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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小说月报 2013年第10期-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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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大的太阳啊,太阳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作者简介:
张炜,男,1956年11月出生于山东省龙口市,原籍栖霞县。1980年毕业于烟台师范学院中文系,长期从事档案资料编纂工作。1975年发表诗,1980年发表小说。1984年起从事专业创作,现任山东省作家协会主席,专业作家。发表作品一千余万字,被译成英、日、法、韩、德等多种文字。在国内及海外出版《张炜文集》等单行本多部,获海内外重要奖项五十余项。巨著《再上高原》获茅盾文学奖。中国作家协会第八届全国委员会主席团成员。
责任编辑 王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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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名字
苏童


  苏童 1963年出生于江苏苏州市,童年及其青少年时期在苏州度过。1984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大学期间开始学习创作,1983年发表小说与诗歌处女作。当过教师和文学编辑。现居南京,为江苏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主要代表作为中篇小说《妻妾成群》《红粉》《罂粟之家》《三盏灯》,长篇小说《米》《我的帝王生涯》《河岸》《黄雀记》,另有《西瓜船》《拾婴记》《白雪猪头》《茨菰》等百余篇短篇小说。《河岸》获得第三届曼亚洲文学奖(2009)和第八届华语传媒文学大奖(2010)。《茨菰》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2010)。 
  1 
  她家隔壁有个胖女孩,与她同龄,名叫顾莎莎。顾莎莎的上身像一只砀山梨,双腿像一对洗衣槌,她的身材不知要比顾莎莎苗条多少倍,但是顾莎莎不叫福妹,是她叫福妹。她家的斜对面还有个少女,名叫凌紫。凌紫是她的好朋友,除了脸上有几颗青春痘,长得算是俏丽的,她自知容貌普通,不及凌紫,幸运的是,她的皮肤好,她的皮肤不知要比凌紫白皙多少倍,这一点,连凌紫也羡慕不已。但是,世上就有如此不公的事,人们亲昵地称胖女孩为莎莎,喊她的好朋友阿紫,她却被唤作福妹。有什么办法呢?要怪就怪祖母赐予她的名字。她的名字就叫段福妹。 
  长大之后,福妹一直嫌弃自己的名字。 
  嫌弃到最后,几乎是痛恨了。她认为这个俗气而卑下的名字,令她无端蒙羞,它像一个羞耻的记号,刻在她的身上,提前毁坏了她的生活。她质问过父亲,为什么哥哥叫段明,弟弟叫段勇,我要叫福妹?哪怕叫段红也行,凭什么让我叫福妹?段师傅认为女儿无理取闹,他说,叫什么还不一样?你的名字是奶奶取的,她心疼你,指望你以后有福气,你怎么就不知好歹?她继续责问父亲,为什么哥哥弟弟的名字是你取,我的名字就要让奶奶取?父亲说,你妈妈生你的时候,奶奶从乡下来伺候月子,赶巧了。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跺脚道,谁要她来的?这个乡下老太婆,害死我了!她对祖母的不敬引起了父亲的愤怒,为了这次泄愤,她挨过父亲一个响亮的耳光。 
  2 
  她一心要更名,与自己的名字一刀两断。 
  摆脱祖母愚昧的祝福,从侧面报复父亲对她这个生命的轻慢,这让她感到一丝反叛的喜悦。她在纸上草拟了好多新的名字,拿给阿紫看。阿紫毫不掩饰对那堆名字的鄙夷,什么姗姗?什么小洁?什么美娜?笑死我了,你挖空心思,就琢磨出这些好名字?都烂大街啦!她委屈地叫起来,美娜都不好?段美娜,多洋气啊!阿紫撇嘴说,还洋气呢,收购站那个胖阿姨就叫陈美娜,你要跟她同名?你崇拜她?她无趣了,赌气撕掉那张纸,说,反正哪个都比福妹强,我叫什么都行,就是不叫福妹了,我一写自己的名字,就觉得那两个字张着嘴,笑话我! 
  阿紫应允她,三天之内为她选择一个好名字。福妹相信阿紫的品位,天天去催阿紫,但她等来的,不过是段嫣这个名字,虽然摆脱了土气,看起来还是普通。福妹不解其意,问,段嫣有什么好?这个嫣字,还那么多笔画,写起来烦死人。阿紫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叫什么?我叫凌紫,你叫段嫣,我们两个配在一起,就是姹紫嫣红,绝配啊。福妹念叨了几遍段嫣这个名字,还是失望,说,你那个紫很雅致,我这个嫣,很一般嘛。阿紫说,你懂什么?凌紫段嫣,你要连起来念,连起来,很好听的!她听从阿紫的命令,把两个名字连起来念,也许她太崇拜阿紫了,也许是暗示的力量,福妹的口腔里发生了奇迹,那四个字的音节如同花草缠绕攀援,她依稀看见了一片姹紫嫣红的新世界,两朵花,她与阿紫,紧紧依偎,真的像两朵花,呈现出公平的美丽。她爱上了这个名字,它不仅妩媚,还因为与阿紫的名字配了套,结了盟,显示出一种强大的不可轻侮的力量。 
  3 
  她心里清楚,在更名的问题上,父亲的障碍无法清除,无论改一个什么样的名字,他都不会同意,唯一可行的是先斩后奏。她偷偷从家里拿了户口簿,约上阿紫,一起去了派出所。 
  值班民警刚刚处理完两个家庭的斗殴事件,白制服的胸口留下了一摊暗红色的血迹,非常刺眼。对于两个少女的来访,他很不耐烦,捣什么乱?名字能随便改吗?未成年人,不得擅自改名,要改名需要家长申请,还要所长批准!福妹不懂得如何与人交涉,更不擅长求人,自然是阿紫替她出头。阿紫伏在窗口,叔叔长叔叔短地央求了半天,未见分晓,后面的福妹呜呜地哭起来了,嘴里埋怨道,官僚主义,官僚主义!民警说,我这算官僚主义?好,我这个官僚主义,专门对付你的自由主义。又发牢骚说,现在的小姑娘,都让父母惯坏了,为个名字,有什么好哭的?叫福妹有什么不好?不是很喜庆的吗?她反唇相讥道,既然福妹这个名字好,你为什么不叫福妹?那民警被她的锐利惹笑了,亮出他的证件说,你让我叫福妹?那你要不要叫大刚,干脆我们俩换个名字? 
  她们终究知道派出所是个冷酷的地方,再缠下去也是徒劳,阿紫拉着福妹跑出派出所,低声说,现在什么事都要走后门的,你要去找李黎明,李黎明他爸爸,是这里的所长。福妹脑子里浮现出一个瘦高挑少年的身影,穿一身运动服,膝盖上毫无必要地绑了两块蓝色护膝,他不是在刀具厂门口的小广场踢足球,就是和几个男孩坐在善人桥上,看来来往往的路人,傻笑,或者无端起哄。她从来不与陌生男孩打交道,有点畏难,对阿紫说,他们男孩不喜欢我的,你帮我去说说看,你那么漂亮,李黎明肯定会给你面子。她的奉承取悦了阿紫,但阿紫面有难色,说,听说那个李黎明是花花肠子,他喜欢跟女孩子接吻的。福妹哎呀叫了一声,脸色已经绯红,嘴里说,什么接吻?说那么肉麻,就是让他亲一下吧?阿紫朝她翻了个白眼,你是装傻还是真傻?亲一下是亲一下,接吻是接吻,两回事!又皱起眉头说,听说李黎明有个笔记本,专门记录女孩的名字,吻一个记一个,说是要记一万个名字,以后去申请吉尼斯世界纪录!福妹听得愣怔,醒过神来,轻蔑地说,吻一万个?他神经病啊?别人又不是傻子! 
  要不要去找李黎明,她们谁也不敢拿主意。两个人尽量避免直视对方,双方的目光因此显得鬼鬼祟祟的。路过善人桥边的水果店,她们闻到了一股水果散发的甜酸味,阿紫说,进去看看,肯定有处理水果卖。架子上果然有一堆桃子,标价是五角钱。阿紫说她要吃桃子,掏掏口袋,又说忘了带钱,福妹便知趣地掏出她仅有的五毛钱,买了四个桃子。
  她们往善人桥的桥堍下走,去石埠上洗桃子。桥洞里似有人声,她们知道善人桥特有的地形,从石埠上稍微花点力气,便可爬到圆拱形的桥洞里,遇到大热天,经常有男孩子聚集在那里打牌消暑的。但这一次,她们的脚步声惊动了一个穿绿色连衣裙的女孩,她突然从桥洞里跳了出来,用一块手帕蒙着半张脸,慌慌张张地奔上石埠,像一支箭,从她们的身边掠过去了。她们吓了一跳,回头瞪着那个绿色的背影,福妹问,是谁?你看清楚了吗?阿紫说,可能是桃花弄的乔莉,她的眼睛像猫眼睛,有点发绿的。又压低声音,吞吞吐吐地告诉福妹,她,那个作风,很那个什么的。 
  她们蹑手蹑脚地下到水边,蹲在石阶上洗桃子,洗得并不专心,两个脑袋都小心翼翼地转向桥洞。桥洞里的另外那个人,恰巧是李黎明。李黎明若无其事地站在桥洞里,不仅不躲闪,反而有点炫耀,他的后背倚靠在桥洞壁上,觑了一只眼睛,叼着香烟,膝盖上的两块蓝色护膝在暗处闪闪发亮。福妹和阿紫对视了一眼,用四只桃子在水里展开对话。阿紫的桃子撞了一下福妹的桃子,表达的几乎是惊喜:看看,看看,我没骗你吧?他在这里吻乔莉!而福妹的桃子反撞阿紫的桃子,传递的是紧张与慌乱,怎么办?我们怎么办?她用桃子向阿紫讨教主意,阿紫是知道的。阿紫站起来,用牙齿慢慢地清理桃子的皮,嘴里评论的是桃子,她说,处理无好货,这桃子一点也不甜。 
  是李黎明先跟她们搭讪的,准确地说,李黎明是在跟阿紫搭讪。他向阿紫挥挥手说,不甜给我吃!阿紫,给我吃个桃子! 
  阿紫没有给他好脸色,她说,给你吃个屁。我们买的桃子,凭什么给你吃?福妹急了,她担心阿紫的态度会破坏这个难得的机会,举起手里的桃子向桥洞示意,我的给你吃,已经洗干净了。她把桃子扔给李黎明,回头看着阿紫,阿紫似乎反感福妹的急功近利,又不便批评她,就对着桥洞照本宣科,我告诉你,福妹的桃子不能白吃的,你要帮她一个忙,到你爸爸那儿走个后门,明天就把她名字改了,她不愿叫段福妹,要叫段嫣了! 
  李黎明没有表态。他眨巴着眼睛,似乎在思索这笔交易是否值得一试。他三口两口便吃完了桃子,用桃核在河面上打出了一串漂亮的水花,然后表态了。他说,想得美,一个桃子就来走我的后门?你们的面子比地球还大么? 
  福妹失望地看着阿紫,阿紫的表情有点诡秘,福妹又看一眼手里的另一只桃子,对着桥洞喊,那我再给你一个?她想扔第二个桃子,被阿紫拦住了。他这种人,喂多少桃子也没用的。阿紫跟福妹耳语道,他要什么,我不是告诉你了吗?福妹未及反应,听见阿紫用一种老练的谈判者的腔调说,李黎明你听着,你的要求我知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我告诉你,福妹可不是乔莉,要是让你那个了,你要保证,不能往本子上记她名字。 
  福妹要捂阿紫的嘴,来不及了。她听见李黎明说,你瞎操什么心,我的花名册哪能随便给人看?只有吉尼斯纪录组委会有权利看。阿紫说,还有一个条件,不能超过一秒钟,我在旁边数,嘀嗒一下,必须停止。福妹这时已经羞红了脸,举起拳头在阿紫肩上捶了一下,阿紫,你神经病,你去跟他嘀嗒一下好了! 
  福妹仓皇地往上跑,听见阿紫在后面骂,没出息的东西,你只配叫福妹,就一个嘀嗒,有什么大不了的?福妹已经快跑到大街上了,忽然觉得自己在错失良机,嘀嗒,她在心里数了一下,嘀嗒,其实是很快的,嘀嗒一下,她就可以不再叫福妹了。她站住,回头朝阿紫看,眼睛里有了明显的悔意。阿紫气咻咻的,叉着腰在台阶上走,嘴里说,气死我了,段福妹同志,我再也不管你的闲事了。福妹咬着手指思考了两秒钟,冲下去挽住了阿紫,不会上他当吧?要是他过河拆桥呢,我们怎么办?阿紫气还没消,目光凶狠地徘徊在福妹的面孔与桥洞之间,突然大声地说,李黎明你听着,人家问你呢,要是你过河拆桥怎么惩处?李黎明在桥洞里探出脑袋,说,那要看你阿紫够不够义气了,你要是也让我吻一下,我保证,明天她就可以改名,我要是骗你们,罚款一百元,够不够? 
  李黎明的要求,对于阿紫是无理的,对于福妹,不啻一个好消息。福妹捏了捏阿紫的手,用眼神哀求她,用手势鼓励她。阿紫怨恨地拍开福妹的手,嘴里说,烦死了,陪你走这么多路,陪你磨破了嘴皮子,还要赔上初吻?这是我的初吻呀,你懂不懂?福妹被她说得害怕,一下乱了方寸,嗫嚅道,那就算了,我们回家吧?但是,这次是阿紫拽紧了福妹的胳膊,把她拉到桥堍背光的一侧,阿紫谨慎地观察善人桥桥头的动静,桥上无人经过,阿紫忽然下了决心,说,走!我豁出去了,帮你帮到底吧! 
  福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来到李黎明面前的,只记得他温热柔软的嘴唇上有一股烟丝味,与父亲骂人时口腔里喷发的烟臭不同,李黎明的烟丝味有点香甜。她分不清他脸上的笑意是调皮还是讥嘲,他的目光游移不定,更多的投向了阿紫那一侧。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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