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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鹤唳华亭-第42章

小说: 鹤唳华亭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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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定权却果如那常安所说,此日并不在延祚宫内。王慎虽极力不解缘何太子年纪愈长,行事举止比较起幼时来却愈加古怪。却终也没有办法,只得趁着定权向皇帝请旨,道是要出宫料理府中事宜的当口,打点好了刑部大狱上下一干人等,此后便是千叮咛万嘱咐,叫他只捡要紧话说,切莫逗留过久,若叫陛下发觉,便是大为不妥云云。定权却脾气甚好,一一应承了下来。午时回到府中,也不及再听周午一通哭天抢地,从九天神佛谢到列祖列宗的啰嗦,只是一叠声吩咐将先前派出去查探许昌平家世的那个侍从又叫了出来,嘱托他道:“你这就带几个人再去一趟岳州。孤让周总管从帐上支一万银子给你们,去将那个许昌平的一家老小找个妥当地方,好好安置起来。然后派个人回来报个信,你便不要回来了,守在那里好生看住了他们,然后等着孤的旨意,再做行事吧。”那侍从连忙答应了一声,方欲转身退出,便闻定权又问道:“站下,你想好此事要怎么办了么?”那侍从回道:“岳州的郡守乃是将军故旧,有了父母官相帮,此事却又有何难?”定权皱眉道:“孤就是要你记住了,此事万万不可惊动当地的官府。你们的行迹举动,也万万不能传到顾大人的耳朵里。倘若是办砸了,你们也不必回来见我了,听明白了么?”那侍从细细想了片刻,方答应道:“属下谨遵殿下旨意。”定权这才点了点头,道:“辛苦你了,此事办好,孤去跟兵部说,调你入禁军,先从百户做起吧。”那侍从赶忙下拜道:“谢殿下!”定权挥手道:“你去安排好人手,把银子领到,今日便上路吧。”

   眼看着他出去,这才又唤过了周午,未待他开口哭诉,便道:“这几日的事情,想必你们也听说了。陛下的旨意,孤即日便要移宫。良娣她们自然是要跟着去的,她们的事情,就烦你先整顿安排妥当。另有几个素来得用的人,孤想着要把他们调入东宫卫,日后有了事,到底是故人用得安心。”说到此处,顿了一下,方望着窗外道:“至于你,原本便是宫里出来的,孤会向皇上请旨,若皇上恩准,让你接着做延祚宫的总管黄门,那自然是孤求之不得的事情。只是孤担心,延祚宫上下都会换成陛下的人,留不留你,孤却是做不了主了。若是如此,你也不必再搅和进来了,拿点养老银子,回家去吧。你跟孤一场,别的什么没得到,总也得叫你有个善终。”

   那周午被这番话说得半晌没了言语,许久方哭道:“老奴本是无用之人,怎敢奢求什么总管的位子?只要能留在殿下身边端茶递水,才算是老奴的善终。”定权淡淡一笑,道:“你也并不是个糊涂人,怎么尽说这些糊涂话。去吧,都去吧,孤歇息片刻,还要再去见一个糊涂人。”

   王慎使人同刑部狱官招呼的时候,并未说明来人便是太子。当然一干精明人等皆是心知肚明,是以此日戌时,当一顶小轿悄悄停在刑部大牢的后墙外,从轿上下来一个身披麾衣,头罩风兜,却是衣着寻常的年轻公子时,那狱官嘴上虽不说,行动举止仍是恭谨到了十二分。小心翼翼引着他穿门过户,待到真的进到牢狱深处,又生怕两旁景象,狱中晦气触得他不快。几次欲要开口,见他面色,皆又生生咽了回去。

   走了半晌,方来到了关押张陆正的狱门前,定权侧首低声下令道:“把锁打开。”那狱官迟疑道:“大人,这个没有陛下的旨意,下官是绝不敢开门的。”那厢里张陆正听见外面的言语,起身一看,却登时呆愣住了。定权只向他轻轻点了点头,又对那狱官道:“不开门也罢,那便烦请大人暂且回避,我有几句话要单独问人犯。”那狱官仍是摇头道:“大人,此处却没有这样的规矩。大人这并不是奉旨问案,依着哪条朝纲,也断没有能够和犯官独处的道理。也请大人体谅下官的难处,并非下官擅权多事,只是若是大人随身夹带了什么违禁的物件,传递给了犯官,惹出差错来。那下官的同僚下属,家人老小,却都要受到牵累,便是大人自己,也脱不了干系。”说罢只是深深一揖。定权望着这七品小吏,却并没有作怒,只道:“我真是只有几句话,断没有旁的心思,更说不上连累大人,烦请大人行个方便。”那狱官犹疑良久,方道:“若是大人执意如此,却莫怪下官无礼。”定权微微一笑,一手拉开了颔下的带子,那件麾衣随即跌落。定权只是展开了双手,道:“大人请吧。”那狱官愣了片刻,低低答了一声:“下官僭越了。”

   张陆正扶着一根木栅,慢慢跪下了身去,眼看着那狱官细细查检了太子一身上下,这才躬身道:“请大人长话短说。”待他退了出去,定权转过身来,见张陆正一身桎梏,忙上前两步,隔着狱门托他手道:“孟直快请起来。”张陆正哪里肯起,定权无法,只得蹲下身来,方思量着要开口,忽才发觉不过两月,张陆正一头零乱头发却已尽是灰白之色。他年未及半百,按理并不至于如此,定权却一时如何也回想不出他从前是否亦是这般,不由愣了半晌,才闻得张陆正道:“殿下来此,可是外头有什么事?陛下知否?将军知否?”定权失神笑道:“无事。陛下不知,将军亦不知。”张陆正的面色却登时沉了下来,道:“那便请殿下速速回宫吧,此处不是殿下该来的地方。”说罢起身欲走,却被定权一把抓住了手腕。定权却也端正了脸色,直言道:“孟直,陛下已经把你的案子交到了孤的手上。”张陆正微微一愣,低声道:“这个臣也早就料到了。”定权低声道:“孟直,你放心,你的二公子,孤是无论如何也要替你保全的。他年未过十五,若是判了充军流徙,孤就叫人送他到常州去,有顾将军的照拂,不能说少吃些苦,也至少给你张家留下一条血胤。”张陆正听到此处,眼中方才泪光一闪,却只是道了一声:“臣谢殿下。”定权点头道:“孤对不起你一家,只是如今说这话也已是徒劳。孤此来并无他事,只是想当面谢过大人。”说罢站起身来,仔仔细细整顿了簪缨衣裳,对着张陆正端端正正拱手躬身下拜。张陆正亦不偏避,也只是跪正身子,叩下了头去。

   君臣二人俱是良久方直起身来,定权勉强笑道:“大人可还有别的事情要安排,孤勉力而为。”张陆正偏过头去,思量良久,方道:“臣有僭越一语,欲报于殿下。殿下只当将死之人,言语昏寐,便请折节辱听吧。”定权闻言,心下恻然,道:“孟直有话便请直说,孤但无不从。” 因为是关押重犯,此处却是灯火通明,耀得人竟有些头晕目眩。张陆正望着他光洁的面庞,竟在灯火下熠熠生辉,一时间想起了自己的三个儿女,心中登时如斧锯刀割一般,良久方开口道:“八月节前,适当那首谣歌方方在京中流传之时,顾大人便派人给臣送来了一封书信。此信并非顾大人所写,却是殿下的亲笔手书。”定权皱眉问道:“什么?”张陆正道:“殿下四月间给顾大人修书,促他勉力奋战,可有此事?”定权叹气道:“不错。原来顾大人并没有烧掉,还携带回了京城来。”张陆正道:“臣看了这封书信,心中竟是欢喜至极。天下有如此贤德储君,乃是万民之福。臣能侍奉如此主上,亦是臣下之福。”定权低声道:“孟直,你不要说了。”张陆正道:“臣说这话并非是为了歌功颂圣,而是求殿下纳谏。”定权道:“你说。”张陆正望着他的脸,正色道:“唯愿殿下为天下苍生计,此后万不可再生此妇人之仁。殿下出身嫡长,天纵英明,怀抱王气,圣君之资,已彰显无疑。只是却被卢大人生生误了。”定权一时只是难以置信,半晌才问道:“孟直何出此言?”张陆正道:“卢世瑜不过一书生耳,便算是读遍了圣贤教诲,到头来却只能保全一身英名,不得惠泽天下万民。此臣深不以为然也,窃念先帝以他为储副帝师,便是大大的失策。”

   定权见他几句话里,非但辱及了先师,更是诟詈到了先帝,只是疑心自己听错,半晌方斥道:“孟直!”张陆正慢慢摇首,道:“人之将死,其言亦善。若臣此生还能再见殿下一面,今日也断然不会将这话说出口来。殿下欲成就帝王天下事,则四月九月之事,便再不可为。若非四月之事,又焉能生出八月之事?常州那头,算是一时相安,以臣之浅见,只要李明安尚在,只要陛下削兵之意未止,常州城迟早还要大乱。殿下您止得住此次,还能够止得住下次么?殿下心中的抱负,臣也略知一二。臣单想问一句,殿下是要想如卢世瑜那般全一身之名,还是要踩着臣等的肩膀,将来回报于天下苍生?若是殿下执意要学卢大人,臣无话可说,臣只怕后世修史,无人会知道殿下本心,殿下只能剩得一个优柔寡断,瞻前畏后的恶名。若是殿下心中尚存着我朝的天下,祖宗的江山,那臣便劝您,先舍小节,再成大善。”

   定权的面色已是一白如纸,半晌方开口道:“孟直,你不必再说了,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张陆正叹了口气,道:“殿下,臣深知,有些事情,殿下是不为也,非不能也。只是如果到头来,这万里江山,落到了他人的手中,殿下才真正是辜负了先帝,辜负了孝敬皇后,辜负了卢大人,也辜负了臣啊。臣今日所出,皆是肺腑之言,还望殿下细细体察。”说罢只是死死盯住了定权。定权良久方慢慢点头,站起身道:“孤都明白,全都明白。孟直,孤应承你,若真有万里同风的那一日,孤来修史,你张大人仍旧是正人君子,是孤直忠臣,大人的一家都是。”张陆正两手死死抓住了那木栅,颤声问道:“此话当真?”这言语原本甚是无礼,只是二人却皆并未理会,定权只是回望他道:“是。”两行浊泪从张陆正腮边慢慢淌下,半日方道出了一句:“谢殿下。”

    定权不忍再看,转身欲走,忽闻张陆正道:“殿下,还有一桩小事,臣觉得蹊跷。”定权驻足道:“大人请讲。”张陆正低声道:“八月廿七朝会前日,齐王来臣的府上,曾用过一张手书,那字迹竟与殿下的有八九分相像,却不知是何人作伪。殿下日后无事,可细细查访,切莫叫宵小之徒钻了空子。”定权只觉此事听来隐隐有些耳熟,一时间却没能想的起来,只点头道:“孤知道了,大人请……”“保重”二字却如何也说不出口,此话便只说了半截,再无下文。

   定权垂首呆立了半晌,方举手击了击掌,那狱官闻声出来,亲自帮定权围上了麾衣。定权吩咐道:“走吧。”

   那狱官直将定权送至轿旁,一旁侍从连忙打起轿帘,定权方欲上轿,忽又驻足回首,问那狱官道:“大人可知道我是谁?”那狱官笑道:“恕下官眼拙,并未看出大人府阁何处,还请大人示下。”定权略笑了笑,也不再言语,躬身上了轿去。

    其时宫门早已下钥,定权却并未得皇帝允许,得以留宿宫外,此刻换过了衣服,也只得吩咐了车驾,再折返回宫。一路上悄悄向外张望,见街市上依旧是熙熙攘攘,那点点明灯随风摆动,摇得人心里暖洋洋的。晚归的仕子,商贩,妇孺,人人面上俱是一脉平和,已是过了亥时,他们却并不着急忙慌,想来也不过是因为家居附近,无论几时归去,都有应门之人。定权倚在车壁上,伸手抚了抚额头,忽然间只是觉得毫无意趣。这普天之下,何以只有他一人,可以回宫,可以回府,却独独不能归家?他自然想起了阿宝,就是这样一个晚上,不知她用什么法子,一个孤身少女,竟就寻到了许昌平的府上。听说她出府执了一张凭条,府内几层侍卫居然都看作了自己的手书。当时并未细细询问明白,也只当是她双手俱能书写,竟瞒着自己摹了一笔卢字出来。今夜听张陆正这么一讲,却忽觉事情远没有如此简单。

   他其实并不愿疑心她的,他告诉自己其实是不愿再疑心她的。他想起了当日的言语:“你只要安生当你的顾孺人,孤保你的平安。”思及此处,定权不由弯了弯嘴唇,冷冷一哂。

   因是太子奉旨归宫,宫门终究还是打开了,只是不免又记了档,待得明日要上报给皇帝。定权问知皇帝已然睡下,倒是暗暗舒了口气。且不论明日如何,至少今夜不必再多口舌了。

   待回了延祚宫正殿的暖阁,一旁宫人忙上前来帮他更了衣。定权自己系上中衣襟带,吩咐道:“去瞧瞧顾孺人在做什么。”那宫人去了片刻,回来报道:“殿下,顾娘子已经歇下了。”定权上前两步,翻身倒在了榻上,淡淡道:“那就去把她叫起来,告诉她不必妆饰,即刻就过来。”



鹤唳华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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