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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大明女书商-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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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茗有些诧异,以叶水心的学识、家世,怎么能对儿子的仕途毫无想法呢?

端卿看出她疑惑,耐心解释道:“如今的朝廷,党争不断,正直之士毫无立足之地,父亲早年间尚有仕进的打算,当时恰是张相执政,张相治国有道,用人却喜扶植亲眷,父亲看不过,qi書網…奇书辞官还乡。原想着张相退了之后有所改观,谁知圣上亲政,朝廷却越发混乱……唉,总是我大明子民生不逢时。父亲早几年就断了仕进的念头,只在古书中消遣,我却有些不甘,到底去京里走了一趟,去时父亲就叫我不要抱太大希望,果然铩羽而归。如今我也断了这念头,只想做好家里的事,奉养双亲,平安到老罢了。”

若茗记忆中,端卿一向是温柔敦厚的君子,十六岁考取了秀才,乡试又是解元①,省试时母亲黄夫人突然急病,端卿得了消息立刻回家侍奉,并未考完,因此也没有中举,但是昆山谁不恭恭敬敬叫叶家大公子一声“解元公”?

只是自那一科之后,再未见端卿应试,若茗以为他厚积薄发,将来一鸣惊人,却没想到是对仕途灰了心,不愿再走这条路。

她不知如何接腔,只得笑一笑,道:“哥哥还年轻,前途不可限量,再等等料也无妨。”

“若茗,你希望我为官做宰吗?”端卿忽然停住脚步,正色问她。

她不由自主摇头。

“我猜也是。”端卿似乎松一口气,“早知不会看错你。”

“看错我什么?”

“早知道你不是热衷功名的人。”端卿微微一笑,“我放心了。”

若茗有些奇怪,放心了?他放心什么吗?

来不及细想,就听见旁边一个男人大声道:“绝了,太像了?“

顺着声音望去,前面的街道上密密匝匝围成一个圆形的人墙,还有人不断挤进去,几个正奋力探脑袋看热闹的人笑着议论:“跟活的似的,比东头吴家画馆画的好。“

若茗听见是画,顿时留了心。林家书坊的绣像小说是头一等畅销书籍,家里请的几个画工虽说是昆山数一数二的师傅,毕竟人数有限,许多活不得不押后处置,林家找新人找了多时,若茗怎么会放过这大好机会?

眼前人太多,她知道挤不进去,况且也不方便往人堆里凑,于是静立一旁,希望人群散去时可以一看究竟。

端卿看出她的意思,快步走到人群旁边,他个头较常人高出半头,掂起脚尖很容易看见里面情形,不多会儿就回来道:“是一个年轻的画师,正在给一对夫妻画写真。”

“画的怎样?”

端卿摇头道:“那画师俯身恰好挡住了画纸,看不清楚,瞧围观人的模样,想是不差。”

正说间就听见一个低沉的男子声音道:“差不多了,两位可需要着色?”

一个女子声音道:“不用了,这样就蛮好。”

没多会儿人群从中分开,求画的夫妻捧着未装裱的画纸喜滋滋走出来,周围的好事之徒喊着:“还有没有画的?没人画咱就散了吧,没看头啦!”

若茗紧走两步赶上那对夫妻,笑对妻子说:“这位大姐,这写真可否借我一看?”

那作妻子的既然在大庭广众之下作画,自然也不是扭捏拘束之辈,大方将画纸展开,双手捧着道:“喏,你看吧,我觉得挺像的。”

原来是白描的行乐图,画中的夫妻面带笑容并肩而坐着,神情惟妙惟肖,衣服、背景虽然是写意处理,并不见得精细,但却透出一股生活韵味,更有趣的是身前还画了一个抱着小鸭子的光头小胖孩,那妻子笑说:“我们还没有小孩,那画师听说了就给添了一个,取个好彩头,希望如他所说吧。”

若茗看了片刻,便觉这画师技艺超群,尤其难能可贵的是,画作中隐隐有种灵动的神韵,毫无画工的匠气,当下便决定与那画师结交。于是谢过夫妇二人,转身又到了人群跟前。

此时没有主顾,围观的散去了大半,年轻的画师穿一身缀满补丁的青布直缀,正在往架上张贴自己的画作。

若茗留神看了看,画师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衣服虽然寒酸,却是干干净净,人也十分清爽,漆黑头发,浓眉毛长眼睛,肤色白净,越显得眼珠乌黑,眉毛浓密。

那画师见若茗打量自己,淡淡一笑:“公子,要买画还是写生?”

注①:乡试第一名称“解元”,唐伯虎即是明朝有名的解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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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工Ⅱ

若茗见他主动问起,忙答道:“写生却是不必,敢问师傅是本地人吗?”

那画师看了她一眼,道:“公子问这个做什么?”

“我……”若茗原本想直接说请他到书坊的意思,转念一想毕竟是初识,对方性情脾气全然不知,若请了回去自然要长期合作,万一碰见个不省事的,岂不是为难?于是改口道:“没什么,只是从前未曾见过你,一时好奇。架子上的画都是你做的?”

画师微微一笑:“正是在下所做。公子可有中意的么?”

若茗凑近了细看一看,两幅青绿山水,两幅工笔草虫,另有一副泼墨牡丹,极是大气,尺幅的画卷上一朵墨色牡丹吐蕊怒放,透出勃勃生机,牡丹的茎、叶用焦墨、浓墨、淡墨各色处理,层次分明,全幅画只是深浅不同的墨色,看了却有秾丽的错觉。

若茗忍不住道:“这牡丹极好。”

画师点头:“在下也颇喜这副。”

“敢问师傅高姓大名?”端卿问道。

画师回头看了看他,笑道:“我想起来了,你便是鼎鼎大名的叶解元吧?当初你衣锦还乡时我曾见过你。小子无名小卒一个,便说了姓名你也未必认得,还是不说的好。”

端卿笑道:“原来兄台知道在下,惭愧。兄台既做的这等好画,为何说话如此刻板?便是从前不识又何妨?四海之内皆兄弟,你我街头相逢,也是一场缘分,若蒙不弃,我想结交你这位朋友。”

画师又笑了一下:“倒是我小气了。既然叶解元不嫌弃,小子斗胆通名吧。梁云林,昆山小小画匠一个。”

端卿还没来得及答话,已听见身后一个男子朗声道:“原来是梁先生,想不到昆山小小地方,竟然有如此高明的画师,亦且如此年轻!”

若茗和端卿下意识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白衣少年手摇折扇,潇洒走近,身后紧跟着一个书童,背着锦面包袱,牵一匹枣红骏马。

两人从未见过白衣少年,见他主动搭话,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这人剑眉星目,鼻若悬胆,颚骨略方,透出刚毅之色,笑时令人如沐春风,不笑时抿紧了嘴唇,却又是一股肃杀、傲慢之气。身上白衣款式简单,却隐隐透出精心刺绣的同色花纹,可知是上好的衣料,没戴头巾,发髻上一支碧玉簪,当中嵌一块羊脂美玉,富贵之气隐而不露,显见是大户人家出身。便是身边的书童,也是绸质衣料,唇红齿白,不像是惯作劳力的下人。

端卿觉出此人有股隐隐的倨傲之气,但他风度甚好,况且此时笑意盈盈,令人有亲近之感,不觉便拱手道:“昆山虽小,但是人杰地灵,这位兄台倒不可小觑。”

白衣少年瞟了他一眼,笑道:“我今日才到此地,也只见着这画工一人,至于其他的人杰,还得慢慢寻访。”

若茗不想与陌生人多话,于是对梁云林道:“梁先生,这副泼墨牡丹我极是喜欢,敢问要价几何?”

梁云林道:“公子如果喜欢,不拘多少,随便给些工钱就好。”

若茗极少在市集买画,一时不知多少合适,于是往高里说:“五两银子可否?”

这已经是极高的价钱了,梁云林一笑:“公子好大的手笔。”

话音未落那白衣少年就凑上来道:“这幅牡丹乃是梁先生五幅画作中最佳者,决不止这个价钱。同样的画若是假冒名家落款,至少是五十两银子。”

梁云林定睛看了看白衣少年,笑道:“公子这话画工可要挑挑毛病了。”

“哦?”白衣少年眉毛一挑,“怎么,我说的不对?”

“画匠无名小卒一个,怎敢奢望与名家相提并论?况且名家的画,原本也不为观赏。”

“哦?此话怎讲?”

“名家的画,装点厅堂第一,长自家脸面是二,观赏反倒是末用。画匠的画,做的再好又能怎样,除了个把知音瞧瞧看看,别的可有什么用?五两已经是天价了。”梁云林不紧不慢说来。

白衣少年边听边笑,最后朗声大笑:“痛快,说得痛快!若在酒楼,便当为你浮一大白!①我才说昆山人杰还要细细寻访,如此看来,也不用访,昆山有你这画师已经是人杰地灵了!”

梁云林谦逊道:“公子谬奖,画匠不过手艺人混口饭吃,这话当不起。”

白衣少年冷眼看了看若茗,忽然对梁云林道:“他只出五两银子,我看也不是你的知音人。这样,我出二十两,这画归我,并邀先生到下处小酌,先生肯赏脸吗?”

梁云林没想到他这么说,踌躇一下道:“不好,虽说公子赏识,但这位公子先问价先要买,画匠不能失信。”

白衣少年尚未答话,若茗先动了气,忍不住道:“这位兄台果然霸道的紧,就算在下不如你知音,好歹总要论个先来后到吧?阁下口口声声说昆山无人,看来是自封为人杰了?”

白衣少年似乎早料到若茗会发难,微微一笑道:“人杰倒不敢说,这画嘛,总是比你懂的多些。”

若茗一急便红了脸,心说怎么有这等傲慢之人!她虽未拜师学画,但是自幼耳濡目染,多少还是懂的,未必便不如这白衣少年,因此傲然道:“我看未必吧?摇起来哗哗作响的,通常都是半瓶醋。”

白衣少年又是一笑:“你倒也伶牙俐齿。既这么说,你我便分别品评下梁先生的画,要他说说谁通谁不通,你敢应承吗?”

若茗心里有气,也顾不上别的,当下就答:“好。”

端卿暗自摇头,低声道:“算了,不跟他争执,多时不回去,叔父该着急了。”

白衣少年却听见了,笑嘻嘻道:“你若怕了尽管走,我决不阻拦。”

若茗冷冷道:“你若怕了也只管走,我决不阻拦。”

“拾人牙慧②。”白衣少年摇摇头,指定了第一幅山水,“这幅妙在清冷,有山无水,有屋无人,遗世独立,唯有云气绵延不绝,似尽未尽,引人入胜。”

若茗看了片刻,冷笑道:“此言差矣。此画有山有水,有屋有人,白云缭绕,画意显然是达人高蹈世外,一派超脱飘逸的气象,阁下怎么能说清冷?”

白衣少年怔了怔,断然道:“胡说,哪里有水、有人?”

“若无水,何来怪石、板桥?若无人,为何屋后数枝桃花探入东窗?”

白衣少年凑近了又细看一次,暗叫惭愧,原来山顶云雾缭绕处隐隐透出两块怪石并一架短短板桥,显然此处有山涧流过,而屋外的桃花果然探入东窗,似有人正攀住花枝细细欣赏。

白衣少年脸上一红,不肯就此服软,望了梁云林一眼,梁云林淡淡道:“确如这位黄衣公子所说,画匠做的是高人隐居。”

白衣少年这才一拱手:“好,这次我认输,看下一幅。”

注:①:满饮一大杯酒。

②:拾取别人的一言半语当作自己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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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工Ⅲ

若茗微微一笑,心道,看你如此狂妄,倒要让你看看昆山有人无人,莫以为天下就你了得。

剩下的两幅画是工笔花鸟。一幅显见是百鸟图,白衣少年不屑点评,直接便看了第二幅,画纸上一地白雪,一架腊梅,一只长尾锦鸡。

白衣少年正待开口,若茗抢先说:“刚才是你先评,这次换我吧,免得人说我尽跟在后面占便宜。”

白衣少年自恃才高,事事都要占先,原本是想先说,赢得硬气又体面,如今被若茗道破,倒不好与她争,只得回答:“也好。”

若茗细看了看,笑道:“这副有趣,通常是红梅配喜鹊,取‘喜上眉梢’之意,如今是腊梅配锦鸡,颜色丰富而且更为温和,锦鸡虽只有一只,雪地上却有无数脚迹,应当另有雌锦鸡在附近,仍是喜气祥和之兆。”

白衣少年听她说完,愣了半晌,他原本以为若茗不会发现脚迹的奥秘,满心要以此作为致胜法宝,却未料到若茗性子虽急,做事却极为仔细,早发现脚迹凌乱,说出了隐藏的另一只。

他委实不甘心认输,于是硬着头皮再细瞧一瞧,突然眼睛一亮,指着腊梅树根道:“你虽然看出还有一只,却没发现正藏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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