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京有张床-第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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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浑身发抖双脚发木,不停地跺着。受不了了,用僵硬的手指哆哆嗦嗦再发一次:“我被冻死啦!”再次仰望着那扇窗户。寒风灌得更为猛烈,我要成僵尸了。终于,小羽窗户里灯亮了,窗帘拉开一角,一个人头晃了几下,我赶紧挥手。那颗头消失了,小羽很快跑下来,踉踉跄跄扑进我的怀抱:“你疯啦?我都睡啦。你真来了,冻坏了吧?”
“你去——去哪儿了?”我舌头已经不利索了。
“在家。”
“为——啥,不接电话?”
“不想接。你赶紧回去吧,你看你都冻成啥啦,会生病的。”
“你不说,我就冻死算啦,冻死在平安夜,我也——死得——其所啦。”
“你疯啦。”小羽不由分说脱她的羽绒服,被我拒绝了。她解开羽绒服,让我们的胸口死命贴在一起,同时将我的双手从她羽绒服里面绕到背后去,紧紧靠在一颗树上。小羽的体温迅速地穿透她的毛衣和我的衣服,传递给我。我觉得暖和多了,可以从容一点说话了。
“我知道你是因为股票的事情发的疯——对不起,是我发疯了,我确实疯了。”我说。
“这已经跟我没关系了。”小羽就像喃喃自语,脸偏向一边。
“为啥跟你没关系?我的钱就是你的钱,这是咱们买房子结婚的钱。”
“还结啥婚啊?我们分手吧。”小羽突然伏在我肩上哭起来。
“你疯啦?”我傻啦。
“我很清醒,我们分手吧。”小羽声泪俱下,“老大,我们认识四个年头了,你看看你这四年,你是挣下房了,还是挣下车了,还是挣下你的事业了?女孩子有几个四年啊?我都从女孩变成女人了。老大,转眼你就三十五了!咱不求豪华,但求安稳,我过分吗?总不能睡大街吧?你以为我嫁不出去了?……”
黑暗中她泪眼婆娑,波光粼粼,我异常感伤,酸楚从牙根牙龈一直传染到喉头,再侵袭到胃囊以致脚跟。我拿出纸巾轻拭她满脸泪痕和鼻涕,却怎么也擦不完。一个夜巡保安走过来,警惕地看着我们,小羽挥挥手,他悻悻走了。小羽拉着我走到楼梯口,这里背风,楼道里红彤彤的灯光也给人视觉上的温暖,感觉好受多了。我耷拉着脑袋:“你刚才说的都对,都是我不好。”
“你啥都好,就是太拧巴太固执。”
“人比人,吓死人。人呀,应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应该泰山压顶而不摧眉折腰。”我好像陡增一丝勇气,“而且,我也不至于穷得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裤不遮雀吧。”
“你那是小富即安——小富都算不上。你那是不求进步,你那是自甘堕落。”连她自己也扑哧笑了,“现在家人都对你有看法了,姥姥说这孩子糟蹋钱不会过日子;妈妈说,你好可怜啊!”
“啥意思?”
“你在西山住那一段时间,我带妈妈去你那儿了,房间是她收拾的。”
“啊,她知道你在我那儿住?”我大惊失色。
“她嘴上没说,心里肯定知道。”
“你不该带她去的。”我埋怨道,小羽说:“她要去实地调查一下未来女媳,不该吗?看着乱糟糟的地方,破房破家具,墙壁黑乎乎的,马桶盖子淋浴喷头都是坏的,她都要哭了。我妈妈十六岁就离开北京当知青了,她吃了多少苦啊。”
“我理解,她不愿意你重蹈覆辙。”我叹息。
“你不是还搞文学调查报告了吗,百分之九十五的父母都不愿意把女儿嫁给作家,这不是我瞎编的吧?你说,你要是做母亲的,你放心把女儿嫁给你这样的人吗?”
“我这样的人——我哪样的人啊?”我故作委屈。她说:“你啥也没有,工作户口房子,现在连一点血汗钱也亏得差不多啦,不是吗?”
“理论上讲还没亏,只是套着;即使亏了,我还能赚嘛。我还不够刻苦吗?”我弓腰将头顶对着她振振有词,“头发要掉光啦,脑子要爆炸啦。”
“你是够刻苦的,可以说是我见过的最刻苦的,可是你的付出值得吗?”小羽激动起来,“你现在还能写,还能挣点钱,老了咋办?你就非得写书?现在几个人看书啊?有几个人靠写书养活自己啊?咱就掰着手指头算,你喜欢的‘二王一星’:一个王二,穷困潦倒而死,多惨啊!一个王痞,你以为他风光,他靠女人养着!还有个啥星来着,我都不知道他现在干嘛呢。”
“星爷活得好好的,满世界跑,有空了就教老外学汉语啥的。”我纠正。
“哪也靠谱?前几天有个著名作家当街乞讨,还放个牌子,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个作家,都上报上电视啦。我家里吵成一锅粥啦,还不是说给我听的?”
我喝住她:“越说越不像话了!王二——那属实,也不叫潦倒而死,是勤劳死的,心脏病突发。作家要饭那事儿我知道,那是行为艺术,抗议待遇问题。——痞爷的谣言打哪儿听来的?”
小羽振振有词:“啥谣言,就是!他靠一个女演员养着,以前他包她,现在她包他,北京人都知道,就你不知道!”
“胡说!我在痞爷酒吧和他喝过酒吃过饭,我看他好好的,白白胖胖的。”我恼羞成怒,“就算是真的,那也是人本事!你说,我靠你养了吗?”
“我倒想,可惜没这本事,再说了,您用得着我来养吗?你缺胳膊少腿还是缺心眼啊?”小羽一一数落,“你说你的那些朋友谁比你差?许达宽咱比不了,那是特例,还大你十多岁。你说你的同学杨星辰李皓胖军官,还有你接待的那些老同学,不是老板就是大学外语学院副院长,正科副处少校啥的,最次的也是中学一级教师,这些人你该可以——”
“亏你没有说联合国难民署的那位呢!”我无所谓的样子,“跟人比啥啊,人比人气死人人比人吓死——”
“听我说完行吗?”小羽抢过话头,“我是说好钢还得用在刀刃上。要是十年前你就干别的,拿出现在一小半劲头,还不早就退休啦。那么大一人,咋就没有一点科学发展观啊?”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年纪轻轻的,我退休等死啊?七老八十退而不休的还少啊?”
“时代不同啦,现在如果一个男人三十五了还在为自己的基本生存而挣扎,往轻里说是一个Loser(失败者),往重里说就是犯罪了。”
“犯罪?犯啥罪?也太严重了吧!”我懵了。小羽指着我的额头宣判道:“就是,你犯了‘不成功罪’!”
这话如三九天的冰水兜头泼下来,我瞬间凝结了。是啊,我犯了罪,三十五了仍像丧家之犬四处奔波,连个安身立命的窝都没有,我不是失败者是啥,我不是犯罪是啥?见我闷闷不乐哑口无言,小羽问我:“想啥呢?”
“这场风波迟早要来。”我一字一顿,我说,“我知道这一段你受了不少刺激,犯红眼病了。”
“看看我犯了吗?”小羽调皮地翻眼皮凑给我看,“红眼病客观上没啥不好,没红眼病人类还进步吗?”
我大怒:“我犯红眼病时,你眼睛还没睁开呢!”
“呵呵,这说明你还有进取心,还有救啊!”小羽笑起来,啃我一口,说,“太晚了,你回去吧。”
我试探着问:“元旦怎么过?春节怎么过?”
“元旦在家待着,春节还早着呢。你回去好好想想吧,带着问题好好想一想,我们都需要好好想想。别以为是为了我自个,也是为了你。”小羽拉上她的羽绒服拉链,给老洪打了个电话。
我垂头丧气地跟着她来到小区外,两人都瑟瑟发抖,小羽连打几个寒噤,清鼻涕纵横四海,我让她回去她不走。还好老洪很快来了,我一声叹息,钻进车闷闷不乐地走了。后视镜里,小羽站在街边纹丝不动,寒风吹起她的头发,半遮住她的脸。
3
老洪见我一言不发,问我还好吧,我没吱声,连连咳嗽、喷嚏,我斜着伸长了脖子,看见后视镜里的自己狼藉僵硬惨白阴沉呆滞,已经不像一个活物。老洪侧身看我:“没事吧老弟?”
“你看我像一个罪犯吗?”我没头没脑地问,老洪一愣,再次看着这个老顾客,像看一个怪物:“老弟可真会开玩笑嘿!”
我认真地看着他说:“您就认真说,咱不介意。”
老洪有些害怕的样子,小心翼翼地:“不像,不是不像,您压根就一书生。”
“啥眼光啊?我就是,我犯罪了,还逍遥法外呢。”我哈哈大笑,笑得有些耍爸牢曳干蹲锪寺穑俊
老洪支支吾吾,拿余光戒备着我。我说:“我犯了‘不成功罪’,我是TMD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老洪笑起来:“您真会讲笑话,还有这罪名儿呢!”
我一本正经:“咋没有?这是不成文法典。你不成功,你就是失败者,你就是Loser,你就是罪人!”
老洪皱皱眉头:“那您说,啥叫成功啥叫不成功?咋界定啊?”
“简单地说,一个男人,三十五岁时有房有车有存款,退休!”
“完了完了。”司机再次大笑,“照您这么说,全中国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男人都该给逮起来,我也是漏网罪犯,都漏网十多年了,咱还是自首得了。”
我激动莫名:“自首也没用,不用逮你,逮你还管饭呢,还没地儿搁呢,有病还得治病呢。这监狱没围墙。丫就不理睬你不待见你不尿你这一壶拿你当傻逼看你算个屁,你TMD就瞎折腾活遭罪自个一边凉快去!——对不起我骂脏话了。”
老洪宽容地笑笑:“没事,不讲脏话不叫爷们。——明白了,一定是和小羽吵架了,刚才我看你们上车时都不搭话。嗨,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吵归吵,日子还得过下去不是?不成功还得成仁啊?好死还不如赖活着呢。女人嘛,别计较,谁计较非得活活气死。孔夫子咋说的来着,惟女子和那啥——难伺候那意思。小羽挺好的丫头,哄哄就过去啦。”
寒冬午夜时分,槐树街异常静谧,一切都凝固了,但穿着单薄冻得发抖的性工作者依然站在树荫里电杆下和小巷口搜寻需要温暖的人。车停下那一刻,五六个鼻青脸肿嘴唇发乌的女人立即四面八方围上来,见是我这熟人,笑一笑悻悻而去。楼上那个疯女人还在厉声谩骂,但寒风中频率很低,更像一种语焉不详的絮叨和聒噪。
这个晚上,只觉无数梦魇压着我,令我无法呼吸,醒来后面对空洞的房顶怅然若失。也许小羽说的对,我是该该好好想想了。余下的几天,我一直带着问题反省:到底是小羽变了,还是我赶不上趟了,还是出了别的什么问题了。
年底的同学聚会少了小羽,听说我们吵架了,都为我担忧,劝我尽快把证给办了。我黯然神伤:“你们觉得人心能被一张纸拴住吗?”
“也是啊!”陈菊哀叹,“时代不同了。”
李皓担忧地说:“哥们你要挺住啊!”
第41章
1
丘吉尔说的人世间最麻烦的两件事,同时让我给摊上了!
我焦虑我自责我便秘我口干目涩我期期艾艾我怨天尤人我想一了百了,2004年年底那几天我连续失眠,以致于我怀疑得了抑郁症。我对付失眠的方式不是借助安眠药,也不是以宿醉麻痹神经掩饰自己,而是和自己瞎折腾。我躺在床上不断给小羽发短信,最疯狂一晚上,连续发了上百条短信。抚今追昔感物伤怀,极尽丧权辱格巧言令色之能事,连“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万年修得一世缘一日夫妻百日恩,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这样丧心病狂的话都说出来了,直到话费耗尽,植物一样地躺着。半夜终于收到一条回复:“无病呻吟,听其言观其行。”
总算一丝抚慰,我爬起来散步去。我查看过抑郁症的资料,有午夜梦游现象属于典型的抑郁症症状,但那是无意识状态下的梦游,和我刻意而为不同。我还没彻底垮掉。
刚开始散步那两天我还像一个负罪在身的逃犯,被自责折磨得神经错乱,渐渐地有些麻木甚至本能的排斥,甚至转而享受起午夜漫步来。
午夜散步别有一番滋味。夏夜你被热风熨烫被蚊虫骚扰,聆听到夜虫快乐呢喃。冬夜则另一幅景致,有时寒风呼啸有时冷风习习,沉闷的建筑光秃秃的树木发出尖锐的呼啸或低沉的呜咽,路上的废纸或塑料袋被抛向天空或挂上树枝。偶尔看见一只流浪猫狗悄悄走过,都懒得叫一声。冬夜大多万籁俱寂,凄美而空灵,楼房立交桥灯光树木一切都凝固、幻化为冷色调的静默油画。寥寥无几的汽车或踩着积雪的行人无声滑行,愈加反衬出夜的寂寥。也许远处有几声酒鬼或野狗的嚎叫,顷刻被黑魆魆的夜吞噬,你便怀疑你置身于幻听。
踽踽独行于这样的夜里,你会倍觉遗世孤立形影相吊,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