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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燃灯者-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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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十年来道德学说荡涤一空,人们只谈阶级而不谈伦理。虽说社会有阶级区分,但善恶标准却是不移的。善恶是人内在品质的表现,并不依人的社会地位来评定,更无涉于个人所操何业。先生引《礼记》
  中语“虽负贩者必有尊也”,“贫贱而知好礼,则志不慑”。先生说你谈《望乡》的伦理学,实际上是谈妓女的道德。这看似悖论。妓女在世人心目中总和道德沦丧相联。妓女这个名词似乎就是道德败坏的象征,但谁能说妓女就没有道德?先生说,谈妓女的道德人格,古今中外并不罕见。古有唐人白行简的李娃,清人孔尚任的李香君,今有陈寅恪的柳如是。外国有萨特的丽茜,《望乡》中的阿琦婆。她们都是心中有大义大爱的人。贫贱屈辱中不失善良与自尊,倒是那些高居人上的帝王领袖常常是大恶之人。在中国古有桀纣,今有四人帮,在外国古有尼禄、卡利古拉,今有希特勒、斯大林。先生说权力、地位并不带来善。权力只在弘扬和实现善时,才是有道德的。可惜世人常以地位、权势、金钱来衡量价值,判断善恶,结果把肆无忌惮的罪恶当作伟大来崇拜,实为大谬。那些大受崇拜之人正不知做了多少大恶,人们却依旧闭着眼睛朝拜。这实在是扬恶抑善的人世大悲剧。先生援引《孟子》:“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恶于众也”。
  与先生几年交往,在言谈话语、往来书信中能感到先生心中的炽热。凡论及时政、品评人物、阐发学理,总着眼于家国兴亡、善恶扬抑、大道存废,偶谈及文革中对读书人的摧残羞辱,炽热便化为幽愤,指斥群邪若金刚怒目,大异日常的温文尔雅。此时真如子夏所言君子“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国朝几十年的政治洗脑、思想管制、学术式微,让先生心有隐痛。先生苦恼于讲坛之上难谈真学问,而奉承时尚、照本宣科又必致谬种流传。这个矛盾常常撕扯着先生那样不肯全盘输诚的老一代读书人。陈寅恪先生哀叹“而今举国皆沉醉,何处千秋翰墨林”,先生亦有同悲。在先生看来,文革不仅破坏了国家的经济建设,同时也败坏了社会道德生活,而这是动摇了立国之本。先生长期致力于道德哲学,对此乱象有较他人更刻骨的体认。先生以为拨乱反正主旨在于收拾人心,而我却以为要在制度的脱胎换骨。与先生争辩,偶有言语过激,先生也不以为忤,总是静静地听我陈述,若觉我乖谬过甚,先生的救治也是引经据典,或示我以必读之书。此次先生来信,指评我的文章,也随带教我Ethics与 Moral在用法上的细致差别。我本对道德哲学所涉甚浅,却提笔妄谈伦理学,先生抓住此点,让我一窥门径。
  七八年初夏,有位同窗好友想报考北大哲学系,开始复习功课。我一直忙于调动工作, 未及准备,现在受他鼓舞,也想一试。七八年十月底,先生体检时发现尿蛋白偏高,怀疑肾脏有问题,入住北大校医院检查。我去医院看先生,见他精神很好,似未把这病当回事。见先生依旧谈兴十足,便和先生谈起我想报考的事。先生想了一下,口气肯定地说,我看你不必报考大学本科了。先生说中国大学之前的教育是没有哲学一科的。哲学系本科生入校要从头学起,都是上基础课。你已经有相当基础,再从头学起有些浪费时间,不如直接报考研究生。当时的政策允许有同等学力者直接报考研究生。先生的话让我兴奋,但因不知其中深浅而有些犹豫。先生斩钉截铁地说:“你能行”。
  先生说我行,自然就要一试,便问先生取何专业方向。当时从先生读哲学史较多,便问先生是否报考西方哲学史专业。先生不赞同,说读思想史是为开拓新的研究领域打基础,专做某一哲学史流派的题目容易限制自己的眼界,成为“专家的专家”。先生说研究题目还是在现代西方哲学中找吧。至于报考何处的研究生,先生的意见是不必报考北大,因为现代西方哲学的研究都是起步不久,哲学所的条件可能更好些。前不久我浏览国外现代哲学时曾对阿多诺的《音乐哲学》有兴趣,后又被马尔库塞借助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批判后现代社会所吸引,听先生讲要在二十世纪西方哲学中找题目,心中便定下了法兰克福学派为研究题目。七九年初便报考了哲学所现代外国哲学研究室杜任之先生的研究生。随后,几个月闭门不出复习功课。待考取之后,因杜先生年事已高,身体不适,便转在徐崇温先生名下读法兰克福学派,同时继续随辅成先生读西方古典。虽不在他门下,但先生仍视我如弟子,开始新一段收获甚丰的读书岁月。
  六入读研究生院之后,我只去了趟哲学系所在的十一学校,便不再露面。那时社科院研究生院没有自己的校园,上课要借用北京师范大学的校舍。像我这样家在北京的同学除了看着课程表去师大之外,真是自由自在。当时除了专业课,我选了英语提高班和宗教系的课,曾去听赵复三先生讲基督教。念研究生三年,基本上是泡图书馆。除了所里图书馆就是北京图书馆。当时的北图在文津街,紧贴北海西岸,是明玉熙宫旧址,屋宇恢宏肃穆。进大门,穿过条石漫地的庭院,沿汉白玉砌就的台阶拾级而上,跨过厚重的古铜色门槛入厅,一股馥郁的书香扑面。高大空旷的阅览室内,一排排笃实古朴的长桌,一把把宽大舒适的圈椅,一盏盏黄铜绿罩、柔光泛泛的台灯;黄昏时分,夕晖透过高高的花棱窗泼洒到光洁的水磨灰地砖上,绘出规则的花纹,宁静、温馨,坐久了便有微醺。
  先生有个习惯,每个月初都要到北图来查阅新书目,借阅一些北大图书馆没有的资料。
  自我开始读研究生,先生便提议每月选一天在北图见面。先生说我在读书学习中碰到问题可以在北图查书解决。同时可以“见面谈一谈,然后找个地方吃饭”。这个约定持续了两年左右。没有特殊情况,我与先生每月初都会碰头,直到我的学位论文答辩结束。许多要读的书都是在北图借读的,例如杰伊?盖的《法兰克福学派史》,哲学所和北大图书馆都未入藏, 是先生用他的个人借书证从北图借出来给我读的。那时办理北图的个人借书证需要一定的级别。记得当时哲学所有一张北图的集体借书证,需要借阅北图馆藏时得请所里图书馆出面借,很不方便。先生有一张北图的个人借书证,可能是教授的待遇。所以每次在北图见面,我会请先生为我借我想读的书。一天先生听人说起,党的某级领导干部可以在北图办个人借书证,而且因为首长忙,借书时不需本人出面,有联络人可以代办。先生说你可以当你父亲的联络人。我大喜,原来只知有内部购书证,现在知道还有内部借书证,于是请父亲单位开了介绍信,由我充当联络人,在北图顺利地办了一张个人借书证。当我把那个深绿色塑料皮的借书证放进口袋时,山川日月一身藏了。
  每月享受随先生出入北图的快乐。有时我到晚了,见先生已在阅览室伏案工作,桌上放着一摞书,桌边靠着那支黄藤手杖。先生聚精会神地翻阅抄录,偶尔会起身到目录柜去查卡片,动作轻快敏捷,那支手杖冷落地倚在桌边,有些失意的样子。与先生轻声打个招呼,就去查阅自己的资料。各自工作到中午,还掉书,一起走出图书馆去吃饭。通常沿文津街向东,过北海大桥,绕着团城围墙走到北海南门外的仿膳小吃店用餐。我读研究生后工资涨到五十六块一月。但先生仍坚持由他付账。经我力争,先生同意轮流付账,但几乎每次他都执拗地说上次是你付了,这次该我了。结果我大约从来没付过账。
  八一年初春,依惯例与先生在北图见面。先生说景山西街新开了一家粤菜馆,名叫大三元,今天完事后可以去尝尝。傍晚时分离开北图,沿文津街老路往景山西街。三月春浅,太液西岸新柳初黄,和风轻拂,柔条依依。北海在文革中曾作了公仆们的私家园林,我们高贵的压寨夫人曾骑马园中徜徉逡巡,而今重新向民众开放,也是政府的一份恩德。上得北海大桥,天上飘起绵绵雨丝,北京春雨后特有的那股土腥味扑鼻而来。蒙蒙雨雾中,见左手琼华岛上朱墙金瓦掩映绿丛。不远处,故宫角楼黄昏独立,寂寂似有幽怨。这里是京城最美的一隅。惟靠中南海一侧,庄严华美的汉白玉桥栏已被二米余高,带倒钩的铁栅栏所替,给这柔美秀丽的景致平添几分狰狞。行在桥上,先生举手杖一指铁栅,说他们总要把自己关在监牢里。想当年光绪帝幽禁瀛台时,这里也没装铁栅栏。共和百年之后,我们却只能透过铁栅栏眺望瀛台了,怎不让人掩涕叹息?
  过三座门儿进景山西街,大三元酒家坐落在路东一个古色古香的院落内,门口国槐树下立着一个菜单的招牌,倒是前所未见。我一眼看去,菜单上多为5元…10元一道菜,觉贵得离谱。想当年我们在清河小馆喝酒,滑溜里脊、银丝肉也不过5毛钱。没想几年后竟见到十倍价格的菜。我对先生说此处忒宰人,不知京城穷书生尽是打秋风的。先生说偶一为之,尝尝粤菜也未尝不可,便非要进院。我想这次肯定又是先生付账,这么贵的菜让先生破费太多,便执意不肯。先生拗不过我,只好作罢,但心有不甘,唠叨说“一顿饭也吃不穷人”。
  我挽着先生胳膊,半拉半拽地带先生出了景山西街,沿着筒子河向沙滩走。河边宽宽的人行道旁满栽丁香、迎春、榆叶梅,浅紫、亮黄、深红杂错。薄雨渐止,嫩芳新濡,淡香四弥,初瞑暗染。我与先生缓行在早春的温馨里,虽迥异于七六年初踏雪深冬的凛冽,但先生教我爱智求真,立身以仁的宗旨却一如既往,无丝毫改变。
   一路行来,我向先生讲起近来读批判哲学的心得。讲到马尔库塞在分析后现代社会对人的控制时,借用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特别是用弗氏的本我、自我、超我分层结构来讨论社会文化问题。先生便问我是否注意过白璧德的新人文主义,说白氏的理论中也谈过自然的、人文的、宗教的三级结构。他的核心概念“内在掌控”(in tercheck)其实也是心理学的用法。白璧德也把人格分为“高尚自我”(higherself)和“卑下自我”(l owerself)。
  在谈到宗教问题时,白璧德有个“原我”(ordinaryself)的概念,认为原我被高尚自我所控,就产生宗教感。而弗洛伊德把宗教感归因于超我投射(pr ojection)。虽然两个人用的术语不同,但意思却有相近处。先生仔细想想说,他不记得白璧德曾谈起过弗洛伊德,虽然他们差不多是同时代人。白氏也曾抨击镀金时代的物质主义,这和法兰克福学派对单维社会的批判有相似处,似乎是同一问题的不同阶段。先生说白璧德在中国影响很大,吴宓先生和《学衡》同仁对白是顶礼膜拜的。要思考二十世纪前半段的社会文化思想,白璧德值得一读。先生特别讲到白氏对大学教育的看法,说白氏最反对教育有“进步”一说。他以为教育就是要“保守古典”,大学教育必须是人文的,连科学训练也不能脱离人文观照。真有趣,马尔库塞本人也有类似看法。先生说这不奇怪,自希腊以来的思想传统大抵不脱巢臼,后来的科学至上主义是走偏了。对现代文明的反省总还是要回到古典中去找资源。
  先生又讲到吴宓的往事。他与吴先生私交甚笃,称吴先生为老师,其实他们是亦师亦友。翻阅《吴宓日记》,见多处提及先生。先生曾几次撰文谈吴宓的人生观和道德理想,解读吴先生诗作。先生指出吴宓的理想是“向上迎接理想,迎接至真、至善、至美”。而叹吴先生道之不行,一生蹉跎。先生总结说:“吴先生的不幸,在他个人,最后也只能把自己的浪漫主义化为他的道德理念学(moralideology),把他的爱化为宗教精神,以安顿自己的生活。这是不幸的命运安排,但也是既悲且壮的安排,求仁得仁,有何怨尤!”
  后来我才明白,先生谈吴宓,其实也是谈自己,谈他们那一辈读书人。他们浸淫于中国古典,又漫游于西方精义,从来就抱着打通两造、消泯畛域的雄心,也就是以求无分东西的普世价值为最高理想。在先生看来,是人则要用自由意志、自由选择来实现自己的理想。而凡有理想高悬则必会在自由与必然、道心和人心上有冲突。不过,这种冲突的解决,恰恰要在求自由、求理想中实现。这是个神圣的任务。先生说“人类若无自由,不过是一架被动的小机器”。先生分析吴宓何以独赏柏拉图的《裴多篇》与《理想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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