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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博尔赫斯小说集-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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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对战争的畏惧,这一点我很清楚;而是某些更深奥的东西。我终于自以为搞明白了。为一种宗教而死比终身弘扬它要简单得多;在以弗所与猛兽搏斗(不少默默无闻的殉道者这么做过)比做耶稣基督的仆人保罗①要轻松一些;一个人始终不渝的时间远远多于一次行动。战役和光荣是不难的;拉斯科尔尼科夫②的事业比拿破仑的更为艰巨。1941年2月7日,我被任命为塔尔诺维茨③集中营的副主任。

①保罗,原名扫罗,早期反对基督教,皈依基督后积极宣扬基督教义,历尽磨难,于公元66年左右殉道,被罗马皇帝尼禄斩首。《圣经·新约》中《罗马书》、《哥林多书》、《加拉太书》、《提摩太书》、《腓利门书》、《希伯来书》等是保罗撰写的,保罗本人的事迹载于《圣经·新约》中《使徒行传》。

②拉斯科尔尼科夫,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881)名著《罪与罚》中的主人公。作者通过主人公犯罪心理的描写,揭露了资产阶级所谓“强有力的个性”的反道德本质和“超人”哲学的破产,说明人无法逃避内心的惩罚,在毁灭他人的同时也毁灭了自身。

③塔尔诺维茨,波兰卡托维兹省的城市,现名塔尔诺夫斯克山。

我并不喜欢这个职务;但是我克尽厥责,从不懈怠。懦夫在刀光剑影中露出真正面目;慈悲怜悯的人则在监狱和他人的痛苦中得到考验。纳粹主义本质上是道德问题,是弃旧图新,摆脱败坏的旧人成为新人的过程。在战场上长官的喝斥和士兵的杀喊声中,那种转变是稀松平常的事;在局促的囚室中情况就不一样,引人上当的恻隐之心往往用以前的温情来打动我们。我说怜悯不是没有理由的;查拉图斯特拉认为罪莫大于对出类拔萃的人表示怜悯。我承认当杰出的诗人大卫·耶路撒冷从勃雷斯劳转移到我们的集中营时,我几乎犯下那种罪孽。

这个人有五十岁。他身无长物,遭到迫害、否认和责骂,却把他的才能用于歌颂幸福。我记得艾伯特·塞格尔在《时间的诗》那部作品里把他同惠特曼①相提并论。这个比拟并不恰当;惠特曼以一种先期的、一般的甚至冷漠的方式歌颂宇宙;耶路撒冷却以细致的爱为每一件事物感到欢欣。他从不列举清单目录。我还能背诵那首名为《画虎大师杨子》的意味深长的诗篇的许多六音步诗行,仿佛一串串静悄悄的老虎横贯全诗。我也忘不了那首名为《罗森克兰茨对天使说》的独白,其中一个16世纪的伦敦高利贷者临死前还死乞白赖地为自己的过错辩护,并不怀疑他生活的隐秘理由是在一个债户(他只见过一面,已经记不清了)的心目中引起了夏洛克这个角色②的形象。大卫·耶路撒冷的眼神给人印象深刻,皮肤青黄,胡子几乎墨黑,尽管他属于那些邪恶可憎的北欧犹太人③,倒像是西班牙犹太人的后裔。我对他十分严厉;我不允许同情心和他的光荣使我软下心肠。多年来我弄懂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世界上任何事物都可能成为地狱的萌芽;一张脸、一句话、一个罗盘、一幅香烟广告,如果不能忘掉,就可能使人发狂。假如一个人念念不忘匈牙利地图的话,他岂不就成了疯子?我决定把那个原则应用于我们机构的纪律管理,终于……④1942年年底,耶路撒冷失去了理智;1943年3月五日,他自杀身亡⑤。

①惠特曼(1819—1892),美国诗人,主要诗集《草叶集》于1855年初版,以后不断重版,每版都有新诗补充,第九版共收诗三百八十三首。惠特曼的诗不受传统格律束缚,确立了自由诗的地位,对美国和欧洲诗歌的发展很有影响。

②夏洛克,莎士比亚喜剧《威尼斯商人》中放高利贷的犹太人。

③北欧犹太人的原文是Ashkenazirn,区别于散居于西班牙、葡萄牙等南欧国家的犹太人Sefardi。Ashkenazim由Ashkenaz衍出,《圣经》译名为“亚实基拿”,是靠方舟躲过洪水的挪亚的后代,见《旧约·创世纪》十章三节及《历代志上》一章六节。

④此处不得不删去几行。——原编者注

⑤档案资料和塞格尔的作品中都找不到耶路撒冷这个名字。德国文学史上也没有记载。虽然如此,我并不认为这是个虚假的人物。根据奥托·迪特里希·林德的命令,塔尔诺维茨集中营折磨了许多犹太知识分子,包括女钢琴演奏家埃玛·罗森茨威格。“大卫·耶路撒冷”也许是好几个人的象征。文中说他于1943年3用1日去世;叙述此事的人于1939年3月1日在蒂尔西特受伤。——原编者注

我不知道耶路撒冷是否理解,如果是我毁灭了他,我的出发点也是为了毁灭自己的恻隐之心。他在我眼里并不是一个人,甚至不是一个犹太人;他已经成为我灵魂中那个可憎的区域的象征。我同他一起受苦,一起死去,在某种意义上同他一起消失;因此我心如铁石,毫不容情。

与此同时,一场顺利的战争的伟大的日日夜夜在我们身边展开。我们呼吸的空气中有一种近乎爱的感情。仿佛海洋突然就在近处,血液里有一种惊奇和兴奋。在那些年里,一切都不同;甚至梦的意境都不一样。(我也许从未完全幸福过,但众所周知,不幸需要失去的天堂。)人人都向往得到一个人所能获得的全部经验;人人都怕那无限的财富中有些许落空。但是我这一代人经历了一切,因为他们先得到了光荣,然后又遭到了失败。

1942年10月或门月,我的弟弟弗里德里克在埃及沙漠里,在阿拉曼第二次战役中阵亡;几个月后,一次空袭炸毁了我们老家的房屋;1943年年底,另一次空袭炸毁了我的实验室。在几大洲的围攻下,第三帝国正走向灭亡;它到处树敌,现在是干手所指,四面楚歌。当时发生了一件奇特的事,现在我认为我已懂得。我觉得我能喝干那杯苦酒,但是我在沉渣里尝到一种没有料到的滋味,神秘的、几近可怕的幸福的滋味。我试图寻找各种解释;但都不能使我满意。我想:失败使我高兴,因为我秘密地知道自己有罪,只有惩罚才能拯救我。我想:失败使我高兴,因为它是下场,而我已经非常疲倦。我想:失败使我高兴,因为它同过去、现在和将来的事情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因为指责或痛惜一件孤零零的真正的事情是对整个世界的亵渎。我寻找种种理由,直到和真正的理由对上号。

据说人们生下来不是亚里士多德式,便是柏拉图式。这等于说,任何抽象性质的争辩都是亚里士多德和柏拉图论争的一个片断;古往今来,东南西北,姓名、方言、面孔可以改变,但主角是永远不变的。人民的历史也记载了隐秘的连续性。当阿尔米尼奥在沼泽地大败瓦罗的军团①时,他并不知道自己成了日耳曼帝国的先驱;翻译《圣经》的路德②没有料到他的目的是造成彻底消灭《圣经》的人民;1758年被一颗莫斯科人的枪弹杀死的克里斯托夫·林德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为1914年的胜利作了准备;希特勒以为自己是为一个国家而奋斗,事实上他是为所有的国家,甚至为他所侵略和憎恶的国家而奋斗。他的自我也许不了解,但他的血液,他的意志知道这一点;世界由于犹太教,由于犹太教的毛病——对耶稣的信仰——而趋于死亡;我们用暴力和对剑的信仰来教导世界,那把剑如今在杀我们;我们好比那个建了一座迷宫结果自己困死在里面的巫师;也好比大卫,他审理一个隐掉名字的人,判了那人死刑,然后听到揭示:你就是那个人。不破不立,为了建立新秩序,必须摧毁许多东西;我们现在知道德国就是那些东西之一。我们付出了比我们生命更多的东西,我们付出了我们亲爱的国家的命运。让别人去诅咒、哭泣吧;我高兴的是我们的才干是完美无缺的。

①阿尔米尼奥,古代日耳曼人的首领,于公元9年在沼泽地设伏大败罗马奥古斯都皇帝的将军瓦罗率领的军团。

②路德(1483—1546),德国宗教改革家,用了十二年时间把《圣经》译成德文,文字通俗明了,对德国语言的统一和发展起了很大作用。

一个毫不通融的时代如今笼罩着世界。造就这个时代的是我们,已经成为时代牺牲品的我们。让英国当锤子,我们当砧子又有何妨?重要的是让暴力占统治地位,不能让基督徒的奴颜媚骨的怯懦得势。如果胜利、不公平、幸福不是为德国所设,那就让别的国家去享受吧。让天堂存在下去吧,即使我们的去处是地狱也无所谓。

我用镜子照照脸以便知道自己是谁,知道再过几小时当我面对自己的下场时如何动作。我的肉体也许会害怕;我却不怕。

………………………………………………

阿维罗斯的探索①

①阿维罗斯(1126—1198),阿拉伯哲学家、法医学家,生于西班牙科尔多巴,评注亚里士多德著作,有唯物主义和泛神论思想,遭巴黎大学和梵蒂冈谴责。

 他认为悲剧无非是赞美的艺术……

 埃内斯特·勒南①:《阿维罗斯》,48(1861)

①勒南(182—1892),法国哲学家、历史学家,著有《科学的未来》、《基督教起源史》、《耶稣传》等。

阿布瓜利德·穆罕默德·伊本一阿赫马德·伊本一穆罕默德·伊本—拉什德(这一连串名字很长,中间还有本拉斯特、阿文里兹、阿本—拉萨德、菲利乌斯·罗萨迪斯,最后才到阿维罗斯,一口气念完要好长时间)正在撰写《毁灭之毁灭》的第十一章,以驳斥《哲学家之毁灭》的作者、波斯禁欲主义作家加扎利,他声称神只了解宇宙的普遍规律,该规律与整个物种有关,而不是与个体有关。他从右到左缓慢而稳健地书写着;三段论法的运作和大段文字的连结,并不妨碍他享受他所处的深宅大院的舒适氛围。天籁中有鸽子调情的咕哝声;远处的一个庭院传来喷泉的潺潺水声;阿维罗斯的祖先来自阿拉伯沙漠,他打骨子里就喜欢不分昼夜的流水。下面是花园和菜圃;再往下是奔流的瓜达尔基维尔河,然后是可爱的科尔多巴城,像一台精巧复杂的仪器,但是明快的程度不亚于巴格达或者开罗。阿维罗斯还感到他周围的西班牙土地一直延伸到边界,固然显得空旷,但是每一件事物都实实在在、终古常新。

翎笔在纸面上移动,论据丝丝入扣,无可辩驳,然而一丝疑虑使阿维罗斯有点扫兴。引起疑虑的不是《毁灭》这部一时心血来潮而写的著作,而是他要向人们证实与这部诠释亚里士多德的煌煌巨著有关的哲学问题。作为哲学鼻祖,这个希腊人已被公认是能教导人们了解一切可知事物的人;像伊斯兰教的先哲们诠释《古兰经》那样,诠释他的著作便成了阿维罗斯的艰巨任务。一个阿拉伯医生专心致志地钻研比他早生一千四百年的人的思想,历史上没有比这更美妙动人的事情了;除了内在的困难以外,我们还应该了解,阿维罗斯不懂叙利亚文和希腊文,他是根据转译的译文工作的。昨夜,《诗学》一开头就有两个吃不准的词把他难住了。那两个词是“悲剧”和“喜剧”。几年前,他在《修辞学》的第三卷里见过,整个伊斯兰教界没有谁能揣摩出这两个词的意思。他翻遍了阿弗罗狄西亚的亚历山大所有卷帙,查阅了聂斯托利亚教派的胡耐因·伊本—伊萨克和阿布—巴萨尔·马塔的所有版本,都一无所获。这两个神秘的词在《诗学》里俯拾皆是;不可能避开。

阿维罗斯搁下翎笔。他寻思着(但没有很大把握):我们寻找的东西往往就在手边。他收好《毁灭》,走到书架前,那上面排列着波斯书法家抄写的盲人阿本西达的多卷本《莫卡玛》。如果认为他没有看过这些卷帙,就未免可笑了。但是这些卷帙勾起了他重新翻阅的闲情逸致。一阵有节奏的呼喊声分散了他的注意。他从安有栅栏的阳台望去;下面狭窄的院子有几个光着膀子的小孩在泥地上玩耍。一个小孩站在另一个小孩的肩上,显然是装扮祷告报时人;他闭着眼睛,拖长声音喊道:真主以外无真主。充当人梯的小孩一动不动,假装是庙宇的尖塔;第三个小孩匍匐在地,权充教徒。这场游戏很快就结束了:大家争着当报时人,谁都不愿意做信徒或者尖塔。阿维罗斯听到他们在争吵,用的是粗俗的方言,也就是伊比利亚半岛的穆斯林平民们用的初学的西班牙语。他打开哈利尔的《基塔乌兰》,自豪地想道:全科尔多巴(甚至全安达卢西亚)再也找不到比这更好的抄本了,这是埃米尔①雅库布·阿尔曼苏从丹吉尔捎给他的。这个港口的名字使他想起从摩洛哥回来的旅行家阿布卡西姆·阿萨里,此人回来的当天晚上和他一起在《古兰经》学者法拉赫的家里共进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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