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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大生活-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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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生活4(1)

邱大姐腿疼的老毛病又犯了,叫柳东跑一趟银行,取回全厂的工资来。柳东说,邱大姐,你和丁爷的事磨合得咋样了?好事多磨那是说我这样的年轻人,你和丁爷却必须磨快点儿,要不稀饭就磨成水了。邱大姐说你再胡说八道我撕你的臭嘴,真是的,狗嘴里不长象牙。柳东说人嘴里更不长象牙,长出象牙看不吓死你。

柳东从银行出来后不久,看见路边树阴下围一丛人,有一个很肮脏很破烂的小姑娘坐在人丛中伤心哭起来。柳东下了自行车挤进人丛。

“嗨,小妹妹,嗨,迷路了吧?家住哪儿?你爸你妈呢?要不,叔叔带你去找家?”柳东如是说。“你倒是说话噻!我要是找到你们家大人,我把他们踩扁了抠都抠不起来!”

小姑娘的脚边有好心人扔下的一些小钱,柳东从衣兜里抓出一把钱来,一块两块五块的都有,那是他上午在厂里打麻将的纯利。他拉过小姑娘的手,把这钱拍在她手心里。小姑娘不哭了,用水汪汪的清纯的眼睛看柳东。小姑娘长得不错,别遇上人贩子才好……再过十年,这小姑娘可以去电视台选美了:“谢谢大家,左边观众的掌声会不会再热烈点?”十年!可是谁活得到那么遥远呢?柳东想着,真是一件遗憾的事儿,要是坐在马路边伤心哭起来着的是一个大姑娘,早就被人捡走了。消根儿不过夜嘛,先消根儿,再打缺,一条龙,杠上花,自搂关三家,上午那把牌和得真痛快,从来就假装潇洒的老苏,瞳孔都大了。老苏说,没关系,兄弟伙打牌,肉烂在锅里。可这一回是烂在柳东的锅里了,赌博思想害死人哪,害死的那是别人……快到厂门口时柳东拍拍屁股兜,舌头一阵发麻,厚厚的一沓子钱没了,他忘了自己在骑车,双手在浑身上下摸起来,这就被摔得唏哩哗啦。他推着不能再骑的自行车,回到那棵小姑娘哭过的树下。没有人了,地上有一些烟头,一张一分的小钱,和树叶一起在微风中摇荡。他也不好好想想,他回来做啥子?那钱要是还在,这世界就是疯了——你见过被遗失的钱在路边伤心哭起来的吗?心肠再狠的人都会把它领回家。

柳东去洪雨的小饭馆喝酒去了,天塌了由醉鬼撑着最好,不定还会说出些什么惊世骇俗的豪言壮语来供后人琢磨——家伙是怎么想出来的?我们怎么就想不到?

柳东喝酒的时候厂子里已然乱作一团麻。有人主张柳东是携巨款潜逃了,不看报纸嗦,贪官污吏最终都往国外潜逃,有人反对这主张,说柳东那点子钱,最多够飞到太平洋中间就得跳伞下飞机,都懒洋洋地笑,觉得这事件最后说不定会很开心。柳东嘛,怎么会呢?他看上去还算厚道啊。然后大家再商量去哪里找柳东,到他家到交警队或者医院急诊室或者干脆一竿子扦到底,直接去殡仪馆,丁爷“嗷”的一声啸叫就要去揪那个主张去殡仪馆找柳东的人。

柳东闷闷地喝酒,洪雨问他半天,他只是不答话,把个洪雨急得眼泪汪汪的。柳东从来不这样,柳东今天做啥子了?

柳东还剩下最后一点儿清醒的时候问自己:你要是捡到那么大一沓子钱你会退给别人吗?我会先去喝酒,喝了酒再说……万顷荷叶一点红,那是一只小毛虫……对面的小孩看过来,这是你妈的大奶奶,就看你娃娃乖不乖……呼儿嗨哟!嗦嗦啦来,往上抬……柳东飘出了小饭馆,一路往回飘,飘着唱着:

我爱呼伦贝尔大草原,

大草原和北京紧相连,

红太阳光辉照亮牧区,

我催马儿飞向前!

接过先辈套马竿,

贫下中牧嗦哆啦把我指点……

那么大个人世间,柳东只喜欢这一支歌,但他却只会这歌的一半,往下还歌颂些谁谁,柳东就不知道也不追究了,横竖不是雄鹰就是骏马,哪怕是歌颂一匹大叫驴或者一只小毛虫,那都没有柳东一分钱的关系。

天很晚了,王鹏举的洒水车从柳东身后开过来。柳东一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像王鹏举那样去开洒水车,可惜他柳东是个普通人。王鹏举问柳东为什么喝得如此邋遢,柳东说今天特别高兴,王鹏举问他是不是和小洪雨谈巴实了,柳东说你才和小洪雨谈巴实了!你让我滋一滋。

柳东走在洒水车飞溅开来像孔雀开屏一样的银莹的水花里,心里好受多了,不是他丢了钱而是钱丢了他,水往低处流,钱往高处走,这就对了,这样比较符合生活,和小洪雨一样,连钱都躲得他远远的,这就对了噻。wωw奇書网

柳东流汤滴水回到家时,院门外坐一个人,慢慢站起来,是丁爷。丁爷说不就是万把块钱吗?天没塌,连一根儿毛都没塌,不是还有丁爷吗?柳东笑笑说丁爷,难怪别人都说你是老不收心的莲花白,老不退火的残渣余孽,你的好心我清楚,但是老都老了你逞什么能?当然年轻时你更可怜,用铁钉子下酒的往事我也不是不知道,用你的话说——可着这成都城——现而今还有几个傻瓜在用水果糖下酒?

这时候的柳东,包括全世界,谁都不知道丁爷是多么富有。丁爷之有钱,窖得之深,窖得之久,之不是一般化。丁爷明明可以过得天花乱坠却过成暗无天日,这需要何等样的操守何等样的毅力何等样的冥顽不灵和不开窍和无可救药的呆傻。他把何等样明媚的春光藏在漆黑的床脚的两只大木箱里,却让自己和自己最好的朋友柳东,清鼻涕畅起畅起流的过着何等样的严冬,这狗日的丁爷,王八和乌龟的杂种,简直是天理难容。

大生活4(2)

天亮以后柳东去敲柳西的房门。这小子昨晚又野到不知哪儿去了,很晚才回来。

“哥,你的眼睛咋了?那么红。”

“你那儿有钱没有?”

“要多少?”

“你有多少吧。”

柳西把满屋子开掘遍了开掘出不到三百元钱,毫无疑问那是他的全部。柳东摇摇头,走出院门。厂长和几位工友正走过来,个个笑盈盈的,柳东终于是没有跑,只要人在,啥话都好说。

厂里开会商量这事咋个办,咋整。平日里很和气的师兄师弟们,说话之歹毒,连邱大姐都说,柳东你要是急需钱用,你开声腔嘛。柳东心想这些人的舌头都变成蛇信子了。他说,我赔,砸锅卖铁,赔。老苏说,你说个时间大家也好计划计划,都等米下锅呢。柳东说,明天。大家全阴沉着脸,不说话,有人叹口气说,只好明天了。

总之这事就这么定了。

柳东把一个收彩电冰箱旧家具的人带回家。成都现在遍地是这种收荒匠,没头苍蝇似的满世界窜,很像全城人民眼看就过不下去了,都像柳东一样在砸锅卖铁。这个收家具的人之不友好之不亲善,屁儿之黑,叫作是举世罕见。

成都人形容一个人坏的时候不是说他心眼儿坏而是说他屁眼儿黑,盖因坏人无心。成都人只在形容一个人好时才说他心眼儿好而不是说他屁眼儿白,因为好人处处受尊重——即便如此,好人都还是那么少,再不抬举和保护,会像大熊猫一样几近灭绝而成了国宝。

柳东的屋里,凡能搬走的,全部家当居然值不到三千元,连那个还能依稀看出铝色的高压锅。你说那人屁儿黑到什么程度。柳东赶他走了又拣顺眼的收荒匠带回几个来,开价都没有超过三千的,最后来的那个很清秀的小伙子,居然出价不到两千。天下屁儿一般黑,和乌鸦竟是一样。这些人平日里不坐板凳就坐锅底吗?

柳西倚在门边,冷冷地问那清秀的小伙子,这么多东西你咋搬起走?那人说有法有法,边说边从兜里拿出手机来。柳西说你龟儿快滚,从高速公路上滚给老子滚快点!那人说生意不成仁义在,我给你们整两千?再加五十?六十?六十五?柳西说你再不滚老子喊你爬了!那人嘀咕说球毛没有一根儿假装大草原,走了。柳西说你说啥你给老子转来!那人却不转来,骑上车后一路幸灾乐祸地吆喝开去:

“有彩电冰箱洗衣机高压锅拿出来卖!有电风扇缝纫机旧电脑旧麻将拿出来卖!”

于是远远近近有呼应:

“耗儿药耗儿药耗儿吃了跑不脱!买得着划得着免得耗儿钻脑壳!”

“正宗专业卤鸡蛋,五角钱一个,味道之不摆——”

“五香麻辣粪虾,吃得嘻嘻哈哈!”

每天听这些乱七八糟的吆喝,你咋整?你莫法整。柳东想他要是当了市长他就把这些人统统叉出成都城,但是当市长和开洒水车一样,肯定都不是普通人。

“哥,你真到了砸锅卖铁的份儿了?”

“你说啥?你羞辱我。”

“那你今天早上为啥问我要钱?”

“我那是借。”

“从我记事起你就没有向我借过钱。”

“那你是到现在还不记事!上个月我买半个西瓜差八毛钱就是跟你借的。拿去!”柳东掏出一块钱。“这是你的本,还有利!简直把你耍涨得胡说八道了!砸锅卖铁?我砸锅卖铁了吗?”

柳东这半辈子只对柳西发火。他们说得好:砂锅破了瓦块儿在,那么,哥哥穷了辈分在。这一类的语言还可以有很多,国家破了山河在,美女死了照片在,金牌没了银牌在,银牌没了铜牌在,牌都没了扑克在,那么,工资丢了家具在,家具卖了房子在,房子烧了柳东在,柳东死了柳西在,只有地球毁了才通不在,这样恶嘲着自己,柳东心里又沉甸甸的了。

“哥,你肯定是遇上什么麻烦了,你倒是开声腔啊,日破天了也才球大个眼,你愁啥?”

柳东确实愁,愁得两只眼珠子上都是皱纹,很像一对皲了皮的老核桃。他说过他明天还钱。但是钱呢?

大生活5(1)

丁爷往厂长的办公桌上拍出一万块钱。厂长愣愣地看丁爷。丁爷说,你就假装是公安局给咱把案破了把钱送回来了,或者假装是哪个傻瓜拾金不昧了,横竖别对柳东说是丁爷就成。厂长说,丁爷,你要是抱个十万二十万的来,还能救这个厂,丁爷,这个厂我们是办不动了,铲了地皮向银行贷的款,连地皮都快吃完了,哎,早说呢,办什么汽修厂,办个帽厂才是真的,你看你,我,柳东,还有老苏,邱大姐,一厂的帽儿爷!丁爷,真要再把地皮吃完了,那当初投资的股东们就血本无归了,趁现在把地皮盘出去,还了银行的贷款大家的本钱剔骨褪毛还能回来几个,再往下撑,球大爷才撑得起。

这意思就是说没人撑得起了。因为全世界都没有姓球的,再古怪再恶劣再毒辣的姓都有,就是不敢有人姓球。成都人爱说,球大爷才晓得,比方你问他世界上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他就会说,球大爷才晓得。那就是没有人晓得了。

厂长一席话儿说得丁爷难过地低下了头。

晚上邱大姐来柳东家,嘀嘀咕咕说很多散碎的话,归纳一下,她白天在会上那个讲话作废,柳东要还钱的话她那份不急,她一个人,咸也能过淡也能过。邱大姐并且还拎来半只西瓜,怕柳东着急上火,这是败火的。邱大姐走后好一阵,柳东还感动着,多么质朴的劳动人民呀。然后是厂长来了,拎一瓶江津白酒和几包下酒菜。几杯酒下喉,很能翻肠搅肚地折腾一些心里话出来,平日里舍不得说或者羞于出口的那些心里话。

“柳东,你也别太那个,这些年你为厂子做的贡献,要按建厂时那些奖励条款,我欠你的更多。你丢的那些钱,算个弯鸡公。”

厂长接着往下说,你我好兄弟,好见好散,你我算是厂里最有本事的人,咱把厂子卖了,还了贷款和大家的集资款,还剩些银子,我想全分给大家,但不包括你我,我呢,厂子垮了该负全责,你呢,毕竟是丢了钱,你我全是有过错的一方,在分银子时把自己叉出去,这样能服众。咱们不是还有几百双“好女士”、“好先生”的皮鞋吗?你我把它扛了算了。

扛就扛吧,人长肩膀是干啥的?乌龟长肩膀是为了往里缩头,人长肩膀那就得扛事,要不和乌龟有啥区别。柳东这样想了也这样说了。从前有个鞋厂老板经年在厂里修他的破“长安”,说好半年一结账,还没等到结账呢那鞋厂就垮杆了,老板给他们几百双皮鞋抵账。这些皮鞋死活是卖不出去,因为全都是残次产品。

“柳东,我做这样的处置,你不会多我的心吧?”

“你这是羞辱我。”

这些皮鞋后来全给了柳东。厂长早就为自己准备了后路,到另一家稍大些的汽修厂当副厂长去了,顺便把过去厂里的客户像当年杨子荣献联络图似的献给了别人。他才不会堕落到摆地摊儿卖破鞋的份儿上呢。

柳东再去厂子的时候那里已然成了工地,施工墙上一行大字:绿蜻蜓幼儿园。园长是个老南瓜。柳东把那种色老珠黄的女人,通称老南瓜,这却很透出些真知灼见,南瓜虽说越老越不值钱但是越来越甜噻。

柳东跟着老南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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