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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小姨多鹤 作者:严歌苓-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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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子。那次不是完全黑暗的;有一点光亮从后窗外进来。 
后窗外面;坡上的雪让月亮弄成镜子;照进窗里;这是他和一个外族女子的圆房之夜。他看见日本女孩的影子;小小的;逆来顺受的。就是令天下男人受不了的那种娇小柔顺;拥到怀里就化的那种柔顺。他腿肚子一蹿一蹿;马上要抽筋了。他恨自己没用:又不是没经过女人。他想去摸灯;中途手又改道去摸烟袋。点上灯是为了看看腰带上的死疙瘩如何解开。可点上灯还不把她吓死?也能把他自己吓死。他一使劲挣断了裤腰带。她果然柔顺;一点声息也没有;一拥到怀里果然就化了。他知道她在哭。逆来顺受的泪水并不让他烦;他的手掌在她脸上一抹;原想把泪水抹掉;但马上不忍起来:他的手掌可以盖没她整个脸;只要稍微使劲她就会给捂死。他的小腿肚子仍然硬邦邦的;随时要抽筋。他怎么会这么没用呢…… 后台已经不再黑暗;两人都能看得清对方了。他们在电影场里相互逗起的馋痨这下可了不得了;两人滚在工作服上;恨不得你吞了我;我吞了你。 
一个回合完了;他说起他们的第一夜;所谓的圆房。她一下子用手掌捂住他的嘴;那一夜她所有的记忆都是黑暗的。 
没有点灯。没有月光。屋里的燥热在黑暗里流不动。他就是一股黑暗的体味;随着他一件件地脱衣;味道大起来;热起来。然后他就成了一个个黑暗的动作;其中一个动作是抓住她的手腕。他的两个大手紧紧地抓住她的腕子;到了那一步好像还怕她挣扎似的。她说了一声:我怕。他没有听懂。她是怕在这实心的黑暗里从小姑娘变成妇人;她一生只有一次的东西就在黑暗里给他拿走了。她又说:我怕。他搂住了她细小的腰部……她哭起来;泪水尽往耳朵里跑;他也不来替她擦擦。 
现在她记不清他当时是否替她擦了泪。他说他擦了;她说没有。都记不清了;记不清更好;现在想怎么回忆就怎么回忆。他们爬起来;发现饿极了。这才想到他们买的蜜枣、汽水、瓜子一样没拿。算了吧;去哪个馆子吃一顿。他还没带她下过馆子。情人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从来不花钱的张俭和多鹤此刻倾家荡产也不在乎。 
俱乐部对面有几家小馆子。他们无心挑拣;坐进了一家最近的。张俭要了两盘菜:炒肉丝、炒土豆丝。又要了一瓶五两装的白酒。多鹤也要了个杯子;喝了两杯酒。酒喝下去;两人的眼睛就离不开对方的脸;手也离不开对方的手。两人不管其他顾客的错愕:工人区从来没有公开缠绵的男女。他们说的“恶心”“肉麻”;他俩的耳朵也忽略了。原来下小馆喝几两酒也有了新意思;也给了他们新刺激。 
从那以后张俭隔一阵就带多鹤去看看电影;吃吃馆子。他们的主要幽会地点就是俱乐部后台。即便台上挂着大银幕在放电影也不打搅他们的好事。他们把布景搭得很富丽堂皇;宽大的城堡;长青藤密布;西方人的长椅。他们不断在后台历险探宝;发掘利用的东西越来越多;他们的幽会也就越来越古典、戏剧性。有一次他们正躺在长椅上;听见打雷般的口号声。前台不知什么时候开起大会来;他们从后台出来;才发现那是表彰大会:上级领导表彰了张俭所在的钢厂出了优质钢材;造出了坦克。 
他们幽会所耗的巨资渐渐成了张俭怎样也堵不住的窟窿。多加班、多上夜班、少喝酒、戒烟都无济于事。他在厂里背的债越来越重。原先他每次上夜班带两个馒头;现在他馒头也免了。他把好吃的好喝的全留到多鹤能跟他共享时才拿出来挥霍。 
这天他和多鹤坐在一家上海人开的点心铺里。多鹤说她听见小石和小彭议论;说张俭欠了厂里不少钱。 
张俭放开了她的手。 
她问他欠多少? 
他不说话。 
她说以后不下馆子了。 
他说也就欠两三百块钱;铆铆劲就还了。 
她说以后也不看电影了。 
他一抬头;脑门上一大摞皱纹。他叫她别啰嗦;他还想带她去南京住旅店呢。 
这是他们幽会两年来他第一次凶她。 
等到居委员又来动员家属参加劳动;小环又是嘻皮笑脸地说她孩子太小;她肝、脾、淋巴都大;没法出工时;多鹤从小屋走出来。她愿意去打矿石;挣那一小时五分钱的工钱。 
这是个鄙视悠闲的年代。十岁的丫头忙出忙进;每天跑很远去捡废铁;鞋子一个月穿烂两双。多鹤跟一大群家属每天坐卡车到矿石场;用榔头打矿石;再把矿石倒进一节节空车皮。多鹤和所有家属穿扮得一模一样;都是一顶草帽;草帽下一块毛巾。不同的是;她不像她们那样套两只套袖;而是把一根松紧带结成圆形;交叉勒在胸口;两端的圈把袖子固定到大臂上;露出雪白的小臂。代浪村的女人们再冷;都是这样露着两条赤裸的臂膀耙田、搂草、磨面、喂牲口。女人们分成两组;一组人打;一组人运。两组人隔一天轮一次班。从一条独木桥走上去;把挑的矿石从货车厢外倒进去最是艰难;人也容易摔下来。多鹤很快成了显眼人物:她用一个木桶背矿石;木桶的底是活的;有一个扳手;她走到独木桥顶端;调转身;脊梁朝车内;把扳手一抽;桶底就打开了;矿石正好落进货车里。 
家属们问多鹤这个发明是从哪里学来的;多鹤笑一笑。这是她们代浪村的发明。家属们觉得张家的小姨子肯吃苦;不讲东家长西家短;一流人品;可惜就是呆子一个。 
多鹤把挣到的钱交给张俭;张俭看看她;那双半闭的眼睛让她在他脸上印满亲吻。他们已经很久不幽会了;偶然幽会;就是小别胜新婚。他们幽会的圣地还是工人俱乐部的后台。后台添了些新布景;工人业余剧团刚演出了一出新戏。戏里有床;有大立柜。上午九点;剧场里正演电影;他们买了电影票;却从休息室钻到后台来了。他们悄无声息地搭着他们的窝。常常来这里;就摸出许多门道;后台另外还有两道门;都通野外。 
    深秋的潮冷里;两具温暖的肉体抱在一起简直是求生之必需。他在这场小别胜新婚的劲头上居然说出他平时会臭骂“什么鸟玩艺儿”的话来——“我爱你!”他不止一次地说;说得多鹤都信了。多鹤从来没听过这句话;也不知道它是陈词滥调;她感动得快死了。 
他紧紧抱住她。这是一个多圆满多丰满的回合。他歇下来;滑落到她侧边;下巴填满她的颈窝。 
一支手电的光柱突然捅进来。 
“里面是谁?!” 
张俭脑子“轰”的一声。他不知什么时候把多鹤紧紧抱住;用他的脊梁朝着手电光源;把多鹤完全包在胸怀里。 
“滚出去!”张俭的嗓音既低沉又凶狠。 
“你们滚出来……不出来我叫人了!” 
张俭的脑子转得飞快:前台放电影的声音并没有断;一般情况下电影院不会轻易断了一场电影来处理他们这类事;这意味着接下去的一场场电影时间全乱套。电影院不会干这种傻赔钱的事。尽管观众们或许不在乎停下电影看一场捉奸的好戏。他觉得多鹤在怀里缩成又小又紧的一团;一只手冰凉地抓住他的肩头;微微哆嗦。 
“闭了手电;不然我一刀剁了你!”张俭的声音低沉;把握十足。他一面诈着;一面纳闷:他怎么脱口说出“剁了你”来了?急红了眼想到了旁边一排做道具用的刀枪? 
那人声音虚了一点;说:“我喊人了!” 
张俭仍然用整个身体挡住多鹤;从那床上滚落到地上;嘴里一面说着:“你喊喊试试!” 
“你们出来!” 
“闭了手电!” 
两人伏在地上;手电的目标就小了许多。张俭向靠在枪架上的道具枪移了一步。然后他的大长腿一伸;够过来一块压幕布的铁块。手电光追过来已经晚了;张俭已经把铁块抓在手里。 
“把手电闭了!”他说;“姥姥的;你闭不闭?!” 
“不闭你敢怎么样?” 
“那你就别闭试试。”说着他手里的铁块照着手电的光源投过去。 
手电立刻暗下去。对方显然认为没必要用性命去试试他狗急跳墙、兔子咬人的疯狂招数。钢厂的民兵连里枪法、刀法好的民兵不少;常常和其他厂的民兵们举行射击和刺杀比赛。 
“出来!不然我真喊人了!” 
张俭把多鹤的衣服塞给她;推了她一把。她不懂;一只手没命地抓住他的胳膊。他对着她的耳朵;告诉她悄悄打开西北角那扇后门;他会很快跟上她。 
她信以为真。前台电影的音乐抒情美妙;多鹤乘着那起伏的旋律逃了。过了一会儿;张俭知道外面等着他的不再是一个人了。但他没想到等在外面的是俱乐部的全体职员;除了那个电影放映员。银幕上的人物仍过着他们的幸福生活。 
张俭工作服胸前的纽扣扣错一颗;鸭舌帽拉得很低;翻毛皮鞋拖着长长的鞋带;在面前满脸义愤的人眼里是个地道的反派。他也知道这点。他却奇怪自己为什么没有半点反派的感觉;倒是感觉像个悲剧英雄。他牺牲了自己;为保护心爱的女人;他不悲壮谁悲壮? 
“还有一个呢?”那个握着手电的人说。他现在不怕张俭了;就是这个东北大汉真要剁谁;眼前七八个人可以分担危险。 
张俭想多鹤是机灵的;已经跑到正在落叶的榆树丛里;已经穿戴整齐地在等他。一个身世如多鹤的女人不机灵是活不到今天的。 
“还有一个什么?”张俭懒得理他似的。他那双半睁的骆驼眼表现傲视最精彩。 果然七八个职工被他的傲视看得大怒。这个东北大汉要是自己不降;制服起来大概要费点事。 
“少装傻!问你那个姘头呢?”七八个人中间的北方人说。职工们叫他谢主任。 
“谁是我姘头?!” 
“我都看见了!还想赖!”拿手电的是个四五十岁的南方人。 
“看见了还问?你们叫她出来呗!”张俭说。 
“那你承认她是你姘头?” 
张俭不理他们了。他后悔跟他们一答一对地说话。他从小不爱开口原来早就看出人们不值得理会;你只要跟着他们的思路走;一来一往跟他们对答;很快成了他们下流话的接受者。他和多鹤那样的感情成了轧姘头:多鹤那样一个女子成了姘头?!他们在这里提一提她都脏了她!张俭可以苦;可以累;可以痛;就是脏不得。 
他们中一部分人进到布景的迷宫里搜索;另一部分人看守张俭。没搜出那个女人。一个职员报告:后门没锁;姘头可能从那里跑了。一定是这家伙掩护她逃跑的。看来是个腐化老油子。要不是接到伟大领袖来钢厂视察的通知;谁会去查那些黑暗角落?还以为美蒋特务埋个定时炸弹什么的;结果找到一对雌雄糖衣炮弹! 
张俭的工段也天天在打扫布置;扎红纸花、红彩球迎接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视察。但以往也说省长、市长来视察;后来并没有出现在高炉边上。所以这一次工人们也将信将疑。听俱乐部的人这么一说;张俭想;原来伟大领袖真要来;因为俱乐部是厂部直接管辖;消息灵通而可靠。 
搜查的人陆续回来了。他们从西北角那扇后门追出去;也没追上那破鞋。俱乐部谢主任文雅地说看来是个飞毛腿破鞋。没关系;抓住这个;她飞不到哪儿去。 
张俭被带到厂部。走廊上碰见小彭;小彭两眼一瞪;看着七八个人开路的开路、押阵的押阵;把张俭带过去。他问压阵的一个俱乐部职员;张师傅怎么了?搞破鞋!谢主任马上问小彭;是不是和这个腐化分子很熟。小彭没有吱声;看了一眼张俭巍巍然的背;又看看他皮鞋的带子甩过来甩过去;拖成了两根泥绳。小彭的俄语学了一半;俄语班取消了;让他到厂部打杂等候重新分配。他跟着七八个人进了厂部保卫科;门关上了;他和一大群秘书、打字员、清洁工堵在门口;都半探着身子;想听到里面的审问。 
审问有时轻得几乎无声;有时“哇啦”一声吼叫起来;像车间外面挂的接触不良的广播喇叭。无论是吼叫还是轻声询问;张俭始终一言不发。 
    终于听到张俭开口了:“什么叫作风问题?” 
审问者向他解释;就是自己有爱人;在外头又跟别的女人搞男女的事。 
“我没那啥作风问题。”张俭说;“我只跟我爱人搞那事。” 
审问者又像喇叭来电一样嗓音洪亮:“你跟你爱人跑俱乐部里搞得快活些?” 
外面的人全乐了;女打字员红透了脸蛋;皱起鼻子:这话真是臊臭不可闻。 
“你和你爱人怎么就看上了俱乐部的后台;你倒是说给我听听;让我开通开通?”审问者觉得此人犯简直对他的常识和逻辑在放肆玩弄。 
张俭又拿出他的沉默功夫来。审问者威胁他:在伟大领袖毛主席视察前破坏风化;往工人阶级脸上抹黑是要受重罚的。党员开除党籍;非党员降工资。假如破坏了风化不好好坦白认错;反而编谎话欺骗保卫部门;那就罪加一等。不说话了?好?愿意沉思是好事情。那就沉思三分钟。 
“我再问你;和你发生作风问题的女方是谁?” 
“我爱人。” 
这回轮着保卫干事沉默了。 
“你爱人?那干吗跑哇?”俱乐部谢主任文雅地问。他似乎比保卫干事逻辑好些。 
“跑?”保卫干事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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