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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岛6·泽塔-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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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节看着他一本一本地从书架上抽出杂志,于是有点疑惑,“你要干吗?”
“卖掉呢,”拍了拍杂志上的灰尘,毕小浪回过头来,“这样装帧精美的书,似乎能卖个不错的价钱。”然后用手比画了一个胜利的表情,“哦也”。
“上帝。你想干什么?”
从凳子上跳下来,毕小浪有点不好意思地摸摸头,说:“圣诞节快到了,我想买个……戒指……嗯,买个戒指送给秦钥,顺便也正式向她表白一下哈。可是钱不太够啊,虽然已经从上个月开始存钱了,不过,似乎还差一些呢。”
毕小浪挠着头发,看着季节,突然问:“你有东西要卖么?要么你也卖点借给我好啦。我一定加利息还给你。”
眼前的毕小浪笑容是那么的温暖,看得季节有点微微地眼睛发红。很多复杂的情绪在心脏的各个角落出没。以前,季节从来没有觉得毕小浪会是对女孩子这么用心的一个男生,印象里依然是那个在公车上口无遮拦的傻瓜一样的讨厌鬼。
季节说:“那你向颜徊借啊,他应该有吧。”
毕小浪敲了敲她的头,说:“别傻啦。哪有为了给自己喜欢的女孩子买戒指而去找另一个男人的啊。”
季节翻了个白眼,“你不是老说我是男人么?”
毕小浪低下头,眼睛对牢季节的脸,伸出手指在她面前摇了摇,语重心长地说:“季节,你不能因为自己的名字缩写是那个,而真的就以为自己有那个东西哦。”
季节差点背过气去。
眼前似乎还是那个抱着一堆杂志在自己身后大笑的毕小浪,可是呢,两条浓浓的眉毛已经皱在了一起。
已经快要十点了。井池也渐渐安静了下来。白天喧闹的街道在晚上恢复了宁静。
爬山虎在冬天已经全部枯萎了。剩下那些在夏天里蔓延了几乎一整条街的藤蔓依然贴在墙壁上。像是干涸的脉络。干枯的叶子被风不断地吹下来。在街道上被风赶着朝前打着滚。
晚自习下课之后,季节乘车回家,顺道去颜徊家拿那本刚刚在晚自习的时候聊到的笠井步的画集《恋字宴》。结果刚跨进玄关换了鞋,颜徊的手机就响了,是毕小浪打来的。
颜徊接起电话就问他:“你今天怎么没来上课?你已经消失一天了。”
电话里的声音嗡嗡得像得了重感冒一样,也听不怎么清楚。
于是颜徊也没多说,就说“我来找你吧” ,然后挂了电话。
拿了画集后季节和颜徊出了门,朝着井池街的冰冰乐走过去。
冬天的傍晚很冷。季节把帽子又往下拉了拉。
爬山虎的叶子在脚边打滚。路灯照出两人的影子。拉长。缩短。再拉长。
季节突然想起曾经看到过的话。说人生就是一个重复的圆,你一定会重复曾经让你快乐的点,也一定会重复曾经让你悲伤的点。永无止境。
毕小浪坐在家门口的石头凳子上,双手插在衣服口袋里,腿朝前面伸着。看到颜徊和季节走过来,就抬了抬手,动了几下手指算是打过招呼。
不知道为什么,颜徊突然觉得他很孤单。
三个人并排坐下,路灯萤绿色的光从头顶上洒下来。
“我今天……”毕小浪吸了下鼻子,像是感冒了,“去了杭州呢。”
季节和颜徊都没有出声。只是陪着他一起发呆地望着街对面的长满爬山虎的墙壁。灯光里有很多的飞蛾。鳞片随翅膀四下扩散。
是因为毕小浪知道她喜欢玩游戏RO,所以答应帮她买RO的周边玩具,她喜欢那个波利的抱枕他是知道的。可是在这里的活动时间却被他忘记了。后来去网上查到杭州今天还有最后一站,于是早上就乘火车过去了。可是却忘记了她要的是红色,买了个绿色的回来。
脸上有微微冰凉的感觉,季节抬起头,似乎觉得下了雪。可是眯着眼睛仔细看了看,天空中又没有雪花。
 “她很生气,她说我一点都不在乎她,她说我根本从来没认真地听过她说的话……可是,我真的只是忘记了……”
刻意控制得很平静的声音,却还是让人听得出有些哽咽。
风声在深夜的街道上空旷地回荡着。
颜徊站起来,走到路中央,来回走了几步,然后又停下来抬起头望着路灯。没有说话。过了会儿,才回过头来,望着他说:“忘了吧……我是说,你最好把这些忘了。”
毕小浪抬起头来,眼睛有点湿润的蓝色。他说:“你说,我怎么会是这么笨的一个人呢?我很难过的……是真的很难过的……觉得胸腔里乱糟糟的一团……”
他刚说到动情的地方,就停住了,他带着一脸惊讶无法相信的表情望着街的对面,颜徊和季节也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然后就觉得这画面有点太震撼。
因为街对面,一只猫扶着墙吐了……
毕小浪一脸“我的上帝”的表情,说:“不至于吧!我说得有那么恶心么?”
颜徊陪季节在街口的车站等着回家的末班车。
晚上这条路上的车很少。偶尔过去一辆。灯光从两人安静的脸上扫过去。
毕小浪的情绪在那只通了灵的猫的恶搞下似乎缓解了过来。所以很难得的在对他们说再见的时候又做出了他招牌式的“哦也”的手势。平日里看见他做这个手势和表情的时候都是被他气得几乎要炸掉,而今天,看着他能够满脸笑容地做出来,季节暗暗地呼出了一大口气。
看着转身走进冰冰乐的毕小浪,季节在想,这样的男孩子,真的是天使吧。永远只记得快乐和幸福,永远都会忘记痛苦和悲伤,永远只记得别人的善良,从来不曾记住别人的残忍。而随着时光的打磨,这样的品质一定会像是宝石一样绽放越来越耀眼的光芒吧。到那个时候,会不会连靠近他身边,都会觉得自己不够美好呢。
“季节,”颜徊突然说了话,可是并没有转过脸来,反倒像是自言自语般说了下去,“你还记得你高二捡到的那个抄了很多纳兰性德的词的笔记本吧。”
“嗯……”
高二的一节体育课,季节因为脚摔伤了而被送回教室休息,走过颜徊的桌子的时候发现地上掉了本黑色的笔记本。翻开来里面抄满了纳兰性德的词。漂亮的行楷。是看习惯了的颜徊的笔迹。那一节课季节都在看上面的词。这是季节第一次接触到纳兰性德的那些像是被忧伤浸泡透了的词。
像是突然被打开了一扇大门,光线汹涌进来照亮了一个完全未知的世界。季节一行一行地读过去,浑然不知窗外下起了暴雨,等到颜徊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冲回教室,她才抬起挂满泪水的脸,伸出手去把本子递给一头雾水的颜徊。
“那个笔记本……怎么了?”季节并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事情。如果不是他说起,她几乎要忘掉了。
“其实那个笔记本,是小浪的。”
“哈?”
“你看到的那些漂亮的行楷,也是他写的,只是你并不觉得他会是一个喜欢纳兰性德那样忧伤的词的人吧,所以下意识地认为是我的……”
“其实所有人眼中的小浪,应该都是那个记性很差,玩世不恭,成绩马马虎虎,喜欢逗女生的人吧。只是我从小就和他一起长大,五岁和他一起上幼儿园,看着他爸爸从他家里面离开,看着他追着跑出门摔倒在街上大哭,然后看着他一天一点自闭到几乎不说话,再一天一点打开内心变成一个像是傻瓜一样简单而幸福的大男生。在我的眼中,这几乎是一件要用伟大来形容的事情呢。他尝试着和别的小孩打招呼,尝试着和别人一起玩,尝试着去了解女生喜欢什么东西,尝试着去看很多冷笑话。然后一天一天地,变成了那个学校里最受欢迎的人。”
“他曾经在我生日的时候对我说,希望我和他一样……只记得幸福,不记得难过。”
颜徊转过脸来,表情微微有些严肃。
“在我心里,小浪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呢。”
窗外有很轻很轻的风,把浓得化不开的雾气吹得缓慢移动。
季节裹紧了被子还是觉得有点冷,于是起床拿了条毯子铺在床上。
心里反复地出没着颜徊那些话,像是一个催眠师一样反复在耳边重复。特别是那一句“你别看他可以笑着对我们说哦也,其实他回到家,躲进被子,一定会哭红眼睛。”
那一句话像是魔咒一样缠绕在季节心里。
四下安静得几乎没有声音。所有躲藏在灌木草丛中的虫子也被寒冷逼进了土壤深处温暖的洞穴。
这样的冬天。
这样的冬天,也应该快要结束了吧?
 
北方的冬天到得很早。南方似乎还是秋天的样子,而北方已经开始出现积满雪花的那种黑色的厚厚的云,低低地浮在天空下面。昏黑色的天空,让人提不起情绪。
季节坐在颜徊的自行车后面。风吹进她的脖子的时候她突然觉得冬天真的到了。抬起头看着颜徊的背影,似乎又宽阔了一些。看不到脸,只看得到下巴锐利的边缘,消失在外套的领口里。
季节把头靠在他的背上,闭上眼睛。
这是进入大学的第一个冬天。
整个校园满地都是凋落的梧桐树叶。
学校的图书馆号称全亚洲最大的图书馆。季节喜欢二楼古典文学阅览室的那一排长长的几乎要看不到尽头的木头长椅。
很多时候,她都坐在靠近窗边的那个位置上看书。那本纳兰性德的词笺注一直都是她在借,怎么看都看不厌。借书卡上也写了长长的一排“季节”。
阳光从高大的窗户玻璃上凿进来。照到眼皮上,几乎耀花了眼。这样明亮的白光,皮肤上灼热的温度,几乎要让人觉得是夏天了。
几乎……像是夏天了呢。
半年前的夏天。她和颜徊从松山一中毕业,考进这所全中国所有的学生都想进的大学。这是值得喜悦的事情,可是两个人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毕小浪没有参加高考,成绩太差,需要重读一年。
倒不是因为对秦钥的告白失败而让他荒废了学业。因为小浪是个很乐观而开朗的人。在难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小浪竟然渐渐地忘记了悲伤。像是从来未曾有过这样的一个女孩子重重地在他心上划下痕迹。
只是,似乎忘性太大,连带着英文单词,连带着化学方程式,连带着正弦定理都一概忘记了。这让季节和颜徊在高三最后的日子里几乎搞大了脑袋。
可是颜徊也明白,每天晚上自己关掉灯睡觉的时候,探出头去,依然看得到小浪家的台灯亮着。虽然江红花总是鼓励他说考不上大学又不代表人生就没了希望,依然可以做一个又帅又聪明的冰沙王子,而且小浪也总是哈哈大笑着说江红花你真可爱!
可是——
颜徊看到过在实验楼楼顶的那些粗粗的包着锡纸的银白色管道间,小浪把刚刚发下来的数学试卷折成了无数小小的纸飞机。他傻傻地看着那些飞机在风里越飞越远。表情被落日映照出悲伤的轮廓。
颜徊觉得心里很痛。
三个人都没有参加毕业典礼。他们脱掉穿了整整三年的制服,在电动城里玩了一个通宵。
在天光大亮的时候,小浪的眼睛不知道是因为熬夜还是因为什么,变得很红很红。
他说:“你们先去大学踩点,然后等我来会师哦!”
日出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显出青春美好的轮廓。
太阳慢慢落下去了。不知不觉又在图书馆里打发掉了一个冗长的下午。季节从桌子上爬起来,揉揉睡得涩涩的眼睛,发现周围几乎已经没有什么人了。
窗外的落日像是在天空里打散了的蛋黄。
季节微微有些想起半年前的夏天,火车站的站台上毕小浪送自己和颜徊离开的时候就是这样的落日。像是世界末日一样的悲伤的颜色。
那天毕小浪突然说:“所谓的毕业,就是从彼此的身上硬生生地抽走三年么?”
他很少讲这样酸的话,本来想嘲笑他的自己,看到他认真而略显悲伤的表情,那些轻松的话却怎么都说不出来。
毕小浪把包递给季节,然后念了句纳兰性德的词:“人生若只如初见……”
然后他皱了皱眉毛,又低低地重复了一遍,“人生若只如初见,人生……”然后表情却莫名地变得有些焦虑。
季节忍不住念了下一句:“何事秋风……”可是刚念了一半,就被毕小浪粗暴地打断了。
“我记得!不用你帮忙!”没来由的脾气,似乎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于是声音低下去,“我并不是……什么都不记得的白痴。”
然后他抱了抱颜徊,转身离开了站台。季节望着他离开的背影,看到他抬手用手背抹了抹眼睛,也不知道是不是哭了。
季节飞快地眨着发酸的眼睛,像是按动快门一般地,咔,咔,咔地记录着这个像是世界末日般的黄昏里毕小浪的背影。心里的潮水漫成一片。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然后。毕小浪就消失了。不但季节找不到他,连颜徊都找不到他了。
打电话永远关机。写信到学校里去却被退回来,信封上注明查无此人。打电话给以前的班主任却被告知他好几个月前已经退学了。
就像是凭空地少掉了这样的一个人,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像是夏天落在发烫地面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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