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京有张床-第8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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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一股猛烈的寒风将我们笼罩,那倒霉蛋的声音也被吞噬殆尽。
男子努力平衡身体,从怀中抽出纸向下抛洒,人们蜂拥争抢。A4打印纸,他的冤情和遗书。这倒霉蛋华北某地人,悬挂在广告牌上的女童正是他女儿。八年前当地旧城改造,老宅被强拆,家人奋力抵抗,被打得头破血流,年仅五岁的女儿被推土机活活碾死!出了人命,法律终于粉墨登场了。疑犯初判时罪名是故意伤害罪,死缓。正获得一丝慰藉时,上级法院两度撤销原判,罪犯被改判为三年徒刑,罪名居然变为交通肇事罪!男子四处上访,一无所获。老婆精神失常,将小女一手拉扯大的爷爷活活气死。男子拒绝火化女儿遗体,将其存放在自家中冰柜内八年!带着孩子来北京,是这个走投无路的倒霉蛋的绝命一博。
地下通道中、立交桥下、大楼背后、火车南站的上访村,满脸悲愤呼天抢地衣衫褴褛的访民见过不少,但以此决绝姿态抗争的,头一遭遇到。
群情激愤中,警察和消防陆续赶到,拉起警戒线,云梯车停靠过去,消防员紧急铺设充气垫。一警察和消防员钻进云梯吊舱,快速升到与男子平行,靠过去。那人要跳,警察忙拿起对讲机和他对话,承诺帮他讨回公道。那人时而大哭时而大笑时而捶胸顿足,在铁架上好几个趔趄。地上的消防员和围观者抬着巨大沉重的气垫左奔右突,几个老外累得满头大汗,白海豚也假模假式地搭了一把手。不久,警察消防员男子都累趴下了,地上的人脖子都要酸掉了。冷不防消防员跳蛙般飞身跃过,一把拦腰抱住那男子,死死顶在广告牌上,再用吊舱里扔过来的安全带将两人从腰间牢牢拴在一起,形成一根绳子上一只蚱蜢一只螳螂的生猛景观。
那人徒劳地挣扎着。云梯缓缓落地,有碍观瞻的倒霉蛋迅疾被塞进警车带走。另一消防员再乘云梯登上广告牌,蹑手蹑脚解开女童遗体上的铁丝,胆战心惊地将干尸载下。人群“哗”一下散开。木乃伊被匆忙裹起来,带走了。
就像一场宴席完毕,人们长吁短叹叽叽喳喳蝼蚁般散去。巍峨广告牌上“硕果仅存”四个金灿灿的大字,再次睥睨众生,焕发出寒透脊背的光芒。
这是我有生以来目睹的最为震撼的行为艺术,胡蒙的献身、图书大厦外的裸奔、沙龙里废话诗人的无病呻吟、艺术村里丰乳肥臀的摆弄、波希米亚人的放浪形骸和小布尔乔亚的装腔作势统统沦为浅薄可笑的恶俗。
这世界上总有飞黄腾达飞扬跋扈的王八蛋,也总有一无所有走投无路的倒霉蛋。刚发生的那场东南亚大海啸,几十万人一眨眼就没啦!即使和眼前的一幕相比,我那点破事也不值一提。不过失了一次业两次恋亏了几笔钱。就算天蹦地陷一片混沌,就算千金散尽尊严殆尽,呼吸还得继续下去,活着本身就是意义——尽管有时候等同于无意义。上帝给了你自由意志,但他清楚你的来处和归宿,你就不要瞎折腾,一切都TMD枉然。人生不满百,折腾又如何?
6
经历了太多差点疯掉,每一次,骨子里不可救药的悲喜剧基因都把我拉了回来。我发现,在这个世界上,如果你愿意放低标准,你还是可以活得像一只快乐的猪明白的猴子难得糊涂的蠢驴什么的。
宏大的人生意义具体的生活目标在我面前忽然空洞起来,买房成家传宗接代暂住证户口工作职务提拔保险退休……都TMD统统滚蛋吧,光荣体面成就得意都TMD爱谁谁吧!无梦而活,无欲则刚。以前任何量化到年到月到天甚至到钟头的赚钱指标统统失去了动力。小羽说得对,我就不能稍微善待自个一点吗?狼行千里吃肉,狗到天边吃屎,共产主义一天没实现,都TMD得为自个儿操心。
我想到了生老病死。小病治病,大病死扛,老子连活着都不怕,还TMD怕死吗?从容打发也许更为卑微的后半生,等哪天老得只剩下德艺双馨吹灯拔蜡了,我就给自个儿写一篇与众不同的悼词,然后找个安安静静舒舒服服的小岛,像观赏晚霞一样消受自己的末日,追忆似水年华,斟一壶老酒,哼一首老曲,洒一行老泪,挤一滴精液,化一缕青烟,漂太虚幻境揽日月星辰……也算天人合一功德圆满啦。这念头让我既轻松又苦涩。
我恢复了标准的流浪汉生活。扔掉了闹钟,睡觉自然醒。推掉一切约稿和文化聚会,连康妮介绍的一个有利可图的辫子太监戏剧本也推掉了。想工作就工作,不想工作了就单独或和丹尼尔出去玩。顿顿吃餐馆,股市房市书市菜市瞅也懒得瞅一眼;家事国事天下事,关我鸟事?
裸睡的光荣传统依然保持,睡觉不自觉地恢复为流浪汉的标准睡姿:侧卧,下肢蜷缩成一团,连同膝部紧贴胸前,双手双肘护住头部,活像一个无所归依的胎中婴儿。
此后一段时间,极度空虚,偶有梦遗发生,我顺其自然,有过几次不宜启齿不宜提倡的性行为,时髦说法“一夜情”啥的。混迹于网络聊天室,穿着“翻译官”“键盘民工”“戴三个表”“帅得惊动党中央”“何尔蒙”“姓高名潮”等马甲和女子们周旋。
网上很混乱,但像我这样的职业流浪汉,早练就秃鹫一样的眼神。长期的码字生涯,也擅长从遣词造句中考察对方的层次,谁TMD也别跟我玩猫腻,三言两语就能弄清你啥来路,所以我的火眼金睛能轻易剔除形形色色的性工作者和骗子,颇有斩获。但很快厌倦了这种肉欲游戏,用“最后一枪”这个马甲幽会一个尉级女军官和某地级市驻京办女主任后,从聊天室里蒸发了。
和康妮有过几次即兴放纵,风风火火见面,客客气气告辞。根据她的说法,我“那方面”还凑合,但做老公略输文采,做情人稍逊风骚,做朋友只识弯弓射大雕。
偶尔见雪儿。得知小羽离我而去,一阵长吁短叹。她离了婚。在北京一家房地产公司干得风生水起,乔迁之喜那天,我去帮她搬家。新房子在亚运村,精装修,和杨星辰的房子相比差不了多少。参观完新房子,我啧啧赞叹:“才来北京几天啊,你这也太快了吧?”
“这叫近水楼台先得月,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你来也一样。”
“得了吧,我没那功能,这是美女干的活。”
“你啥意思啊?”雪儿直视我,谴责的意思。我讪讪一笑,赶紧布置房间。
忙完她请我吃饭,当晚,我没有回家。早上一觉醒来,看着空荡荡的房间,雪儿叹息:“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老公了。”
“那还不容易啊?你就等着择优录取吧,风水轮流转,现在轮到你啦。”
“就你吧。”她捏着我的鼻子,“你如果愿意,这里就是你的家。”
“得了吧你,我现在是下定决心不结婚了。”
“哦,心理又出问题了。”
“生理没问题就行啦。”我苦笑着爬上她的身子。
曾经有一次吃软饭的机会放在我的面前,可我没有珍惜。一个大我三岁的女开发商飞来北京见我,有意和我达成真实婚姻、事实婚姻甚至合同婚姻。我犹豫了七七四十九天,谢绝了。
第44章
1
新室友黎翔来自楚湘之地,瘦骨嶙峋短小精悍,灵光鸡贼刁顽不化。他举止乖张,说起话来眼珠子骨碌碌转,说不了几句话脑后无形的“九头鸟”呼之欲出。他从一所叫不出名的野鸡大学金融专业留级后勉强毕业,居然混成了大牌证券公司相关代理公司的职业操盘手。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我猛击他的肩膀,他痛得嗷嗷直叫,瞬间摆出公鸡迎战的姿态,金鸡独立起来哇哇大叫:“没事吧老大?”
我痛陈十年炒股辛酸史,他禁不住拍案而起:“老哥,见过倒霉的没见过您这么倒霉的!您这战绩都可以入选MBA——反面教材啦!当初晚清也没败成这样啊,抗战也才打了八年……”
这家伙说不了几句就跟人吵架似的梗着个脖子,弄得我只好以自嘲来抵抗:“都怪自己忒笨,扔个铁杵就当根针,一捏就是十年。‘长红’的广告多有诱惑力啊,以民族昌盛为己任,不买它账就不爱国似的。”
“天啊,就算捂也不能捂那超级垃圾啊!早就夕阳产业啦。什么以民族昌盛为己任,屁话!”黎翔紧紧抓住我的手臂,“我跟您这么说吧,凡是爱国调子唱得越高的必定越是卖国的。您说哪个垄断企业不是本行业TMD最黑的?‘长红’不就里应外合骗了四十多亿吗?”
我有些喜欢这个话糙理不糙的家伙了,但此刻,我就像一个犯了校规的小学生面对班主任,我满脸通红:“我确实太笨了,轻信这类论调,‘圆球时报’后遗症嘛。”
“老哥,这也不完全怪您,您这是实在,都怪鬼子太狡猾。”黎翔滔滔不绝,“股市如人生,哪有啥白头偕老?都是露水夫妻,都是打一炮摸一把——对不起——打一枪捞一把就走。赌场输了钱还退你点打车钱茶水钱呢。谁忠心谁是傻逼。”
“我的确是傻逼,后悔莫及!”我叹气。
“老哥,我不是骂您啊,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黎翔咬牙切齿,“没来不及报仇的,除非股市关门。血债要用血来还啊!”
“咋报仇,把‘正奸会’先奸后杀?有那胆儿也没那火力。”
“有我呢!谁叫咱有缘呢?”黎翔把自己的鸡胸扒得砰砰响,“您这深仇大恨,小弟我是帮您报定啦!”
“我只想解套,别人的钱我一分也不要。”我感叹道,“莫伸手,伸手必被捉啊!”
“那也未必。您这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您看我,好几年了,自己钱包铜墙铁壁,别人墙角可着劲地挖,谁捉住我啦?老弟我逍遥着呢。如果你只想解套您就别找我啦,老弟就是专门吃借刀杀人这碗饭的!”我清晰地看见,黎翔的眼里露出一丝杀机,“中国股市哪有投资,都TMD投机!哪有专家?只有赢家和输家,换句话只有狼和羊。赢了你就是专家,输了你就是——啥家来着。”
我即时补充:“坐家,在家里坐着,羞于见人以泪洗面呗。”
“您说得太对啦。”黎翔一拍大腿,又反问我,“现在找工作多难啊,您知道我这三流大学的留级生,咋找到这个一流公司的一流职位吗?”
我摇摇头。
“咱靠实力说话。我大学开始炒股,入市资金三千,这么长的熊市,短短两年小弟账上已经两万多啦。”
“你股神啊!”我脱口而出。
“我从来不信狗屁专家教授说的。我是把股市当战争的,你不吃掉他他就吃掉你,术语叫‘零和博弈’。刚开始没一个公司理我,我投的简历上百份,他们看都不看啊!我的学校他们都不知道干嘛的!啥也别说了,我伪装成一个大户,拿着我的成绩单——交割单直接找他们老总去。”黎翔滔滔不绝,在电脑上调出他的账户资料给我证明,“老总一看,眼睛都发绿了!”
果然这家伙有秃鹫般的嗅觉、饿狼般的凶悍、鳄鱼般的胃囊和泥鳅般的狡猾。瞅准了就咬,一咬就往死里咬,咬了就跑。血雨腥风胜似闲庭,名副其实天才短线猎手。我兴奋起来:“啥都别说了,哥们那点股票就全权委托给你啦。咱们君子协议,亏了算我的,赢了算咱俩的,就按代理费付酬吧。”
黎翔比我还兴奋:“有这么好的事儿啊?难怪我这几天眼皮和小弟弟直跳呢。”
“你给别人代理,代理费咋算?”
“利润的百分之五吧,好的百分之八。这都是公司的收入,我是拿死工资加点分红的,落到我头上百分之零点零一也不到。”他激动地手舞足蹈,“老哥,不公平啊,我帮他们赚的,‘京广’买下来也差不多啦!”
“你很坦率,就冲这点,我就信任你。”我一锤定音,“我给你纯利润的百分之十咋样,好了还有分红。”
黎翔徒劳地掩饰住得逞后的激动:“啊,您这么豪爽啊!”
“久走夜路总会撞见鬼嘛,我是个好鬼。”我拿出全套资料给他看,补充说,“如果你不信,咱们可以签合同。你也得打消我的顾虑——万一你携款而逃咋办啊?你家那村,地图上都找不着。我的座右铭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何况咱们认识没几天嘛。”
“您说到我的心坎里去啦。”黎翔兴冲冲地看完资料,说,“经济手续最忌混乱不清。除了签合同,您提供您的网络账户资料,我修改密码。原始资料你留着,这是一个相互制约,谁也单独划不出资金。对我的制约是,我最多把股市资金和储蓄卡上的资金倒老倒去。”
“对我的制约是什么?”
“您动不了账户资料和资金。即使您用原始资料通过挂失来修改网络账户资料,你一动我立马就知道啦,但你通过储蓄卡注资不受任何限制。”
我大幅度握着他的手:“不愧职业杀手啊!就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