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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汉宫秋 落花逐水流-第8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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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并非是朕糊涂。你看着朕——此刻是朕问你,你……当年桂宫之事,你有无搀和?”

  她低头,不肯吭气儿。

  “你看着朕——”皇帝拔高了音量:“朕最厌烦旁人诳朕。朕与母后有龃龉,母后生前,朕未做多少孝顺事,是朕不对,朕愧为人子。但,因着甚么,朕才如此,你该明白。”

  她略一沉吟,而后,狠叩首——

  “臣妾知错。”

  “错在何处?”皇帝嗽了声。接着,咳嗽声便一阵盖过一阵,他老了,年迈便体虚,饶是帝王,亦逃不开老天烦琐却公平的铁则。为人者,血肉凡胎,总要老,总要死的。

  窦沅忽然有些难过。

  便转头去瞧皇帝,——此刻他非帝王,而只是一个年迈的老者,在窦沅眼里,龙钟老态的帝王,为旧情锁,……一片伤心画不成,总不过是,一副伤心的画罢了。

  他的悲伤与难过,只能藏在夜间,宣室殿寒灯冷蜡下,皇帝独饮寒夜凄清。及早临朝,他又该是步履稳健、器宇不凡的王,丹陛下,跪着他的臣、他的仆。他只能冷眼看着。

  坐镇他的江山,君临天下。

  最寂寞是孤家寡人。

  多可怜呀。

  窦沅转回了头。余光却瞥见皇帝也在瞧她,刘彻极深的目光,带着淡意的嘲讽,第一次,她在他眼里读出了别样的意味:“阿沅,你别可怜朕,朕憎恶同情。”他好似在这样说。

  为君者逐鹿中原,最崇尚是铁血与戈矛。他不必俯首接受他人的同情与安慰。

  他不必。

  也不需要。

  卫子夫缓缓开口,回皇帝话:“禀陛下,当年之事……臣妾有错。臣妾知错!”她默声有泪,继续道:“……当年桂宫事发,太后亲赐远瑾夫人白绫,不想远瑾夫人是个烈性子,绞碎了白绫,自个儿沉了塘子。此事之后,臣妾与长乐宫不免心中生悔——远瑾夫人虽做坏了事,但她毕竟承君恩,乃陛下亲封,实该待陛下回宫,再行决断。”她哽声:“臣妾错了。”

  “继续说。”

  她歇了歇,道:“后来臣妾谒长乐宫,太后与臣妾谈及此事,臣妾方知,远瑾夫人腹中骨肉,的的确确乃龙脉贵胄!妾因惊问:母后早先便知道?太后娘娘答是,诬陷远瑾夫人与腌臜人珠胎暗结,太后亦是默许的。陛下未出世的那孩子,不过是个契机,他……来的不是时候……”

  皇帝只觉五雷轰顶,他原该料到的,便是如此。皇太后有太多的理由诛桂宫,趁皇帝远行,除掉媚上惑主的女人,对一个深爱儿子的母亲来说,太应当。

  也正因为这“太应当”,才会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皇太后自认为做了最对的事,却反败下了最坏的行。

  皇太后已入地宫,糙话儿,便是讲,死无对证了。

  死无对证,凭谁都可翻弄。

  皇帝明知故问:“因何?太后因何要这么做,剜朕的肉?”

  卫子夫眼色略有些忧伤。陛下的心头肉……即便过去这么多年,即便那个人早已不在了,她仍然是陛下的心头肉!

  卫子夫道:“因远瑾夫人乃陛下心中最重要之人,这连臣妾都知道,太后娘娘身为皇帝母亲,又怎会看不出来?昔年周幽王烽火戏诸侯,险丢姬氏数百年江山,自古美人祸国,往事累累,太后娘娘心中有虑,亦是正常。她便索性先下手为强了。远瑾夫人若还在,陛下势必为其忧伤神劳,于汉家江山,无半点益处!太后娘娘这才忍痛……”

  “她死了,你们弄死了她,朕便不忧伤神劳啦?”皇帝嗤之,只觉好笑。因道:“这么说,当年桂宫之事,旁责算母后的,皇后你——你在朕出宫后、桂宫出事前,完全不知她已身怀有孕?”

  卫子夫不说话。

  帝君忽地冷笑,眉色翻扬,凝若冰霜:“好一个皇后!”因咄:“——贤惠至极啊!你将罪责推的一干二净,全赖母后,如今母后已归入地宫,朕如何找她对质?想来亦是如此,你方敢这般!皇后,你……太教朕失望啦!”

  窦沅便知今儿皇帝是不肯轻放过人啦,既这么,该来的、该做的,便都一并了了吧!因代皇帝宣:“宣医官——”

  卫子夫微微一抖。

  皇帝看都不看太医令,烦躁地抬了抬手,示意医官免礼,因说:“有何话,该说的,你都说,这会儿全倒了出来,往后便没人敢为难你,若藏着掖着半点儿,非但朕要与你不好过,谁或想杀人灭口,你尚逃不过!”

  卫子夫大惊!皇帝这话儿,瞎心子的人都能听出,是撂向她的,并非与太医令说。他在威胁她,……“杀人灭口”,皇帝竟用了如此严重的四个字!多年夫妻情分,她在他心里,原是这样的毒妇……

  已离开长安多年的老太医令不想又卷入诡谲风雨中,因跪拜:“禀陛下,陛下亲征那一年,下臣责负为桂宫远瑾夫人请平安脉。臣确确记得,陛下尚未随大军开拔离行长安时,远瑾夫人已身怀有孕……”

  “你确实?”皇帝挑眉问。

  “下臣不敢诳言,确实远瑾夫人有孕!那一日,臣跪凤阙阶下,候陛下宣见,正为这事。后因陛下未见,匆匆率大军出长安城,故此远瑾夫人有孕一事,陛下当时并不知。下臣心中惶恐,怕龙子若有个差池,将来没个能主张的人,故将远瑾夫人喜得龙胎一事,告知皇后娘娘。便是这么思量——臣有私心,盖因桂宫主位体弱,想来诊脉保胎另有难处,故不敢专行,若有个差池,也可有皇后娘娘分担罪责。”

  “这便是说,娇……”皇帝警敏地掐了声儿,才道:“当年桂宫远瑾夫人有孕一事,你一早便告知了皇后,皇后早便知,那个孩儿是朕的骨肉,是也不是?”

  皇帝见老医官面有难色,便连道:“你不必有顾忌,朕既万里迢迢差人去寻当年故旧,便是狠下心子欲彻查,你只管说真话,朕保你无事。”

  稍事,老医官便告禀道:“确是如此。按月份儿推算,那个孩儿实实乃陛下亲子。后来桂宫事发,下臣心中虽明白远瑾夫人乃受诬,但亦不敢声言,怕有牵扯,连这条老命都保不住,故……早早儿便辞官还乡,便是忧心终有一日……”

  “好了,”皇帝缓作平静,摆了摆手,“朕都知道啦,你告退吧,领了朕赏赐,回田间乡野,好生去过后半辈子罢……”

  “诺,下臣谢陛下隆恩,陛下万年无极!”

  皇帝缓摆手,像是将他的前半生,都推出了宫门。

  椒房殿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皇帝呵气生寒:“皇后,你还有什么话可说?”面上却仍是平稳,窦沅手心底却攥了一把冷汗,她伴君许多年,太明白皇帝的心思,愈生气,面上愈故作平稳,怒极时,才会现出这一片平秋之色。

  狂风骤雨藏在君王平静面色的背后。

  窦沅不禁打了个寒颤。

  皇帝俯身,玄色箭袖扣暗花纹,似要触到了卫子夫眉间,他却忽地不动了,沉声:“皇后啊皇后,你不顾念爱惜自己,朕无话可说,但——”他的声音浑厚沙哑,似不经意,却分明一字一字都扣着冰寒入骨的“别有用意”:“但你也半点儿不肯顾念据儿的前途么?”

  她惊怔,而后才反应过来,此时的皇帝,已经拖着一身疲累欲摆驾,她着了慌,拽着皇帝冕服一角,哭的几不成人形:“陛下、臣妾求、求您,别……别动据儿……”

  作者有话要说:回来了,作收终于过百,感谢大家,若想表达对作者的支持,请加个作收吧!


  第122章 武帝(10)


  “朕只是在提醒你!”皇帝甩袖:“你只有一个据儿——但朕的儿子,可非据儿一个!”他咬牙,浑身都发着颤——皇帝终究是老了,多几年前临危处变不惊,如今连帝王家事都可让他无比胆寒。

  他是真不愿意……去回忆。

  她似蔫儿的骨朵儿,整个人颓了下去。当真只有那么一瞬,仅仅只是那么一瞬,鲜妍的娇花便枯萎。她眼底的光彩顿成灰烬。

  他……居然拿她的据儿,威胁她。

  “如若有一天,陛下发现臣妾不贤惠、不大度……”她抬起头,泪光灼灼:“甚至是善妒,那……陛下还会喜欢臣妾么?”

  “朕只是觉可惜,那年平阳公主府遇见的你,并不是这样。”

  好许久,帝王如是说。

  “臣妾心里总觉有些高兴……”她泣不成调,仰头,却笑向君王:“毕竟陛下还记得那年的平阳公主府。”

  人至伤心处,才会那样嚼说自己的人生平缓似他人的故事。

  她一仰脖,似赴一场久远不会回来的盛宴。

  明知是死路。

  声音仍是这样柔缓:“陛下说的对,臣妾不配为陛下所爱。索性……陛下后来爱的,也不是臣妾。……当年陈后与皇帝有隙,多半是臣妾搅拌,陛下可还记得妆奁藏书一事?”她觑皇帝,瞳仁里亮闪闪,就像漫天的星光都被倾倒,似在与皇帝回忆寻常往事,她笑着哑声道:“那封书信,是妾的手脚。——但那又如何?陛下所爱非人,陈后也信错了人,她瞎了眼!若然陛下是个痴情种,又怎会疑她冤她、轻易疏远她?”

  她缓了一声儿,正想再说话,却被皇帝打断:“瞎眼的不是她,而是朕!子夫,你说——是不是?”

  子夫,他又唤她“子夫”。这一声“子夫”却比无数漫长清冷的夜晚更吓人可怕。

  皇帝冷眼凝视她:

  “还有呢?”

  “还有——”她像魔怔似的,眼睛钩钩直,往事从脑中蒙晕而过,明是笑着,眼泪却流个不止:“还有,为陛下所最不齿。——便是这桩事,正如陛下调查的那般,臣妾早前儿便是知情人,臣妾知桂宫远瑾夫人已身怀有孕,却刻意隐瞒,便致如此。臣妾远不及后悔。”

  “为什么?”

  皇帝手在颤抖。

  他蹲了下来,平视她:“你……为何要这样做?朕……待你不薄!”

  其时真相,他早已了然。这世上,便没有帝君得不到的真相。他从来都懂,只不敢信。

  为他曾经那一刻的心动,他也不敢、不肯信,他温柔淑德的皇后,剜去了他的心。

  从此深夜沉痛,独不敢语。陈阿娇的影子、她的一颦一笑,时时环绕在心,从不能拂去。似魇咒,跟住了他的一生。

  “因为,”她终于不再“温婉”,反有了几分陈阿娇式的骄傲,“因为,我厌恶她。”

  皇帝一瞬怔忡,微微眯起眼,似在打量故人。但他知道眼前之人并不是。深宫之中,早无人是。

  即便是宠冠后宫的李夫人,生子封昌邑王,皇帝爱之,亦不能够替代曾经那个人在他心里的位置。少年夫妻,她是独一份儿。

  皇帝终于抬起手,一把捏起卫子夫的下巴,——肌肤趁雪,即便老了,皇后依然美貌。但皇帝却不会怜香惜玉了。

  他冷声:“你既认罪,想来也愿伏法。那么——朕便教你去死!我汉家地宫,躺的下再多人!宽敞的很!”

  皇帝未必真欲取她性命。

  但卫子夫这一番“直袒”,剥揭了皇帝隐忍多年的恨。哪怕不是为陈阿娇,他亦不能够忍受,有人骗他那么久!

  因甩袖,不知何处摸来一条白绫,狠狠撂地上!

  很长的绫子,扯也扯不开,晃迷了眼。皇帝颓然站起,再不欲看,连撂下半句话儿也不肯了。起身时,打了个趔趄,从侍欲扶,被他狠眼瞪回去。再跌撞,再踉跄,亦是固执地自个儿起身。

  窦沅紧跟了上去。

  皇帝摆摆手,不想与她说话,她便识趣地打住。

  今儿的阵仗,连窦沅都被震住了,她未料到皇帝绝情如此。皇后……好歹也是据儿的娘呀!

  皇帝万年之后,天下归太子。天下,也终归是卫子夫的天下了。

  窦沅无法料想,后来会发生那么多的事。几乎倾覆了皇帝的整幅江山。

  老迈的皇帝,在孤独的汉宫中,拥着丹陛江山,寂寞终老。

  “阿沅,陪朕说说话。”

  终点,就是起始。

  他此刻拖身离开椒房殿,天边已现鱼肚白,君王在前,她缓步跟着。倒抽的一口凉气,留给了椒房殿里捧着白绫的那个人。

  荣华至极,终归也会狼狈至极。

  从前的陈皇后,亦是走过了她今朝走过的路。

  椒房殿,原不是好地方。世间女子却趋之若鹜。

  “怎么不说话?”皇帝回身,晕黄宫灯下,映着她一张好看却苍白的脸:“怎么朕瞅着你有点眼熟呐?”

  她倒是笑了:“陪你身边多少年,这会子方觉眼熟……也是奇了。”

  “朕觉你像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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