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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卢作孚-第6章

小说: 卢作孚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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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燃烧弹时,卢魁先、宁可行、卫小斧、白碗豆们还记得,这一天,那一柄飞旋的洋伞,伞顶上的那一个红太阳。举人老师的原话没一个学生记得,倒是史书,一桩不漏地记下了发生在这群学生娃的教室外的那一段段史实:光绪二十五年。公历1899年5月7日,英国炮艇“山鸡”号(Woodcock),“山莺”号(Woodlark)首次抵重庆。

同年6月20日,第一只外国商轮——英国人立德乐的扬子江贸易公司肇通轮到达重庆。

光绪二十七年,公历1901年8月12日,重庆南岸王家沱正式割让为日本租界。

……

满教室的学生娃听得来或嗷嗷直叫,或哇哇痛哭,举人讲得来酣畅痛快,正讲到“义和拳洗白了,红灯照灭灯了,赛金花没抵挡得住瓦德西,太后跑了,捎带着把皇帝揣在荷包里头——御驾西征……”被一阵鼾声打断。

“卫小斧!”举人怒不可遏。

“卫小斧在!”卫小斧猛地将趴在桌上的脑袋弹了起来。

“圆明园是谁烧的?”举人问。

“不是我烧的,”卫小斧睡眼蒙,见举人的样子,像在县里捕快缉拿真凶,吓得连声申辩。

“不是你是谁?”举人气得咬牙切齿,居然笑出。

“林则徐——”身后,白碗豆悄声递点子。

“林则徐!”卫小斧应道。

“那……虎门鸦片又是谁烧的?”

“更不是我。”

“不是你又是谁?”

“瓦德西——”身后,白碗豆递点子。

“瓦德西!”

“我的合川瓦德西,你还等什么!”举人再也无话可说,一把操起讲桌上那柄戒尺,怒瞪卫小斧。偏此时,见末排有人举手——这娃娃脸上无泪,只额头上挂着一颗雨珠,正愣愣地望着举人。

举人被打断,很不痛快,喝问:“卢魁先,你有什么要问的?”

“先生,为啥义和拳洗白了,红灯照灭灯了,为啥太后把皇帝揣在荷包里头——御驾西奔?”

“就为了林则徐烧了圆明园!”举人赌着气,“我说你这娃娃,朝廷的事,用你操心么?”

“不是林则徐烧的,是瓦德西。林则徐烧的是鸦片!”

“我还用你来教!”举人没忘了手头的活,再次高举戒尺。

卢魁先想想也是,憨笑开了,便一路问下去:“先生,为啥是洋船开进我们的河?”

“为啥不是我们的船开进洋人的河?”卫小斧趴在尺下,反扭过脑袋,接了下句。

“就为了我们打不赢!”

“为啥我们打不赢?”卢魁先问。

“就为了洋船是铁船,我们的船是木船。”

“为啥我们不造了铁船去打赢洋铁船?”

“就为了我们造不成洋人的铁船!”

“为啥洋人造得出铁船,我们造不出?”

“这……”举人呛住了,愣望着末座的这娃娃,不知从哪里说起。书院中这帮娃娃,该答问的,答得来张冠李戴,不该问的,却偏偏喜欢打破沙锅问到底。其实,这娃娃这节钟所问,答案早在举人当年想在上面署名却没赶得上的康有为、梁启超那份《上今上皇帝书》写明了,甚至开出了救国的药方:“拒和、练兵、变法”。可是,足足一万八千字哇,终不能一字一句说给这个几岁的娃娃。不说呢,他会用那双玻璃珠子一般透亮的眼珠子就这么望着你、就这么“为啥为啥”一直问下去。举人倒是从来鼓励学生有疑必问,可是,只有这一问,举人不敢奉陪到底,再这么问下去,这个娃娃一定会问到:“为啥我们中国不变法?”谭嗣同早为这一问在菜市口丢了脑袋,今日这瑞山书院小学班这课堂上,石不遇若再被这个娃娃生员这么一问,问得来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问得来一坛子萝卜抓不到姜(缰),日后还有何面目再登这讲台?其实早在开学头一天举人便着实领教过这娃娃的问,那节钟举人正悲从中来指着中国地图讲着,也是这娃娃问道:“举人先生,你说中国是中央之国,那,紧挨着这只大鸡公冠子、脚爪、胸口、尾巴羽毛的那些国,是哪些国?”举人当时脱口而出:“北狄南蛮东夷西戎!未开化之蛮族而已。”哪晓得这娃娃还有问:“那,你照着画的那本书咋个又叫《万国堪舆图》?”

此时,偏偏满堂的学生娃被卢魁先这一问,不再嗷叫哭泣,全都抬头看定了举人。面对一双双玻璃珠子一般又圆又亮的眼睛,举人一句话脱口而出。这话刚说出口让自己耳朵听见了,举人便自知这节钟当堂把颜面丢尽:“就你一个人问题多!”

末座的娃娃还不肯善罢甘休,再问:“先生教的,一物不知,学者之耻,学问学问,好学者就要多问,课堂上,就是要打破沙锅问到底……”

外国铁壳壳兵舰与商轮进入中国内河后,史书上记下了这样的字行:“据不完全统计,川江上被撞沉浪翻的木船达四百多只……”

不知这“不完全统计”中,光绪二十七年(公历1901年)八月二十九日这一天,正在江上行走的“渠帮王爷会”舵把子大爷宝老船的这条木船是否统计在内?

多年过去,宝锭还记得这一天,记得把自家这条木船浪翻的那条铁壳壳船。只是,只记得开头,后头的事,就像睡得不安稳的夜晚做的短梦,醒了只回想得起片片断断……

木船尾,宝老船把舵把抱在怀中,吼着川江号子。两边船舷,船工们跟着一声声吼,一桨桨划。船头,宝锭也跟着吼。宝锭还没学会说话,就学会了吼号子。今天他更是吼得来脆生生的——他一眼望见,船头眼看直指,岸边巨石上刻得有四个大字,宝锭虽然一个也认不得,却听卢魁先讲过,那是“瑞山书院”。宝锭是想叫卢魁先听出——宝锭来了。可是,此时书院临江的窗口望进去,看不见一个人影。宝锭听得书院崖脚江边,一群和他一般大的娃娃发出的吼叫:“大清打赢了!”只见卢魁先早已裹在那一堆学生娃娃当中来到江边,开水仗。娃娃们自行分成两方,将纸折的、木雕的小船放入静水湾中,用手泼了江水作为船的动力,向对方的船冲撞,船上用刚学会的字写下的全是“定远号”、“致远号”,嘴里喊的也全是“大清打赢了!”趁他们吼累了,歇口气再吼的空当,宝锭赶紧从莽声莽气的一船川江号子中冒出一声吼,卢魁先听见了,抬头望木船,欢叫一声“宝锭”,第二声欢叫变成了惊叫,宝锭见卢魁先瞪大眼睛指着自己身后,便顺着所指回头,只见一团滚滚黑烟冲天而起,飞快地追逐着宝锭的木船。宝锭身后紧挨的船夫一个个随之回头,望得来忘了吼号子划桨,木船顿时滑下刚闯到一半的大郎滩。船尾扳舵的爸爸,大将军临阵似的大吼一声闯滩号子,却无人唱和。爸爸独唱的川江号子被铁壳船一声声刺得耳门子发麻的尖叫压倒,爸爸从众人眼中看出惶恐,回头望去——那股黑烟已斜刺里扑向木船帆,白布上立马熏出一条条黑龙。宝锭问:“爸爸,那是啥子船?”宝老船连连摇头。一个连爸爸宝老船都说没见过的铁壳壳船,船尾涌一股怪浪,宝锭还没看清它的真面目,呼啦啦一声破响,自家的船就被浪翻了。落水前,宝锭只来得及看清铁船头铁棚棚屋里一个蓄了仁丹胡但依旧是一张娃娃脸的船长,回头冲他一笑,右手抓住一个像西洋钟似的圆东西上的连带的一个手柄,那么一推,叮当一声脆响,铁船尾喷出更大一股怪浪,船头便已昂起,上了大郎滩。直到二十五年后,宝锭跟上卢作孚闯川江,才算搞明白,那不是西洋钟,是新式轮船用来操纵船速的“车钟”。直到三十七年后把开了膛的肚皮里流了一地的肠子打成结重新塞回肚中,把自己操纵的铁壳壳船的车钟推向全速,船尾涌出一股巨浪闯上三峡中的险滩,机翼下画有圆太阳的飞机从头顶掠过,宝锭咽气,还不肯闭上眼睛——还在满世界搜寻那一张蓄了仁丹胡冲他一笑的娃娃脸。

“人要拿石头棺材装我爸爸……”宝锭呆望江中那个几天前卷下了他父亲的漩涡,咕哝着。江边,闯滩号子的曲调没了,却依旧有“嘿着着嘿”号子声传到耳边。宝锭望去,夜色中,是一群光脊梁的精壮汉子,十六人抬着一件足足有两张双人铺那么长那么宽的青石走来。

“竖碑。”卢魁先伸臂把宝锭揽在身边,他说话变得俭省,白天眼看宝老船一船人浪翻江中时,同学们跑向江边,他跑在最前面,一路“宝锭,宝锭”喊着,话喊得太多,喊蚀了声气,又忘了脚下,失足也跟在宝锭身后落了水,受了凉。周身发烫,妈妈挖了草草药,哪晓得一碗吃下去,说话声气更弱了。

“竖碑做哪样?”

“举人作文。”

“举人作文为哪样?”

“祭你爸。合川人说的,举人作文,要赶韩愈!”卢魁先回头昂起颈子望去,瑞山书院窗口里头亮一盏烛,举人正在疾书。

立秋头一泼雨就落绵了。江风吹过,又落斜了。横起的石头竖起了,有宁可行的家两层楼高。石碑上蒙着一块白缟。

碑后,掘出一道长长的穴,此穴比一般墓穴长出数倍,一条条光脊梁的汉子排成轮子走过,将一柄柄水泡过的木桨扔下墓穴。

宝锭站在穴边,手扶父亲传下的那一柄在这条江上象征权柄的铜杆龙头桨,桨同样被水泡过,却只有他这一柄桨,未扔入墓穴。

三杆白幡,三面环立,上书:

渠帮王爷会

遂帮王爷会

州帮王爷会

旗上写字,讲究简要,这些字要写全了,应该是“渠江木船工王爷会”、“涪江木船工王爷会”、“合川至重庆嘉陵江段木船工王爷会”。

曲先生来到碑下,朗声道:“第一祭,奏哀乐。”

姜老城领一支川剧票友集合的民乐队,二胡板胡唢呐,姜老城自任鼓师,敲着川剧鼓点,指挥演奏哀乐。

披麻戴孝的女子们嚎起来,压过姜老城们。

举人斜靠碑侧,目光茫然,仰望碑面。卢魁先站在举人身后,也随着举人抬眼望,想象着暂时罩了白缟的碑文怎么写的。

姜老城猛地一下鼓,哀乐戛然而止。

曲先生宣布:“今日,我合川各界民众,并渠帮、遂帮、州帮王爷会船工,祭奠殉难宝老船等同胞。列位胸中千言万语如江流涌荡,幸我合川举人石不遇先生,以乡人情怀、古人气势,发表雄文,镌之青石。第二祭,石先生诵读祭奠碑文!”

举人痴痴地站着。听得无声,睁开眼,才发现众人都望着他。

曲先生小声提醒:“石生。”

举人干咳一声,迈着方步,来到碑前,他向石碑三拜,起身,双臂伸直,拽住蒙碑白缟,一把拉下,碑面光滑如镜,却无一字。

卢魁先拽住举人后襟:“先生,为啥你一个字不写?”

江风过处,吹起举人一头蓬乱的白发。天不冷,举人却将双手袖在袖中。他不敢直面卢魁先,扭过脸,抚碑顿脚:“石不遇我无言以对哇!”

卢魁先:“为啥?”

举人冲卢魁先拱手:“都是为了你哇!就为你一问再问!”

“学生问什么话了?”

“你一问,为啥是洋船开进我们的河?你再问,为啥我们不造了铁船去打赢洋铁船?你三问,为啥洋人造得出铁船,我们造不出?我答不上来!”

“学生问错了。”

“娃娃,你一问再问,何曾一字有错?错不在学生,错在为师!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可我石不遇枉为人师,无言以对!”

举人双手抄在袖中,向卢魁先一拜,转身就走。

“先生!”卢魁先追上去叫道,叫完,一愣,怎么没听见叫声。他冲着无字碑大叫,他在如镜碑面上,看到自己扯直嗓门大喊大叫的面容,却依旧听不到一声。雨燕惊飞,分明听得惊叫有声。

这天,站在老师未著一字的石碑前,卢魁先发现自己说得出话,发不出声。

妈妈烙了干饼,爸爸背起卢魁先,沿江边青石板路,从嘉陵江走齐扬子江,抓药。药名“天生黄”,连合川城头蒙七先生药铺都没得。哪晓得进了重庆城,连庆馀堂都没得,同仁堂才有,一问价钱,爸爸傻了——要么砸锅卖铁,背上自己这辈子再加儿子这辈子才还得清的债,要么背儿子回家任他当一辈子哑巴。这么简单一笔账,爸爸搂着儿子,蹲在高楼屋檐下算了三天,干饼只剩最后一块,才背起儿子回转。

双赢

时人述评卢作孚,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用这“又……又……”的说法。史书记载卢作孚,不得不一年又一年用这“又……又……”的句式。以至今人有好文字游戏者,将这一对又一对的“又”字并拢成“双”,借一个时新的词来形容卢作孚:“这人一辈子,总想双赢,总能双赢。”

母亲枯瘦的手取下灶头梁上悬着的一根绳,绳上悬着一砣灰乎乎的东西。卢魁先掀开锅盖,是煮的一锅清水菜。母亲将那东西浅浸锅中,绕着锅边悠悠地转了两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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