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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四十一炮 莫言-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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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高的鞋跟离开了布满淤泥的地面,手却揪住了男子的那扇大耳朵,用略带沙哑的
甜蜜嗓音骂着:小兰子,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那个叫小兰的男人,夸张地叫
唤着:哎哟我的干妈,我对谁都敢忘恩负义,也不敢对您忘恩负义啊! 还敢犟嘴,
女人的手上又加了点劲儿,男人歪着脖子告饶不迭:干妈,亲妈,你轻点,小兰再
也不敢了,小兰请干妈去消夜赔罪好不好? 女人放开手,恨恨地说:你的一行一动,
我都了如指掌,你如果敢跟我调皮,我就让人劁了你个狗杂种。男人夸张地用手捂
住裆间,大声叫嚷着:干妈饶命,小兰还靠着这个宝贝传宗接代呢。传你娘的大腿。
那个女人骂着,说,看在众家姐妹的面子上,给你个立功赎罪的机会,你想请我们
去哪里消夜? 去“天上人间”? 麂皮男子问讯着。不去,不去,那里新来了一个守
门的鬼子,身上散着臭气,我一闻到他的气味就想吐。一个大眼睛尖下颏的女子尖
声说。

  她穿着一件紫色碎花布旗袍,头上束着一条紫色均缎带,化了若有若无的妆,
看起来温文尔雅,犹如一朵矢车菊。那就听玉小姐的,一个丰腴的身体把黄色的绸
旗袍几乎要涨开的女人用明显的讽刺口吻说,玉小姐跟着小兰吃遍了全城大小饭馆,
哪里好吃,她自然是最清楚的。玉小姐撇了一下嘴巴,但脸上还是挂着微笑,说:
皇家庄园的翅汤是最好的,沈夫人您说呢? 她征求着先前那个拧过小兰耳朵的贵妇
的意见。既然是玉小姐说了,那就去皇家庄园。贵妇人不冷不热地说。开路! 麂皮
男人扬起右臂,挥动了一下。一群女人簇拥着这个男人往前走去。

  我看到,他的两只手,分别按在两个女人圆滚滚的屁股上。他们转眼问没了踪
影,但她们留下的香气还在院子里扩散,与麂皮男子的尿臊混合在一起,变成一股
刺鼻的怪味。外边传来汽车发动、开走的声音。庙堂和院子里恢复了宁静,我看看
大和尚,知道我应该做的事情,就是继续我的诉说。“事情既然开始了,就要有个
结尾”。我说:因为候车的人少,其实并不大的候车室显得宽大空旷。父亲和他的
女儿蜷缩在候车室中央那张紧靠着火炉子的木格子条椅上,在他们周围,散乱地坐
着十几个候车的人。父亲低垂着头,温暖的阳光从混浊的玻璃窗户透进来,使他的
头发闪烁着银灰色的光泽。父亲低着头抽烟,一缕缕青白的烟雾从他的脸下升上来,
围绕着他的头颅久久不散,好像那些烟雾不是从他的嘴巴鼻子里喷出,而是从他的
头脑里漏出来的。烟的气味很难闻,仿佛是在燃烧破布和废旧的皮革。父亲已经落
魄到沿街捡烟屁股的卑贱地步,与那些乞丐一般无二。不,连乞丐也不如。我知道,
某些乞丐其实过着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奢侈生活,他们抽名烟,喝洋酒,白天穿
着破衣烂衫在大街上变着花样要钱,到了夜晚,就换上西装革履去歌厅唱歌,唱完
了歌还要去泡妞。我们村子里的袁七就是这样的高级乞丐,他的足迹遍及全国各大
城市,经多见广,阅历丰富,能够惟妙惟肖地模仿十几种方言,甚至还能讲几句俄
罗斯语,一开口就透出不凡,连村子里的绝对权威老兰也对他敬仰i 分,不敢在他
的面前拿大。他的家里有一个模样端庄的老婆,有一个正在念初中而且成绩优良的
儿子,据他自己说他在十几个城市里都有家眷,他过上了走到哪里哪里有家的幸福
生活。袁七吃的是海参鲍鱼,喝的是茅台五粮液,抽的是玉溪大中华! 这样的乞丐,
给个知县也不换! 我的父亲如果能当上这样的乞丐,也算我们老罗家的光荣。可惜,
他穷得半死不活,竟然落魄到了在大街上捡娴屁股的地步。

  候车室里暖洋洋的,弥漫着一股梦幻般的气氛。那些候车的人,多半把头低垂
在胸前,活像一只只打盹儿的鸡。他们的面前都摆着大包小包,还有鼓鼓囊囊的蛇
皮袋子。只有两个男人,不成鸡样,面前也没有行李,两个磨得边缘发白的人造革
黑提包,放在腿边。他们两个身体仄歪着坐在条椅上,面孔对着面孔。两人之间的
条椅上铺开一张报纸,报纸上放着一堆切成了条状的、火红色间杂着惨白色的猪耳
朵,尽管夹杂着i 分腥气,但七分还是肉香。我知道这是死猪的肉,也就是说是先
因为生病死了,然后经过处理使它们光彩照人的肉。在我们这里,无论你是猪瘟、
牛丹毒还是什么口蹄疫,都有办法把它们加工处理成看上去很美的食品。贪污不是
犯罪但浪费是极大的犯罪——这是我们村长老兰发表的反动言论,凭着这句话就可
以枪毙了这个杂种。他们在喝酒吃肉。白酒,当地的烧酒,名牌,柳公家酒,柳公
是何许人也?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这个柳公家根本就不烧酒,是后人们拉大旗做虎
皮,冒用了他家的名义。酒气熏人,不是正经气味,很可能是用甲醇勾兑的,啊。

  甲醇,甲醛,全中国人民都是化学家,甲醛和甲醇就是金钱。

  我咽了一口唾沫,看到他们把那个翠绿的酒瓶子递来递去,噬儿咂儿地啁,在
喝酒的间隙里,不用筷子,用手指,捏着猪耳朵条儿,往嘴里塞。其中那个瘦脸的,
还故意地把头仰起来,让手中的猪耳朵条儿往嘴里落,仿佛是故意馋我。他是在故
意馋我,这个坏种,这个奸人,看样子像个烟贩子,或是个偷牛贼,反正不是个好
人,神气什么? 不就是喝酒吃肉嘛? 如果我们家想吃,会比他们吃得好。我们屠宰
专业村的人,具有辨别死猪肉还是活猪肉的能力,决不会像他们这样把死猪肉吃得
津津有味。当然了,实在没有活猪肉,死猪肉也可以吃一点。老兰说过,中国人民
的身体有着超强的化腐朽为营养的能力。我看看母亲手里的猪头,咽了一口唾沫。

  父亲似乎感觉到有人站在他的面前,但他大概想不到是谁站在了他的面前。他
抬起头,脸色紫了一下,黄牙龇出,尴尬表情上了脸。倚靠在他的身边打盹儿的他
的女儿我的妹妹娇娇也醒了。这个睡眼惺忪的小女孩脸蛋子红扑扑的,很是可爱。

  她把身体往父亲身边靠靠,从父亲的腋下偷眼看着我们。

  母亲吭了一声,装咳嗽。

  父亲也吭了一声,也是装咳嗽。

  娇娇咳嗽着,脸涨得更红了。

  我知道妹妹感冒了。

  父亲用他的粗糙的大爪子,拍打着娇娇的脊梁,想以此来制止她的咳嗽。

  娇娇吐出一口黏液,然后哭起来。

  母亲把猪头递到我的手里,弯下腰去抱娇娇。娇娇尖厉地哭着,将身体更紧地
靠在父亲的腋下,好像母亲的手上有刺,仿佛母亲是一个倒卖儿童的人贩子。经常
有倒卖儿童的人贩子和倒卖女人的人贩子到我们村子里来转悠,因为我们村很有钱。

  那些人贩子到我们村子里来时,并不是牵着小孩或是捆着妇女,他们很狡猾。
他们总是伪装成卖木梳的或是卖刮头篦子的,在村子里串来串去。那个卖刮头篦子
的人贩子,很好的口才,很好的表演能力,妙语连珠,妙趣横生,为了证明他的篦
子质量好,他用篦子当着我们的面锯断了一只皮鞋。

  母亲直起腰,退后一步,双手放在胸前搓着,好像要寻求帮助似的往四周看看,
然后将目光停留在我的脸上,大约有三秒钟,然后她的目光就涣散了。母亲脸上无
助的表情让我心中酸楚,毕竟,她是我的亲娘。她停止了搓手,目光低垂,瞅着地
面,也许是瞅着父亲脚上那双虽然沾满了泥巴,但依然很显气派的高勒牛皮靴子。
这是父亲身上惟一还能显示出他当年的豪气的东西了。母亲低声地、仿佛是自言自
语地说:“早晨,我把话说狠了……天冷,活累,心情不好……我来向你赔不是了
……”

  父亲忙乱地挪动着身体,仿佛生了虱子。他摇摆着一只手,结结巴巴地说:“
您千万别这样说,您骂得对,骂得好,惹您生气了,该赔不是的是我……”

  母亲把猪头从我的手中接过去,递给我一个眼色,说:“还傻不愣地站着干什
么? 帮你爹拿着东西,回家! ”

  母亲说完了话,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后便转身朝大门走去。在老式的弹簧大
门喀啦啦的响声里,猪头雪白地一闪便不见了。我听到母亲在拉门时还恶声恶气地
骂了一句:“这破门……”

  我几乎是雀跃着蹦到了父亲面前,把那个鼓鼓囊囊的帆布挎包抢过来。父亲伸
手扯住了挎包的背带,眼睛直直地看着我说:“小通,回去跟你娘好好过日子吧,
我不想拖累你们了……”

  “不,”我扯着挎包,执拗地说:“爹,我要你回去! ”

  “松开手,”父亲严厉地说,但他的神情马上又变得凄凉起来,“儿子,人要
脸,树要皮,爹虽然落到了这步田地,但还是个男人,你娘说得对,好马不吃回头
草……”

  “可是俺娘已经向你赔了不是……”

  “儿子,”爹神色黯然地说, ?人怕伤心,树怕伤根……“

  爹用了一点力气,将挎包从我的手里拿去,然后对着大门挥挥手,说,“去吧,
好好孝顺您娘去吧…·..‘’我的眼睛里顿时涌满了泪水,抽噎着说:”爹,您
真的不要我们了吗? ……“

  爹泪眼婆娑地看着我,说:“孩子,不是我不要你们,不是那么一回事,你是
个聪明的孩子,你应该明白的……”

  “不,我不明白! ”

  “去吧,”父亲果断地说,“去吧,不要在这里烦我了! ”他提着挎包,拉着
娇娇站起来,四处张望着,好像要选择一个更加合适的安身之处,周围的人都用好
奇的眼光看着我们,父亲目若无人,挟起娇娇挪到了靠近窗户的一张残破的条椅上。
在落座之前,他鼓着眼睛瞪着我,怒吼道:“你怎么还不走!?”

  我胆怯地往后退了一步,在我的记忆里,父亲还从来没有用这样凶恶的态度对
待过我。我回头望望大门,希望能从母亲那里得到指示,但大门冷漠地关闭着,只
有风,携带着洁白的小雪花,从门缝里钻进来。

  一个身穿蓝色制服、头上戴着一顶硬壳帽子的中年女人手提着一个红色的电喇
叭,从候车室旁边的耳房里,一边吆喝着一边走出来:“检票啦检票啦,384 次去
东北的排队检票啦! ”

  候车室里的人慌乱地站起来,将大包小包抡到肩膀上,一窝蜂地拥挤到检票口
前。那两个男人加快速度将酒瓶子里的酒喝尽,把报纸上的猪耳朵吃光,然后抹抹
油汪汪的嘴巴,打着嗝儿,摇摇摆摆地往检票口走去。父亲抱着娇娇,跟随在这两
个醉醺醺的男子后边。

  我死死地盯着父亲的背影,希望他能回头看我一眼。直到这时我的心中还是存
在着幻想,我不相信父亲会这样决绝地走了。但父亲没有回头,他的肮脏的旧大衣
背部油腻发亮,好像一堵冰凉的屠户家的墙壁。只有伏在父亲怀里的娇娇,从父亲
的肩头上抬起她的小脸,偷偷地望着我。检票口通往站台的铁栅栏门还关闭着,那
个穿蓝制服的女人站在旁边,胳膊抱在胸前,漠然地等待着。

  远处传来了火车的轰鸣声,仿佛脚下的地面都在打战。紧接着是火车尖厉高亢
的鸣笛声,透过铁栅栏,我看到,那列古老的蒸汽机车,喷吐着浓稠的黑烟,野蛮
地进了站。

  蓝制服女人拉开铁栅栏门,开始检票。人群往前拥挤着,好似一团没嚼烂的肉
着急地挤进咽喉。只片刻工夫,父亲就到了检票员的身边。我知道一切都完了,父
亲只要穿过了这道铁栅栏,就永远地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就在父亲将手中那张皱皱巴巴的车票递到检票员手中那一刻,我站在距离父亲
五米远近的地方,声嘶力竭地喊叫了一声:“爹——! ”

  父亲的双肩耸动了一下,仿佛被子弹击中了后背。但他依然没有回头。我看到
道劲的小北风夹带着雪花从洞开的门口扑进来,纠缠着他,宛如纠缠着一棵枯黄的
树。

  检票员满脸狐疑地打量着父亲,然后又用古怪的眼神扫描了我。她眯缝着眼,
翻来覆去地看着父亲递给她的那张车票,好像那是一张假票。

  后来我反复回忆,也想不起母亲是怎样地出现在了我的面前、父亲的背后。她
左手依然提着那个白里透红的猪头,右手直伸出去,像个指点江山的大人物一样,
指着父亲明晃晃的脊背。我也不知道母亲在什么时候把那件蓝灯心绒的外套的扣子
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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