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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燃灯者-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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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克谈起它就像饕餮之徒谈起菜谱?后来我明白,“洛东达”不仅意味着无数开先河、领风骚的艺术家曾聚集在它昏暗肮脏、烟气弥漫的厅堂里,更因为它代表着自由的思想与创作,代表着特立独行的人格,代表着精神上的相互启迪与召唤,代表着友谊能打破民族国家的藩篱,仅因为道义相砥、精神相通而地久天长。
  我要读这部书,问唐克,他没有,而且我发现他并未真正读过这本书。他所知道的内容大半是听来的,或是得自友人之间互相传递的那些隐秘的笔记本。我有几位大朋友,是文革前1 01中的高中生,家里都有些背景。其中有一位门路极广,我们叫他“老胖子”,我请他帮忙。等了挺长的时间,老胖子才告我找到了,说这书印得很少,他是通过马海德的公子幼马找到的。马海德在共产党内的地位类似白求恩,属于为革命服务的国际友人。幼马是个混血儿,为人慷慨仗义。老胖子和他家住隔壁,关系很熟。我当晚就跑过去取回书,老胖子限我一周还书。这书用旧报纸包了个皮儿,两册,黄黄的书页。后来我知道,当时流传的这部书并不是全本,它只有四个部分,而爱伦堡一共写了六部分,一直写到“解冻”。拿到书,我通宵达旦地连读带抄。仅一周时间,恨不能把这书吞吃下去。看了才知道,书的内容极丰富,远胜过唐克的“口头传达”。它不仅记述人物、事件、场景,还有更深入的思考,而唐克似乎并不在意这些需要更高智力活动的内容。他是通过感觉来吸收,通过听力来汲取的,以至一次我把抄下来的段落给他看,他竟问我“这是什么书”。
  但这并不妨碍他“生活在别处”。当“全世界人民都向往着祖国的首都——北京”时,唐克却向往着“巴黎,宛如一朵灰色的玫瑰,在雨中盛开”。当全国人都爱看“伟大领袖毛主席慈祥的面容”时,唐克却想看毕加索笔下那些变形的“丑女人”。在大伙都爱唱“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时,唐克却要唱“一个人喝咖啡不要人来陪”。在一片灰色的萧瑟中,唐克是一点绿意。和他在一起聊天,我们说的几乎是另一种语言。“两报一刊”生产的套话消失在新街口大四条的陋室里。那里有缠绵的琴声,和“恨今朝相逢已太 迟”的叹息。
  四这段时间,唐克的兴趣集中在电影和摄影上。现在每次见面,他都会谈到某部电影,有些是文革前上演过的,像《战舰波将金号》、《第四十一个》、《偷自行车的人》,更有些他也只是听说过。他给我讲过帕索里尼的《迷惘的一代》、格里耶的《去年在马里扬巴德》。最津津乐道的就是“人家真的好电影根本没有故事情节,全靠镜头说话”。哪怕他没看过,这些电影里的新潮思想也会让他兴奋。他有几个在电影界混的朋友,有关现代电影的信息大半是从那儿听来的。唐克的本事就是 “听”。但是他的“听”有一种天然指向,他有兴趣去听的东西一定和人类精神世界的拓展有关。在社会震耳欲聋的革命喧嚣中,他是个聋子。但哪儿有一丝有价值的异响,他马上竖起耳朵,循声而去。
  尼克松访华之后,文革的势头稍有疲软。随后维也纳交响乐团、费城交响乐团、斯图加特室内乐团相继访华。阿巴多、奥曼迪的名字在小圈子里不胫而走。这几个外国乐团我都没听成,因为除了江青和她的一些死党,剧场里坐的大都是士兵,整团整营地开进去,一声令下就座,开始受罪。记得斯图加特室内乐团演出那天我回怀柔山里办事,晚上站在宿舍凉台上,习惯性地拿出我的九管红灯牌半导体收音机,找那些传道讲经的电台,它们往往在两段圣经之间放一段古典音乐。但那天还没调到短波,就清晰地听到了莫扎特的《弦乐小夜曲》,原来北京人民广播电台居然播了一段演奏现场实况。听得我顿觉星光灿烂,万山奔涌。回城后唐克来找我,得意洋洋地说他听了这场演出的现场。怎么可能?其实他用了一个极简单的方法:在民族宫礼堂台阶下昂首挺胸站好,某首长在门前下车,立即紧紧跟上,稍抬双臂,做保护首长状,跟着进了剧场,然后立即闪进厕所,等没人时进去找个空座坐下即可。他告我,剧场空座很多,越往中间坐,越没人敢问你。关键是你要心里觉得自己是大爷。
  七四年,邓重回权力中心,各种“另一个世界”的东西通过难以察觉的缝隙透进铁屋。
  唐克敏锐地嗅到了一丝异味,于是像暗灰吹了氧气,火苗陡起,开始四处征战。自斯图加特室内乐团混场告捷,他又发现总政文工团排演场常演“内部电影”。当局为了“反对复活日本军国主义”,弄了不少日本的战争片来教育群众,如《山本五十六》、《啊,海军》、《虎、虎、虎》、《日本海大海战》……。先是在高干中演,随后扩及文艺界的核心队伍。
  但唐克两头不搭界。总政排演场就在家门口,肉香扑鼻却不给快饿死的饥汉分一杯羹,是无天理。一天,唐克突然兴奋地告诉我,他看了《啊,海军》,随后给我大讲东乡平八郎初入江田岛海军学校,教官嫌他回答点名时声不够壮,便大声喊“我听不见就是听不见”。为了让我能身临其境,唐克模仿台词竟至声嘶力竭,青筋绷露。我问他哪里弄的票,他先说是朋友给的,问他是谁,他有点恼火说,别以为只有你们这些人才能弄到票,我有我的办法。后来他不断有电影看,每次看完都会向我炫耀。那几个月,是自相识以来,他最快乐的时光。
   但渐渐地,他再不提看电影的事。新波是唐克的乐友,弹一手好吉他。唐克和他吉他二重奏,都是新波弹主旋,唐克弹伴奏。一天新波不经意地告诉我,唐克画不成票了。我再问,才明白前几个月,唐克出入内部电影院如趟平地,原来是靠画入场券。他发现一家常演内部电影的剧场(我不记得是不是总政排练场)的入场券是油印在一张淡粉色的薄纸上的。这种纸在文化用品商店很容易找到。由于这种纸很薄,油墨洇得厉害,所以用黑墨水笔很容易画。唐克是在剧场门口捡到人家随手扔的入场券,然后回家制作。他原有绘画的根底,画出的入场券几可乱真,从来无人察觉。但前不久,入场券改道林纸铅印了,唐克无计可施。所以近来再无电影看,人也郁闷起来。
  一天我上早班,下午两点刚出工厂门,就听唐克大呼,一看他正在马路对面等我,双腿蹬地,跨在自行车后架上,前摇后摆好不惬意。没等我走近,就急着告诉我,他又看了一个多么棒的电影。我逗他说,又能画票啦,他撇嘴道:“谁画了,我自己买票看的”,语气大有二奶扶正、穷人乍富的得意。这次他看的电影叫《爆炸》,是官方准演的罗马尼亚电影。
  主角是一位名叫“火神”的消防队员,为了救一艘要爆炸的外国轮船出生入死。唐克最喜欢男主角的那张脸,比起中国银幕上那些装腔作势、一本正经的死人脸,“火神”的脸确实太让人动心。这是一张沟壑纵横的瘦长脸,倒八字眉,塌鼻瘪嘴,但内藏英武之气。此人言语幽默,行动果敢,是我们从未见过的冷面英雄。更让人吃惊的是,电影中竟然有一皮肤半黑的窈窕女郎,身着比基尼泳装,在舰桥、舷梯、甲板间跳来跳去。蓝天碧海、烈火浓烟衬托着鲜亮的桔黄色三点式泳装,果然赏心悦目。唐克坚持认为审片子的人在这个镜头出现时正巧睡着了,以至让这大逆不道的镜头出现在中国观众眼前。这片子唐克看了多遍,还一再鼓动我多去看几遍,说这种片子每个镜头都值得琢磨。
  摄影是唐克一贯的喜爱。他有一台老式的单镜头反光135相机,曾给我看过一些他照的人物特写,我当时认为水平相当高。我对摄影一窍不通,全听唐克启蒙,从他那里知道了牛顿的黑白反差效果、布拉萨依的人物照。他珍藏着一张不知哪里找来的布拉萨依照的毕加索相。他对我说,这张相片不符合一般人物肖像的规则,画面切割不均衡,但是人物表情捕捉得太精彩。还拿起尺子在这张照片上比划,说要是他照,他会裁掉多余部分。他对摄影很下功夫,手边几本有关摄影理论与技巧的书,快让他翻烂了。他自己拍照,也自己冲洗,放大机是自己手工制作。他把那间小屋弄成暗室,常常一干就是通宵。有一阵他和唐伯伯闹气,把全套冲洗相片的设备搬到炒豆胡同,夜里我陪他干活。在暗红色的灯光下,见一张相纸从显影液中渐渐显出形象,真有一种快乐。他洗过许多照片,但我现在唯一记住的是他给自制的放大机照的相。构图极朴素,那架细脖大头的放大机孤零零的悬置在照片的中间,似有种哀怨的表情。他自己吹嘘说这张静物照可与牛顿的片子相比。
  五唐克在北京汽车制造厂干的是机修钳工的活,这个工种是工厂里技术要求最全面的。要 能判断机器的毛病出在哪,还要能动手修,有时配件不凑手,就得自己动手做。唐克在工厂上班是百分之百吊儿郎当,泡病假、请事假、迟到早退司空见惯。但他群众关系总混得不错,哥们儿、姐们儿、大伯、大妈一大堆。领导恨得牙痒痒,不知整过他多少回,可他一仍其旧,死不改悔。唐克学了手艺也不闲着,总想着自己捣鼓点玩意儿。他建议把我爸五十年代初从越南带回来的那架菲利浦收音机拆了,做个音箱。那时我已经沉溺于古典音乐不能自拔,但没有好设备听。他说可以把我那架北京604开盘磁带录音机接到音箱上,扩展低音。
  立体声概念,也是听说过没见过,以为弄两个音箱左右一摆就是立体声。终于他把我爸的收音机拆了,其实他只用里面的那只八寸喇叭。他的木工活挺漂亮,外壳还贴了一层深咖啡色的木纹塑料贴面。音箱的原理是他自己瞎琢磨的,但背面开反射孔,内里塞棉套吸音,还真符合声学原理。音箱做好以后,他精心往面板上贴了一个商标牌“Toshiba”,后来才知道是大名鼎鼎的日本东芝。也不知道他打哪弄来的。
  音箱做好后,唐克又有新的设想:“设计剪裁缝制衣服”。七十年代,大陆几亿人的服装基本上是一个样式,都是脱胎于军装的毛服。唐克平时就要把工装裤改窄,包臀裹腿。他不能忍受穿万众一面的毛式服装。这回他要自己设计款式了。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把当时叫“老头衫”的圆领衫裁短,长度仅及肚脐。下摆不缝,留着毛边。再就是把劳动布工作裤彻底改造,臀围、大腿围收紧,膝盖以下开成大喇叭口,裤脚毛边,一边的膝盖上剪开一洞,拉出布料的粗纤维。这款似乎是从电影《爆炸》里学来的。难得的是唐克追萍萍失败之后,身边再无女性,而他妈妈也早已不在世,设计的服装全靠自己缝制。他的女红技巧如何,我不能评价,但那身打扮招摇过市,绝对得让“雷子”盯上。
  一天中午,唐克来我家,我俩在院门口说话。这时我妈已对唐克提高了警惕,让我少跟他来往,所以他总是在胡同里跟我会面。唐克背靠墙,一脚立地,一腿屈起,脚蹬在墙上。
  屈起的一腿,恰恰把膝盖上的大洞暴露出来,像裤子破了没补。我姥爷回家,见我和唐克在说话,便点头而过,谁知走过去几步后,突又掉头回来。姥爷是深度近视,他摘下眼镜,弯腰仔细端详唐克裤子上的大洞,然后一言不发,掉头而去。
  姥爷是北京市武术协会委员,身怀绝技。太极、通背、形意、八卦掌、五禽戏,样样精通,更有一独门功夫“太极短剑”。文革前他曾带我去看他在北海体育场表演。此套剑术形似太极拳,做起来身形悠缓,气随意走,意气相连,绵绵不断。但前臂内侧暗藏一尺短剑。
  格斗时,翻腕刀锋立现,一剑封喉,制敌死命。因此套路太凶狠,姥爷从不传人。我表叔曾跟随罗瑞卿掌管公安部,几次劝姥爷将此绝技传给公安学院武术教研室,但姥爷执意不从。
  后来他对我说:“我怎知学剑的人是不是好人,他要学了去干坏事怎么办”?看来姥爷早知“国家机器是不能信任的”。
  唐克走后,我回家,姥爷叫住我问,你这朋友是何人?家里是不是特困难?有无父母?
  我奇怪姥爷为何问此。姥爷发话道:“这孩子可怜,裤子破成那样还穿了上街,家里没人给补。你叫他进来,把裤子脱下,让你妈给他缝缝”。我妈一听大乐,在旁边朝姥爷喊:“人家那是时髦”!姥爷到了也不明白破衣烂衫如何时髦。再见唐克,相告此事。唐克大感动, 说今后再见了姥爷非给他“磕两不可”。果然,唐克以后再来家中,总找机会和姥爷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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