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情-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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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医生憩暑。”
我想我也在憩暑,这女人也很够烦的,怎么老认牢了我。
“王医生,麻烦你了。”
“什么病?”我终于问,“我好带药。”
“外伤,我在泳池旁滑了一交。”
“啊,小事。”我放心说。
“唔,麻烦你了,清你下楼,我车子在等你。”那姓君的女人说。
我拿着电话往露台下看,果然见那部劳斯莱斯就在下面。这女奇。сom书人厉害,晓得只要她开了口,便十拿九稳。
我说:“好,我马上来。”
“谢谢你,王医生。”她放下了电话。
到了她那里,两个女佣人又换了新面孔,仍然待我一般的殷勤。
我进到屋屋,佣人说她在书房里,我跟进去,书房又是漂亮的书房,来不及打量布置,只见她一个人坐在暗角里,叫了一声“王医生”。
我放下药包,笑道:“太不当心了,”
她哑声说:“可不是,又烦你了,王医生,若我还有旁人可求,决不烦你。”
这句话倒是说得很心酸,也算是实话,她的确是无人可求,这我是明白的。
“跌了哪里?”我问。
她始终坐在暗角里,我把窗帘微微提起一角,见了她的脸,真正吓了一跳。她嘴唇破了,肿着,嘴角积着瘀血,一只眼睛上角也裂开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另外一只眼白里全是红的。手臂上包着白纱布,也有紫黑色的血渍。
我说:“这不是交摔的,你是被人毒打了。”她不响。
“这种伤我不会治,你要进医院,额角要缝针,嘴唇放血,手臂上怎么了?”我拉了她一下。
她闷哼一声,痛得脸色发白。
我伸手按她胸下,我说:“肋骨断了。”
她看看我,神色惨然。
我问她:“谁做的?”
“王医生,我不去医院,求求你治我。”
“我治不了!”我吼道,“谁毒打你?说!”
“我自己在泳池旁滑一交,真的,王医生,你不治我,我也只好这样了。”
我转头叹息。“几时的事?”
“今早。”
“今早为什么不找我?现在都五点了。”
“怕你没起身,不便。打电话去医院,医院说你休假,又考虑了很久,实在没奈何,才到你家找你。”君情说。
我说:“你躺下来再说。”
“不能躺,痛。”
“我先找个中医来替你续骨。别笑,他们有他们的好处,不然就得进医院打石膏。”
我用她的电话拨了几次,找到两个中医,一会儿都来了。
她是疼得全身全脸都是汗,始终没哼一声,坚强起来倒真坚强,又替她验了内部,没有大碍。然后由我替她打止痛针、抗生素、破伤风针。我笑:“这叫作中西医会诊。”她笑了没有,我看不出来。
我替她用棉花细细抹净脸上的干血,敷了药,再看手臂。
手臂上明明是利器剖的,不很深,但很长,有三四寸的样子,很恐怖。我心头发毛,这女的来历不明,如花如玉,都有男人在她身上刮几刀,痛殴一场,我再膛这混水,万一有人误会,如何是好?心惊肉跳。
我又叹一口气。
“这也交摔的?真够艺术。”我说。
她苦笑。
“从此以后,这条玉臂是留下疤痕了,多可惜。”我说。
她还是不出声。
我替她包裹好了伤口,我说:“如果发炎,还是进医院的好。”我劝她。
她说:“不行,医院我是死了才去的了。”
“这又是什么话,听听,多么不吉祥。”
她黯淡的笑一笑,“吉祥?我这一生不过是这样了。已经完了,还论什么吉祥不吉祥?”她说得这么真切,这么肯定,又这么自然,仿佛她的一生,是真的完了,不过坐在一个暗角落里,等死罢了。
我问她:“如果我不来呢,你就不看别的医生?”
“我并不稀罕。”她说,“活了大半辈子,不过如此。”
“生命是充满惊奇的。”我说,“一个人要有勇气活下去,我们之间,谁也不晓得明天会发生些什么事,只要转一个弯角,你会见到新的希望新的世界,要提起勇气来,努力向前走。”
她听完了,鼓起掌来。
我气结,白了她一眼,收拾我带来的东西。
她轻轻的抓住了我的衣角,叫我道:“王医生。”
我看她。她的神色是温柔的,这一种神色,叫我怎么形容她好呢,仿佛我是主人,我要她怎样,她就怎样。而我不过想她好好的活下去,我是个医生,我希望每个人好好的活下去,充满生气的活下去,这也许是我喜欢兰兰的地方,她是充满活力的,一天比一天有劲。
而这个女人,我有种感觉,有种花凋的感觉。
过去或者她是刁钻荒诞不羁邪气的,然而如今,生命似乎渐渐离她而去,从她的神色里可以看得出来。
我过了很久才问她,“有什么事嘛?有事尽管对我说,我做得到,莫不帮你的。”
“我知道你是好医生。”她说道。
我俯下身去,“你要休息,最好把上次那位护士找回来照顾你,你要当心,不要再跌交,走路要小心。”
“我的路,”她说,“难走。”
“每个人的路都不好走。”
“我的路——”她摇着头,一派无助,只是抓着我手。
忽然我为她难过起来,这样一个女人,做错了什么呢?遭遇这么不好。我扶她起来,慢慢走向房间。我一手扶她,一手推开房门,只见佣人正在收拾,我拉开被褥,把她放进去,盖好被子。只见枕头角有血。地上跌着一本书:张爱玲《怨女》。
我为她拾起书:“你看这个?”
“唔。”她说。
她很平静。她一直很平静,两手在胸前,微微的扼着一个微笑。
“我有一个请求,王医生。”
“什么?”
“如果我睡一觉,你可否呆到我醒来?”君情说。
我笑了,“你一觉睡到天亮,我岂非累死了?你要人陪,我明白,临时找不到人,我替你安排个护士可好?”
她说:“那么,可否等我睡着了,你才走?”
“好,那么快快睡,不准胡思乱想。”
她说:“当我小的时候,很小的时候,父母搬到一层新房子去住。我当时认为真是一间好屋子,有客厅,有睡房,朋友进来,不必看到挂着的睡衣了。在厨房,母亲挂了一个镜子,常被油腻所蒙,是一面极旧的镜子,可是我最最喜欢那一面镜子。一个夏天,我的头发也剪得这么短,穿件T恤。短裤,照镜子。人人都说:她真漂亮,皮肤太好了,一颗雀斑都没有。”她停了一停,“那是我非常非常年轻的时候。”
我在听。
多么奇怪的一个女人,多么奇怪的记忆。谁还会记得多年之前的一面镜子?
“我只十七岁。”她微笑,“今年我二十九了。”
“你还是很漂亮。”我说,“不用愁,快睡觉吧。”
兰兰从来不想过去,她只有将来,而且兰兰相信将来是掌握在她自己手中的。当时她主动约我,多少人讥笑她既不貌美,又无大学问,可是终于她是与我订了婚,我也喜欢兰兰这一点强烈争取与生存的欲望。
我说:“想一想将来。”我说得是这么老套。
“多谢你来,王医生。”她根本不答我。
“我明天再来瞧你的伤口。”
“谢谢你。”
我翻着她那本张爱玲的小说。
“你可以走了,医生,不好意思,浪费你的时间。”
“不要紧。”我说,“好好睡,再见。”
我离开了她的房间。女佣人领我出去,我想向女佣人吩咐几句,想想也是多余的,她三日两头换佣人,谁真关心她?才没有用,反正我明日来罢了,她那些疼肿,怕要三两个星期才退,那条肋骨,靠上帝。
第二日我又去了。
她仍然很镇静,两位中医也来了。说她没有大碍。没有大碍,大概就是不会死人,我觉得无端端被人弄得遍体鳞伤,很是大碍。
她坐在泳池旁晒太阳,我坐在她旁边。
她忽然问:“王医生,你可信上帝?”
“自然。”我说。
“我也信,”她忽然很天真而起劲,“除了钱,我就信上帝,其余什么都不信。”
我啼笑皆非。“你这人,《圣经》上写得明明白白,‘你们信了我,就不可再信马门’,马门就是钱财。”
她也笑了。居然是真的笑,似一抹阳光。
“我的眼睛,没有问题。”
“再也不能摔交了,眼睛很柔嫩,血管一破,麻烦得很。还是小心点好,你又不是打勿杀李逵。开什么玩笑。”
“王医生说话,真是一句是一句,很有力量。”她说。
“我什么都知道。”我说,“我明日再来。你手臂上那伤口有问题。”
她点点头。
“进屋子去休息。”我命令。
我看她服了镇静剂,让她睡。
回了家。我决定不让兰兰知道这件事,不是故意瞒她,而是怕她那性子,不知人间险恶,拼命查根问底,可能会惹起麻烦。她问我哪处去了,我只说去游泳,她也不追究。反正这是我的假期。
与这位君小姐相处久了,不难觉得她本性很好。大概可以怪环境,怪社会,怪命运,她从来不感叹她自己,很少提到私事,绝不谈到她的秘密,故此我一点也不晓得她的来龙去脉,只知道她是外室,物质生活丰富,如此而已。若身体养息好了,毫无疑问,是个美女。
我每日只去诊治她一两小时,余的伤都没事,就是左眼角与手臂的疤因为缝针,长得不很好。她算是破相了。然而她并不在意,两个中医她以大笔的诊金遣走了,她没有给我钱,我倒很安慰。
一日下午我陪她在泳池边坐。
我说:“阳光真好。”
阳光真是好,她的屋子四周都有墙,静得很,只有树叶的影子射在地下。隔壁人家大概有孩子,稚气的嬉笑声传过来,很远的样子,仿佛是在骑三轮车,有铃声,叫人叫声。
她侧着头听,神情是贪婪的,然后她说:“阳光这么好,然而我的一生已经完了。”
我正想出言反驳,仔细想了一想,何尝不是。我的一生又何尝不是已经完了。我今年什么岁数了?以后还有什么作为?不过是养育子女,在这家里终老,说不定就死在这家医院里。已经活了一半有多了,只是目前的光景还很好就是了。
她微笑,那个微笑,说不出的凉意。
我说:“……你仍很年轻。”
“我最好的岁月,是与一个男人共渡的,该男人对于我的存在很是厌恶。”
“那么他何以与你在一起?”
“我不知道。”她微笑,那笑凝在脸上。
“那么你为何还与他在一起?”我又问。
“我爱他。也许不过是因为我爱他。”她说,“一个人年轻的时候,很稀罕一种东西,叫爱情。我曾经迷信过爱情以及其它更多的东西。现在我也想再爱,可是那种劲道没有了,我失去了爱人的力量。”
“爱人何必要力量。”我笑。
“呀,你是不会明白的,王医生,你是一个幸福的人。”
我只好笑了。
“你认为我可以走动否?”她忽然问。
“自然。”
“我想走到浅水湾去看影树,不过是二十分钟的路,你走得动吗?”她恳切的问。
我点点头。
放着三辆车子,她动了走路的念头。她根本不适宜做小老婆,她连做大老婆也不适合,她是一个奇怪的女人。她有她的世界,她有她的苦处。
她披了一件毛巾衣,与我一直走过去浅水湾那一边。她没有说实话,往浅水湾走,要半小时有余,然而我想,如果走不动,可以叫车子回来。
难得她有这样的兴致,不陪她也说不过去,她的要求,是这么低。
我们一路走着,她低着头,不说话,戴着一顶草帽,那顶草帽是纯色的,什么也没有,不是兰兰戴的那种。
我说:“人总要好好的活下去,要求不要太高。世界不过是这么样的一个世界,太苛求是不行的。”
她停住了脚步,抬头看牢我。草帽的影子一格格的射在她的脸上,她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我掏出手帕来擦一擦汗,太阳是这么的炽热。
在很远便看到了火红的影树上,一片红霞似的,她停住了脚步,她说:“到了。”我诧异的看看她说:“还没到呢。”她说:“到了,这样看最好。”
我一时间才弄明白,她这人,说话是这般弯弯曲曲,要动很久的脑筋才能懂得,往往弄清楚以后,就有一种茫然。
我问:“你要回去了吗?”
“回去了。”她说。
“走得动吗?”我又问。
她点点头。
“你的肋骨尚未十分痊愈,还缚着纱布,要当心才好。”
她又点点头。
我不自觉的扶着她走回去。一身大汗,不过远远的看了看影树。她坐下来跟我说:“那花,不过两三天就落了,一地都是。”她又补充说:“所有的花都是这样的。”
一直这样子说话说下去,真要发疯的,我跟她道别,她向我谢了又谢,看她的样子,仿佛极之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