试去了。考试的模样不能太寒酸;跟人家借体面衣服穿。想着丫头的懂事体贴;从来没穿过好衣裳;小环心一酸;赶紧找张俭存的那几张钞票。她得给丫头买真正的毛线;给她织件真正的毛衣。她翻出床下的鞋;一双双地找;丫头跟在她旁边;告诉她考试的经过;又说她爸出那么大的事故;她以为空军不收她了。她爸等处分;她等录取通知;那些天她天天想上山去上吊。 
“别扯了;”小环直起腰;看着兴奋得眉毛跑到额头上的女儿;“你爸出事能是故意的?空军为这不要你那是空军没福分!” 
丫头从班主任那里回来后;小环和多鹤都做了些吃的。大喜事来临;小环也是一副“不过了”的破落户作风;把家里小半瓶油、一碗花生米、四个鸡蛋都拿出来。她叫多鹤给孩子们做点日本好吃的。没有鱼虾;就凑合炸些红薯、土豆、灯笼椒的“贪不辣”。多鹤好久没这么阔气地用过油;手也没准头了;炸到一半;就用光了所有的油。小环在走廊上小跑;到邻居家去借油;陆陆续续借了三家;才炸完一笸箩“贪不辣”。 
晚上一家人围着七八盘菜坐下;听丫头把考试经过讲了一遍又一遍。她说她的眼睛是全市学生里最顶呱呱的;那个眼科医生鼻尖顶到她鼻尖上;满嘴的蒜味快把她熏死;他那盏灯也没从她眼睛里查出毛病。她眉飞色舞;叽叽喳喳成了只大喜鹊;有时还站起来比划;那手指不长的手;儿童气十足。张俭看了一眼多鹤;多么可怕;那双手是从她这个模子倒出来的。 
丫头让全家几个月来头一次有了笑声。丫头也让小环几个月来头一次主动出去串门。她一撂饭碗就带丫头出去买毛线;却在楼上走了半小时还没下楼。一条走廊四家;她一家也不放过;敲开门就说:“唉;现在丫头跟你们是军民关系了;啊?”“咱们小空军慰问你们来了!”“瞧我们丫头的小样儿;要飞飞机了;不知空军让不让她妈跟着去擦鼻涕!” 
两个弟弟也重新抬起了头;一左一右地站在未来的空军身边;不时拉拉她的辫梢。张家要出雷锋阿姨了;邻居们热闹成了一团;然后那一团热闹越滚越大。 
热闹远了。热闹下了楼梯。多鹤对张俭一笑。他看出她的满足。虽然她不是句句话都听得懂;但她听懂了“最好的眼睛”“最好的身体”;她为此满足;因为它们有一半是从她这里来的。 
她把餐桌上的空盘子收进厨房;张俭端了一只空锅跟进去。厨房的灯瓦数低;他的皱纹显得更深。她转过身;眼睛离眼睛只有半尺。她说她看见他笑了;吃晚饭的时候;他笑出声了。笑出声了?是;很久没看他这样笑。丫头出息了;总算养出来一个。是;出息了。 
“你咋了?”他见她眼睛直直地看着他。 
她说了句什么。 
张俭大致明白她在说什么:为了她多鹤;他差点失去了笑。他刚想问她什么意思;她又说了句什么。他明白她一动感情日本词就多一些;唇舌也乱一些。他让她别急;慢慢说。她又说一遍。这回他听懂了;全懂了。她是说现在她相信他有多么在乎她;可以为她去拼杀。他的骆驼眼睁开了;大起来;原来的双眼皮成了四眼皮。她还在说;她说他为了她;结果了小石;等于为她去拼杀。 
张俭不知多鹤什么时候离开的。事情也能被理解成这样。多鹤的理解似乎让他慢慢开窍;看到自己是有杀小石的心的。他这辈子想杀的人可不止小石;假模假式的厂党委书记;常常亲自提着一桶避暑的酸梅汤到车间;他也烦得想杀了他。因为书记一送酸梅汤就意味着有一小时的漂亮废话要讲;也就意味着耽误下的活儿要加班干。该杀的也不止小石。自由市场逮住一个偷东西的小叫花子;全市场的人都挤上去打;小叫花子皮开肉绽;滚成一个泥血人;人群里还有拳脚伸出来;不打着他冤得慌;就像分发救济粮;一人一份不领不公道。他想把所有出拳出脚的人都杀了。年轻的时候他想杀的人更多:那个给小环接生的老医生;问他留大人还是留孩子;这样问难道不该杀?把如此的难题推给一个丈夫、一个父亲;天都该杀了他!还有那四个追小环的鬼子……从那以后他看见单独活动的鬼子就琢磨怎么杀他;是零剐还是活埋;还是乱棍打。他在心里杀死过多少人?都数不清了。  
    而他吊的钢材砸死了小石;也是他琢磨出来的?下大雪那天;小彭走了后;小环追了出去。他和小石都喝红了脸。他半睁着眼;看了看小石。小石本来正在看他;赶紧把目光闪开;笑了一下。 
这是一个陌生人的笑。小石的笑不是这样忧郁、暗淡;有一点亏心。小石一向是淘气淘到家的那种笑;是怎么也不会被激怒的那种笑。一个陌生人在小石身上附了体。这个陌生人给多鹤带来的将是凶还是吉;太难预测了。但张俭觉得凶多吉少;凶大大地超过吉。 
在楼梯上截住多鹤;要挟她;在她身上留下黑爪印的;就是在小石身上附体的那个陌生人。 
将来要多鹤就范;不从就把她送进劳改营的;也是那个附体在小石身上的陌生人。 
当时小石给他夹了一块红烧肉;半肥半瘦;叫他“二哥;吃。吃”!他很久没叫张俭“二哥”了。在鞍山的时候叫过;调到了江南;上海人和东北人形成割据;张俭就不准他和小彭再叫他“哥”;让人把他们看成行帮。“二哥;这么多年;最不容易的;是我小环嫂子。” 
叫“二哥”是个征候。也许不是什么好征候。张俭把小石夹给他的肉搁回盘子里。 
“小彭那小子;读几年技校还真装得跟书生似的。恐怕给咱小姨写的诗歌;豪言壮语;赶上给丫头抄的那一大本了。看他五迷三道的样儿……” 
“你不也五迷三道?”张俭突然说;微微一笑。 
小石吃了一惊;张俭很少有这种男人对男人的口气。 
“我……我听小彭说;她是个日本人;想着抗战那么多年;啥时候跟鬼子靠这近过?” 
“所以想尝尝鲜。”他又笑笑。
 他看见小石两只圆眼睛着火了;好像在等他下一句话:那就尝尝吧。他端起酒杯;干了最后一口酒;再去看小石;那双圆眼睛里的火熄了。 
“你放心;二哥;啊?” 
张俭又看见那种不属于小石的笑容浮了上来。这回这笑容让他强按下一阵冲动。等小石走了之后;他才去细想;他怎么会有那样想掐他脖子的冲动?因为他把“你放心;二哥”这几个字讲得像一句阴险警告吗?“你放心;我这里记了一笔黑账。”“你放心;只要你得罪了我;这笔账我可以报上去。”“你放心;二哥;你的苦头有的吃呢!” 
这时张俭面对水池里的脏盘子、脏碗;呆呆地站着。多鹤在外面刷地板;刷子刷得他心都起了抓痕。她把事故看成是他先发制人;灭了小石;是为了保护她。为了保护他和她的隐情;保护这个并不十分圆满;也永远无望圆满的家庭。他想告诉她不是这样的;小石的死是他生死簿上被注定了的;他于此清白无辜。可他觉得讲不清。假如保卫科、公安局、法庭都以他们各自的理由认为他对小石别有用心;他同样有口难辩。他不记得这大半生自己强争恶辩过什么。 
偏偏那是大夜班人最少的时候。人都去了哪儿?去吃夜餐了?小石偏偏在那一刻闪出来;就像他在楼梯口闪出来;挡住多鹤;两只黑手揉捏着她的身子。小石和他吊车吊的钢材的准星刹那间重合。找死啊?往枪口上撞?他偏偏在那一刹那间走了神;没有留心吊车之下。是准星和目标自己重合的;重合得天衣无缝。然后巨大的子弹发射出去。他一下子被那后坐力震醒。 
没人看见小石到底怎么被砸中的。他肯定躲闪过;但恰恰躲错了方向。他在打盹还是在满脑子跑事儿?肯定是那块被吊着的钢材碰到了什么;碰松了钩。人们围在一摊血泊四周;目光避开七窍流血的人体推测着。 
他抱着小石血红的上半身。腔子里成什么了?血泡儿活泼泼的、开锅般从那曾经满是俏皮话的嘴巴里冒出。他那圆圆的、从来没正经的眼睛闭上了;闭得满足、惬意;让张俭鼻腔一酸。毕竟是对视了十多年的眼睛;闭上了;没那么白眼黑仁地指控他。 
可是指控他什么呢? 
假如那个假模假式;到车间来送酸梅汤的厂党委书记死于横祸。他张俭也因为心里杀死过他而该受指控吗? 
此刻站在水池前刷碗的张俭感到多鹤进了厨房;走到窗子前;去擦玻璃上的油烟。整个一幢楼只有张家的厨房还有明晃晃的玻璃窗;其他人家的玻璃窗上积着十几年的油垢;和毛茸茸的灰尘擀了厚厚的毡;或者早就被三合板或彩色画报纸遮住了。卫生检查团一来;木板和彩色画报就更新一次。而张家的厨房玻璃晶亮;是人们对他们总结出的越来越多的怪癖之一。 
“别擦了。”张俭对多鹤说。 
多鹤停下手;看看他。又举起抹布。 
“别擦了。” 
他讲不清他绝没有为了她而灭除小石。他把她从窗边拉过来;心里就是几个字:擦什么?!擦什么?!他把她抱住。他多少年没有这样抱她?她手里的湿抹布触在他背上。他回手一抽;抽过抹布;扔在地上。擦什么?!擦什么?!小石那咕嘟嘟冒血泡的嘴;血泡那么活泛;那么温暖;怎么可能是从一腔死了的脏腑里浮出的?小石那么活泛个人;怎么可能被杀死?那么厚的皮;那么厚颜的笑脸;从来不会被激怒;自讨没趣也不红脸的小石;会自愿退出对多鹤的求欢追逐;会被他张俭心里一个恶毒念头杀死?他给孩子们带过多少黄豆、绿豆、绿豆饼?可怜小石也用捆绑得齐齐整整的猪蹄无望地追求过多鹤。他生性粗鄙、下流;这他自己也没办法呀! 
多鹤感觉他抖得厉害;抬头看着他。 
他成了一大团再也讲不清的道理。他能做的就是紧紧抱住这个冤家;这个冤孽送来的女子——她怎么老像一个大了没长成女人却长成胖女孩的少女?他很久很久没有这样恶吻过她了。真的成了两个发生了奸情又谋害了眼证的天涯情侣?真的是偷渡到了彼岸之后紧紧抱成一团?似乎真成了这样;从多鹤感激流泪的脸上;他看到这样一个故事。他们抱着;因为躲过了天打五雷轰。 
他们抱着;也是因为丫头要上天了;丫头凭她全市最好的品德、最好的眼睛、最好的身体要上天了。他们抱在一起;要自己和对方一再意识到;那些个“好”是丫头从他们这里各拿了一半。 
他使劲亲吻她。多鹤被他吻得快要憋死了。终于;他停下来。她透过泪水看着他。她头一眼看到他;淡褐色雾霭——装着她的麻袋就像罩在她身边的淡褐色雾霭。 
    她给搁在台子上面;他是从浅褐色的雾霭里向她走来的。他个子高大是没错的;但他没有大个子人的笨拙;他的头、他的脸也没有一般大个子人的比例不得当。麻袋被他拎了起来;她蜷缩麻木的腿和冻僵的身体悬起;随着他的步伐;不时在他小腿上碰一下。完好的麻木被破坏了;随着他的一步一步;疼痛开始苏醒;开始在她血肉里游动。疼痛成了无数细小的毛刺;从她的脚底、脚趾尖、手指尖、指甲缝往她的臂膀和腿里钻。他似乎也意识到苏醒的疼痛反而不如麻木;便把步子放得平稳了些。他拎着她;从乌黑一大片肮脏的脚之间辟出一条路;她突然不再怕这些脚;不再怕这些脚的主人发出的嘎嘎笑声。这时听到一个老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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