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拉磨小说网 > 文学名著电子书 > 三十年前的一次长跑比赛 莫言 >

第6章

三十年前的一次长跑比赛 莫言-第6章

小说: 三十年前的一次长跑比赛 莫言 字数: 每页4000字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响着黄铜喇叭的笛笛声,哨子吱吱地叫,也许是巡警在抓人,其实是旁边的篮球场
上一个运动员犯了规。
    朱老师跑过来了,还是最后一名,还是像我家的大白鹅那样,脑袋一探一探地
往前冲,步伐很大,弹性很强,好象他的全身的关节上都安装了弹簧。他的脸上挂
着一层稀薄的汗水,呼吸十分平稳。我们为他加油,他对我们微笑。看样子他对自
己的殿后地位心满意足。他行他素,自个儿掌握节奏,前面的人跑成兔子还是狐狸,
仿佛都与他无关。
    啪!一声鞭响,村里的马车拉着粪土从操场旁边的土路上经过,热闹引人,赶
车的王干巴将车停住,抱着鞭子挤进来,站在蒋桂英和陈百灵中间。他往左歪头看
看蒋桂英,蒋桂英撇撇嘴,不理他;他往右歪头看看陈百灵,陈百灵翻翻白眼,也
不理他。他龇着一口结实的黄牙无耻地笑起来:嘿嘿,嘿嘿。这是他的一贯笑法,
他的外号就叫嘿嘿,嘿嘿的使用率比王干巴高得多。嘿嘿嗤哼着鼻子闻味,就像一
匹发情的公马。他闻到了什么气味?清新的五月的空气里,洋溢着蒋桂英和陈百灵
的令人愉快的气味。那是一种香胰子混合着新鲜黄花鱼的气味,是有文化的女人的
气味,真是好闻极了。那两匹拉车的马发扬团结友爱的精神,相互啃着屁股解痒,
嘿嘿站在两个超级美人中间左顾右盼,厚颜无耻,没脸没皮,人家根本不理他,他
却从腰里摸出了一个修长的地瓜,喀嚓,掰成两半,粉红的瓤面上渗出一滴滴白汁,
嘿嘿,蒋同志,请吃地瓜,过冬的地瓜,走了面,比梨还要甜。谢谢,我不吃凉东
西。嘿嘿,陈同志,请吃地瓜,过冬的地瓜,比梨还要脆,吃了败火。紧接着压低
嗓门说,这是生产队里留得地瓜种,‘5245’,新品种,就是农业大学地瓜系的老
右派马子公研究出来的,我偷了一个,这要让保管员看到,非游我的街不可。陈摇
摇头,表示不要,连话也懒得跟他讲。我要是嘿嘿,肯定满脸通红,讪讪地退到一
边去,可人家嘿嘿,不羞不恼,没心没肺,说,你们不吃俺吃,这样好的东西,你
们还不吃,怪不得把你们打成右派,你们跟我们贫下中农,假装打成一片,其实隔
着一条万里长城!真是你们妈的大黄狗坐花轿不识抬举。蒋桂英我问你,听说你跟
一千多个男人困过觉?听说你跟资本家隔着玻璃亲嘴挣了十条金子?有没有这回事?
我问你有没有这回事?蒋桂英把个小白脸子涨得粉红,跟‘5245’地瓜瓤一个颜色。
她的嘴咧着,好像要哭,但又没哭。你们这些臭戏子,都是万人妻!把左手的半个
地瓜,送到嘴边,咬人似地啃了一口,嘴巴艰难地咀嚼着,两边的腮帮子轮流鼓起。
你个流氓!蒋桂英说,流氓……眼泪从她的眼睛里流出来。还有你,陈百灵,世界
四大浪,猫浪叫,人浪笑,驴浪巴哒嘴,狗浪跑断腿!我看你就是四大浪之一,你
是条浪狗,你跟丁四的事人人都知道(丁四是养羊组的小组长,农学院畜牧系的右
派研究生,他养了一只奶羊,产的奶喝不完,陈百灵经常去喝羊奶。)要想人不知,
除非己莫为!陈双手捂着脸蹲在地上,从她的手指缝隙里,发出了奇怪的声音,好
象栖息在芦苇从中的水鹌鹑四月发情时发出的那种低沉、悲伤的鸣叫。眼泪从她的
指缝里渗出来时,我们才知道她在哭,而且哭得很悲痛。嘿嘿把右手里的那半地瓜
举到嘴边,喀喳咬了一口,两边的腮帮子轮流鼓起,嘴里响起粉碎地瓜的声音。有
一只黑色的拳头,飞快地捅到了他的腰上。他满嘴的地瓜渣子喷唇而出,啊哟娘来!
他回过头,脸古怪地扭着,眉毛上方那颗长着一撮黑毛的小肉瘤子抖动不止,这一
记黑拳打得他不轻,他想骂人,但气被打岔了,暂时骂不出来。终于他骂出来了:
妈的个b;是谁?是谁敢打他的爹?!在他的面前,依次展现开一片形形色色的人脸,
有的冷漠,像沾着一层黄土的冰块;有的愤怒,像刚从炉膛里提出来的铁块。冷眼
射出冰刺,怒眼喷出毒火。妈的个,你们,是谁打了老子一拳?一股油滑的笑声从
一个嘴里流出来,紧跟着笑声又出了一拳,正捅在嘿嘿的肚皮上,嘭的一声巨响。
俺的个亲娘哟!嘿嘿不由自主地蹲在地上,双肩高耸着,头往前探出,呕出了一堆
地瓜。是老子打了你,怎么样?桑林用脚蹬住嘿嘿的肩头,一发力,嘿嘿一腚坐下,
双手按地,不讨人喜欢的脸仰起来。他看清了打他的人。怎么是你?嘿嘿惊讶极了。
怎么是他?我们惊讶极了。可见一个人做点坏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不做好事。
    他们拐过弯道,对着我们跑来了。这是第几圈?我忘了。他们的队形发生了一
些变化。头前还是李铁,距离李铁十几米处,团聚着五个人,时而你在前一点,时
而他在前一点,但好像中间有股力量,变成六根看不见的橡皮筋,牵扯着他们,谁
也休想挣脱。又往后十几米,昔日的黄包车夫迈着有条不紊的大步,拖拉着无形的
车,保持着像骆驼祥子那样的一等车夫的光荣和尊严。再往后十几米,是我家大鹅
式运动员右派代课朱老师。他这个右派是怎么划成的?说起来很好玩。
    十几年前他就在我们学校代课,学校要找一个右派,找不到,愁得校长要命。
这时上级派来一个反右大王,带着四个女干将,下来检查划右派的工作。校长说我
们这里又穷又落后,实在找不到右派,是不是就算了?大王说,‘凡有人群的地方
就有左、中、右’,知道这话是谁说的吗?校长说不知道,大王说这是毛主席说的,
校长说,既是毛主席说的,自然是真理,那就找吧。大王让校长把全校的师生集合
到操场上,让每个人出来走几步,谁也不知大王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等全校的师
生走完了,大王走到前面讲话,四个女将分列两旁,好像他的母翅膀。他说,右派,
有两个。他指指朱老师,说,他!右边的两个女将就走上前去,把朱老师拖了出来。
朱老师大声喊叫:我不是右派,我不是!朱老师在两个铁女人的中间窜跳着,好象
一只刚被擒获的长臂猿。大王说,你别叫,更别跳,狐狸尾巴藏不住,马上就让你
显出原形。他又指着学生队伍里的我大姐说,她!他右边那两员女将虎虎地走过去,
把我姐姐拖了出来。我大姐脾气粗暴,生了气吃玻璃吞石子六亲不认,连我爹都不
敢戗她的毛梢,大王不知死活,竟让女将下来拖她,这就必然地有了好戏,等着瞧
吧!
    大王是受过军事训练的人,他让朱老师和我大姐并排站好,然后下达口令:立
正___!大王声音宏亮,口令干脆。向前看!齐步走!我大姐与朱老师听令往前走。
我大姐昂首挺胸,朱老师也很尊严。他们俩刚走了几步,还没走出感觉,大王就高
叫一声:立定!大王问大家:你们看清楚了没有?大家一齐喊叫:看清楚了!大王
问:你们看清楚了什么?众人面面相觑,全部变成了哑巴。大王冷笑道:群众的眼
睛是亮的,大家想想看,刚才他们走步时,是先迈左脚呢还是先迈右脚?众人大眼
瞪小眼,一个个张口结舌。大王说:他们两个,是我们这一大群人里,(大王伸出
左手画了一个圈)唯一的两个(伸出两根左手手指)走路先迈右脚的人。你们说,
他们不是右派,谁是右派?!朱老师听了大王的宣判,哇哇地哭起来。我大姐把小
棉袄脱下往后一扔,大踏步跑到墙根,捡起两块半头砖,一手拿一块,像只小老虎,
不分公母,狂叫着:呀______啊!就朝着大王扑了过去。
    大王站起来,抖抖肩上披着的黄呢子大衣,强做镇静地说:你,你,小毛丫头,
你想造反吗?大姐可不是那种随便就让人唬住的人,她悠了一下右臂,将一块砖头
对着大王投过去。她绝对想砸破大王的头,但因为力气太小,砖头落在大王的面前,
吓得大王蹦了一个蹦,像一个机灵的小青年。你这个小右派,还敢动真格的?!造
你活妈,我大姐破口大骂,把你妈造到坑洞里去,然后让她从烟囱里冒出来!我大
姐从小就喜欢骂人、说脏话,她骂人的那些话精彩纷呈,我不好意思如实地写,生
怕弄脏了你们的眼睛。另外她发明的那些骂人话里有许多字眼连《辞海》里都查不
到,所以我想如实地纪录也不可能。我大姐这个没有教养的女孩,举起第二块砖头,
对着大王的头投过去,大王轻轻一闪就躲过了,像一个机灵的青年。我大姐两投不
中,恼羞成怒,站在大王面前,跳着脚骂,那些黄色的词儿像密集的子弹,打得大
王体无完肤。众人刚开始还挺着,伪装严肃,但终于绷不住了。一人开笑,大家就
跟着哈哈大笑起来。我大姐有点缺心眼,人来疯兼着人前疯,众人越笑她越来劲,
就像一个被人喝彩的演员。大王革命几十年,大概还没碰到过这样的问题。他习惯
性地把手往腰里摸去,有人害怕地喊:不好了,大王摸枪了!有人不害怕地说:摸
个鸟!他是文职干部,没有枪。大家便又哈哈大笑起来。大王终于愤怒了。他指挥
不动别人,便指挥他的母翅膀:把她给我捆起来。这也是他的习惯性话语,张口闭
口就要把人给捆起来。他身边没有绳子,他的母翅膀身上也没带绳子。四个女人一
拥而上,她们都被我大姐气得鼓鼓的,可算等到出气的机会了。跟着大王划了那么
多右派,还没遇到这样的刺儿头。在那个年代里,谁不怕她们?一听说被划成了右
派,有哭的,有下跪的,有眼睛发直变成木头的,没有一个敢像这个小丫头,破口
大骂还拿着砖头行凶,如果不治服了她,这反右斗争就别搞了。她们一拥而上,把
我大姐按倒在地。尽管我大姐咬掉了不知是那个女人的一节手指,但最终还是给按
在了地上。她们用穿着小皮靴的脚踹着我大姐的屁股,我大姐骂不绝口,越骂人家
越踹,终于给踹尿了裤子。我爹和我娘匆匆跑来,不知他们怎么得到了消息。我娘
哭,我爹却笑。我爹笑着说:打打打,往死里打!这孩子我们早就不想要了。我娘
哭着说:你不想要,我还想要呢……
    跑到头前的李铁看到站着流泪的蒋桂英与蹲着哭泣的陈百灵,脸上表现出疑惑
的表情,但他没有停止奔跑。他的脸从我们面前一闪而过。其他的人基本上是麻木
不仁。最麻木不仁的是张家驹,他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步速不变姿势也不变,活
活就是一架机器。朱老师却偏离了跑道,大声说,嘿嘿,欺负女人瞎只眼!人群中
有人感慨地说:老朱这人,睁着眼死在炕上,一肚子心事,像他这样子,还指望拿
头名?又有人说:朱老师是热心人,阶级斗争天天唱,世界需要热心肠!桑林得到
了可能是有生以来的最大尊敬,满脸是洋洋得意的神情。村里人说,嘿嘿,连桑林
都看不过去了,你想想自己缺不缺德吧!嘿嘿挨了两拳,又受到了大家的批判,尴
尬,委屈,虾着腰,提着鞭杆,说:桑林,你小子有种等着吧,我不报此仇就是大
闺女养的私孩子。桑林说:你原本就是个私孩子。嘿嘿挤出人群,对着那两匹马使
威风去了。本书来自,电子书下载请关注我们,地址://。。
    这时,篮球场上,右派队的教练员叫了暂停,县教工联队的也跟着暂停。两个
队的队员都围拢在自家的教练周围,听面授机宜。我们离着比较远,只能看到教练
员挥舞的双臂,但听不清楚他说些什么。嘿嘿劈开腿站在车辕干上,拿着牲口撒气,
一鞭紧追着一鞭,抽着那两匹倒霉的马,鞭声清脆,就像放枪似的。正好大队长从
这里路过,看到嘿嘿打马,便上前问:嘿嘿,你打它们干什么?嘿嘿打红了眼,抬
手就给了大队长一鞭,啪!大队长脖子上顿时就鼓起了一道血红。大队长崔团,复
员军人,自己说参加过广西十万大山的剿匪,智擒了女匪首,但随即就中了女匪首
的美人计,又把她给放了。这就犯了大错误,差点让连长给毙了,只是因为他战功
太多,才留了一条小命。这都是他自己咧咧的,可以信也可以不信。如果不是那个
女匪首,我早就提拔大了,还用得着跟你们这些个乡孙在一起生气?这是崔团经常
说的话。他的历史也许是自己虚构的,但他在现实生活中的表现却是我们有目共睹
的。这人脾气暴燥,雷管似的。我亲眼看到他提着一杆鸟枪追赶老婆,原因是老婆
在他吃饭时放了一个屁。他老婆跑不动了,就往一棵大杨树上爬。他追到树下,举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4 4

你可能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