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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孙子大传-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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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再理会两位宫女。

自酌自饮。

时而停下来,茫然地望着船舱的外面。

可以感觉到湖上弥漫着湿漉漉的雾气,湖上一片昏。唯一可见的,是大王阖闾的王船,灯烛醒目如星,渐渐流弋向岸边,是去靠岸了。

可他乘的小船却奉大王之命,不停地摇着。

摇到哪儿去?这又是干什么?他吃不消也不喜欢接受这番恩宠的。

船桨有节奏地拍打着湖水。

哗哗。哗哗。

他开始大口地吃酒。

他忽然想把自己灌醉,希望自己吃个烂醉如泥,然后,倒头便睡到月落日出。渐渐地,那姑苏红果然泛上了劲儿,渐渐地他真就觉得两眼朦胧了,觉得船摇得越来越厉害了,好像要摇到天上去。

忽然听见有人喊:“将军。”

他睁开朦胧的醉眼,这人他认得,是漪罗!

他不明白漪罗怎么会到船上来,此时此刻,他也不可能弄明白漪罗是怎么来的,怎么去的,他真是有些醉了。

漪罗见孙武到晚不归,便寻踪而来,在靠岸的王船哪儿打听到了孙武在湖上“泛舟”,便和家仆田狄一起,撑了一叶小舟,在太湖上寻找了好一阵,才追上了孙武的船。田狄用钩钩住了那船,两船并在一处,漪罗不由分说,就跳上了船。

漪罗也不明白,大王到底是要做什么。

不管大王要做什么,漪罗只是惦记孙武,生怕他有什么不测。姑苏台上孙武险些被腰斩的风波虽然过去很久了,漪罗头上的伤虽然已经好了,可是她仍旧心有余悸。

不由得两位宫女拦阻,漪罗把孙武搀到自己的小船上。

孙武心里让酒闹的,两脚不那么听使唤,笑道:“唔,我……这两腿如何轻飘飘……飘飘地,哈哈……”

漪罗微嗔地说:“将军今夜又收了两个美妾,如何能不轻飘飘的?”

这话酸溜溜的。

孙武醉归醉,心里却是很明白的。

“倘若……本,本将军收……收了两个美妾,漪,漪罗你……将如何?”

“漪罗便跳到湖里去!”漪罗笑笑说。

“使不得!夜,夜里……湖水凉。”

说着,漪罗在自己船上把孙武安顿躺下,又叹了口气,解下罗裙给孙武盖在身上。

孙武打起了酒呼噜。

田狄奋臂使篙,船行如箭。

船篙撑开湖上夜幕,天说亮就亮了。宽阔的太湖湖面上,这只归舟折腾半夜,孙武的酒半醒半不醒的,而且酒后有些头痛。

船靠了码头,孙武在漪罗和家仆搀扶下,弃船上岸。大王阖闾已经“恭迎”在岸。

孙武:“臣下谢谢大王赐酒。”

阖闾:“谢什么?寡人缺少的是爱卿这样的将军,不缺少美酒佳肴。将军如若还不尽兴,寡人再陪你豪饮一番如何?”

“尽兴了,尽兴了。”

“果然尽兴了么?”

“大王您看,”孙武佯做晕眩状,说话也噜噜地含混起来,“臣下已经醉得天眩地转,舌根发硬,不认得南北了啊!”

阖闾笑道:“唔,看孙将军醉成如此模样,昨晚你与寡人谈到的不可‘用兵’之事,想必全是醉话?”

孙武忙正色道:“不不,大王,孙武论及国策,从无醉话!”

阖闾看看孙武,再看看漪罗,“哼”了一声:“将军,切不可泡在温柔乡里,让温香软玉酥了骨头,不思征战,不思进取啊!”

孙武:“臣下不敢。”

阖闾边说,边回头就走,起驾回宫。

……

大王阖闾知道孙武是不会轻易同意用兵远征的。

等?等到什么时候?

他对着铜镜,看着自己脸上爬着的皱纹,鬓边弥漫的白发,不免感叹,人生苦短,岁月不饶人,他已经整整六十岁了!他还能再等十年八年么?不,他的头全等白了,他剩下的时日不多了。

而今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想他无论如何不可错过,越王允常死掉了,勾践刚刚即位,忙于国丧,朝中的事定然还理不出头绪。他想他此刻兴兵,突然袭击,大兵压境,肯定是势如破竹,这回出兵攻越,自然应当比破楚轻松得多。他踌躇满志,已经可以想象得到那掩杀越军、活捉勾践的胜利情景了。是呵,破楚之后,他,吴王阖闾,已经堪与强盛的齐国,晋国争雄,无论秦国,晋国,楚国,齐国大国君王,还是小国君侯,提起他和他的吴国,都称之为野蜂毒蝎,莫不惴惴不安。他的吴国,在战后八年,在伍子胥,孙武,伯嚭,华登的经营之下,府库算得上充实,兵力算得上强壮,此时不战,苍天还会给他机会么?

战,自然是选择陆师作战;两军相搏的第一个回合;自然是在吴越边境槜李。

第31章 槜李山河梦

盛夏。槜李。开阔地。

吴越两军迅速地重新排阵,互相都能听得见呼号,看得见旌旗在摇,人马在移动。两军在槜李相遇是必然的。越军率先发起强攻,接连冲击了两次,两次冲锋陷阵的,都是越王勾践精心挑选的亡命徒,敢死队。这些不怕死的越军徒卒,嗷嗷叫着冲到吴军面前,还没来得及挥动戈戟,就被吴国的甲徒“吃”掉了,死的死,伤的伤,剩下的全被俘虏了。

阖闾眯着的眼睛,弯成两条窄窄的缝儿,在战车上巍然屹立,望着正在重整旗鼓的越军,笑了笑。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一切都在他的指掌之上。他叹服孙将军孙武的兵法之神力,也为伍子胥、孙武训导出来的这支善战敢战的军队骄傲。孙武不在阵前却又何妨?兵是孙武的兵,阵是孙武的阵,这就足够了。

当越军敢死徒卒挺戈冲过来的时候,他看见自己这方的士卒毫无惧色,阵脚一点也不乱。他的战阵有“奇”“正”之分,主战阵“正”兵,兵卒呼应,行伍呼应,无隙可乘,无懈可击。

两翼“奇”兵,一队是伯嚭率领,一队是夫差统率,灵活机动,突然如二龙出水,就把越人“敢死队”的后路切断,杀得越军片甲无回。这两次短兵相接,给予大王阖闾的感觉好像是青蛙扑蝗,舌头那么灵活地一卷,蝗虫便进入青蛙的腹中了,又像是平地里刮起了一阵龙卷风,把那些枯枝败叶倏然扫了个干净,抛弃在半空。简直是一场角羝戏啊,他想。他知道年轻的越王勾践心里是发慌了。这个乳臭未干的娃娃,两军相遇,便来冲杀,只想着把他吴军的前列冲乱,然后大队掩杀过来,赶紧完事,好回去为允常服丧。小儿勾践既无作战经验,又没有耐性,岂是他阖闾的对手?他笑勾践还没有来得及指挥大队人马杀过来,就像蜗牛一样把头缩回去了,这个蜗牛!

他咬牙切齿地要与越王勾践决战,要在槜李把勾践嚼碎了,咽下去,然后一举征服越国。

他六十岁了啊!

他重新布置了战阵,命王儿终累和将军华登和他一同率领中军正阵,以逸待劳,等越军再来冲击的时候,旋风一般反冲锋。命左翼伯嚭,右翼夫差,率领“奇”兵,将越军大队人马截成数段,分而食之。

他焦急地等待着成功的时刻,他要亲自击鼓命令全线总攻。

这个时刻就要到了。越军又冲出三排士卒,又来了,来送死么?

那队越国士卒渐渐在他的视野里放大了,面目清晰了。他惊呆了!

这是怎样的一些亡命徒啊!无论是历经征战的阖闾,还是久经生死的将士全都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迈着整齐的步伐,手执短剑,从越国兵马中分离出来的这三排士兵,大约是三百人,不像是来冲锋陷阵的,不像是来生死搏斗的,反而像是来完成一个悲壮的仪式。三百人,全部都脱得赤条条,不仅是没有披挂甲胄,连一根布条也没挂。人人的头发都扎着一个朝天的尖锥,身上则差不多都刺着图纹,以锥刺出图形,再揉进朱砂和石青,那青的,红的文身,有的是饿鹰,有的是猛虎,也有的是饕餮兽面。在正午的阳光下,渗着油汗的赤裸的躯体闪闪发光,胸毛和阳器毛全都乍开如针,历历可见。这三百具行走着的男性裸体,抛弃了一切护卫和防范,不知羞耻,也仿佛不知死之可怖,透露出一种原始的蛮野,悍,迅速地逼近了吴国的军阵。

三百赤身裸体的人,在距离吴军两丈多远的时候,在吴人瞠目结舌的时候,忽然站住了。

吴国军卒愣愣地立着,不知怎么办。

他们只要拿起武器,轻易就可以将这些裸体越人斩杀的,越是容易斩杀,他们反而一时忘记了斩杀,完全被这别出心裁的“表演”所吸引,张大了嘴等着看下面的戏文。

三百裸体越人中,一个高大的汉子向大王阖闾一拱手,作了一个揖。

这又是做什么?

一片寂静。只有大旗猎猎翻卷的声音。

那汉子道:“吴越两国唇齿相依,本来是兄弟的啊,可是现在两国君王兵戎相见,我们这些无知的人,刀刃已经架在脖子上了。”说着,竟然真地把锋利的剑刃横在了脖子上。

仿佛是一声号令,三百人全都把剑压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怕死,没有任何一个人是逢场作戏,三百支剑压在三百人的脖颈上,可以看到有人的剑刃下边,已经在渗出了粘乎乎的血浆,可以听到沉重的铜剑,压迫动脉血管发出的沉重的噗噗的声音。

汉子说:“我等如实禀告大王,我们三百人,全部都是触犯了军规的罪人。三百罪犯,战也是死,不战也是死,害怕作战,也害怕军法的处置,我们只有在这两军阵前,割下自己的脑袋来谢罪了啊!”

汉子一手提着自己的头发,一手执剑,向前迈了两步,剑用力一横,自己的头就在自己的手里了。少顷,在那颗淌着血的头颅掷到吴军脚下的同时,血葫芦一般的躯壳也重重地扑倒在尘埃。这时候,剩下的二百九十九个赤身裸体的中青年大汉也都开始如法炮制,动作有快有慢,剑刃有利有钝,胆子有大有小,特别是这些强壮汉子,有的没有牵挂,可以抽身便走,视死如归;有的则未免要最后默念一番娇妻老母,祷告一下上苍,因此,那割断脖颈,割断尘缘,割断自己生命的速度便参差起来,无法整齐划一了。他们有人利落地割断喉管,有人则瞪着眼,起劲儿地反反复复锯割自己的皮,自己的肉,自己的血管。三百人,有人低声悲叹着完事,有人大叫一声倒地,有人则在悲鸣狂唤自己家里亲人的名字,有人泪如雨下,跪倒之后,再自己为自己行刑。

正面与这惨烈情景相对的吴国三军,全都惊呆了。全军为之挤出了一声短促的发自内心震颤的一个“啊”字,立即乱了营,争相上来围观三百人不战自毙。三百人哪,黑压压一片,顷刻间鲜血乱溅,头颅在地上乱滚,活着的人,没有办法不为之震骇。这与战场上的搏杀不同。战场上的搏杀,结束一条性命要冷铁搏击一阵,而且是互有伤亡。眼前却是一次三百壮汉的集体自杀,三百人死给人看,三百人把死亡的过程,死亡时的各种哀伤,绝望,诀别,痛苦及各种难以描述的龇牙咧嘴情状,一点一点剥给吴国徒卒看,看个明白。把还鲜活的头颅抛掷到敌人脚下,让血点,血流,血块,向四外飞迸,把正午的太阳也溅成了一片血红,让天地之间横满了裸尸,充满了腥气。吴军的将军们,包括大王阖闾在内,也都为之惊骇,等到发现全军惊骇,前列争相围观,后队向前涌来的时候,已经控制不住局面了。

越王勾践的军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恶狠狠地扑了过来。

阖闾的第一个反应是鸣锣撤退,只有撤退是唯一的生路。可是,全无战斗准备的,正在观看三百越国罪犯死相的兵卒,是撤不回来了。在猛扑过来的勾践军兵的戈戟之下,现在,轮到了他们一个一个,一群一群地去死了。阖闾麾下的后队徒卒,听到锣鸣,虽然转回了身,开始后退,却又把屁股交给了越国军兵,越国徒卒把戈挥洒在他们的后背上,他们纷纷倒下。

吴国军兵死伤无数。遍地横陈着尸体,丢弃着旗戈。

战车上的阖闾看得明白。他仓皇失措地看着自己强大的军队,先是从精神上溃败,接着溃不成军。看着他的士卒已经完全成为一窝被火燎了蜂房的马蜂,争着逃命。整个战场上,只有一股军队还在与越国军队对抗,厮杀,他看见那挺戈在前的,是太子夫差。可是这对于全线有何益处?全线的溃败来得如此突然,乃至于他鸣锣撤退的命令刚刚通达全军,位置本来在中央的阖闾,就裸露在队前了。

阖闾赶紧命令自己的战车掉转头来。他也只能逃跑了。

笨重的四匹战马拖着的战车,正在掉头,驾车的马被砍伤倒下了。

车辕咔地一声掉在地上,折断了。

这是凶兆!阖闾一声“完了”还没叫出来,便也栽倒在地。一员越国的战将,从马上一戈砍过来,阖闾的大脚趾被斩断了,鲜血如注,疼痛难忍。

所幸身手敏捷的伯嚭,飞马前来救驾,以死与敌将相拼,不然,他就没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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