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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汉宫秋 落花逐水流-第8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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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香软玉,是个年轻俏生都得瞧软了眼、飘走了魂……

  但朕毕竟不年轻了。朕记得,朕说过很多回了。

  他的眼色教人瞧着气,好似朕是个不知沉敛的狂后生,见了女人便软了腿、摸不着北……朕今儿要叫他明白“君威盛极”这四字儿怎么写,因一指:“哪个好看了,长得花儿似的,你瞧着喜欢,叫了去,成?别来烦朕!”

  杨得意果真膝盖腿儿打了弯,头一磕,差点搁槛上磕破了,整副肠子都是青的,瞧着朕直哆嗦:“陛下……陛下折煞奴臣……奴臣、奴臣万……万死!”

  朕仰脖,仍瞧舞姬足蹈,并不理他。

  朕曾经喜欢过一个女人。她后来成了昌邑王的娘。朕为她留了一个儿子。

  宫中之人,心里皆明白,朕是喜欢她的。若不然,也不会偏疼昌邑王,朕有那么多的儿子,却独独疼那孩子。

  朕也疼她。

  她与朕的初见,其时传奇之颂,绝不逊于当年“生男无喜,生女无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那个街尾相传的故事。

  朕这一生,负欠一人,他们都不懂,朕是把对那人的负疚与亏欠,都补偿了旁人身上。就如朕第一眼见到她时,直觉心如鹿撞……那时朕并不算年轻,早已失了少年时候的血气,但朕永远记得那一瞬的感觉,朕是喜欢她的。

  因她的眉眼,与那人肖似,连朕都不敢信,以为是朕自己误认了。

  她的出现,让朕重新活过来了。

  拔擢“夫人”,朕爱一人,便要抬举了天上去!后来他们皆称她为李夫人,这三字,竟不想,一朝成了汉宫的传奇。

  初见她的那一天,也是今日这样的场景,群艳环伺,楚宫细腰鼓上舞,朕的建章宫,明烛通透,鎏金辉煌,好许年的光阴,在一宫一落之中,烧成了灰。

  当年醉酒是上将军李广利。

  那一日,醉酒之人乃其弟李延年。

  他踏歌蹈之,好许的欢乐,令朕竟不忍打断。毕竟朕的建章宫,与朕一样,好久好久,都未见得开心颜了。

  许多年前,李广利醉酒舞蹈时,朕遇见了今生唯一的情动,夫人名远瑾,她眉眼艳如桃花,缟素青衣下,仍见风姿绰约。是朕赐的名,远瑾,远瑾,再好的瑾瑜,朕即便握在手里,与那个人,亦是远隔千里。

  ……

  那一年在上林苑建章宫,朕再幸,筵席下,醉酒足蹈的,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李延年,他唱——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朕放下酒樽,彼时竟不知为何却想与臣子逗乐,因笑说:“哦?朕不信有这样的美人,——倾人国?爱卿酒后说大话,朕当罚卿!”

  朕当真是不信。这世上美人何其多,大半的美玉娇花,皆在朕的汉宫。只要朕想,哪个美人不入朕的怀?汉宫之中最不缺的,便是美人,朕打小儿看过。

  她也是美人。他们说,——她眉眼似馆陶大长公主,似长乐宫显贵无双的窦太后,她笑一笑,满园春/色皆失光芒,依朕之念,若论美色,除却她,天下女子,无一人敢当“倾国”之名。

  李延年道:“禀陛下,下臣所言,绝无虚假。欺君之罪,臣不敢担!这‘倾城倾国’的美人儿,正是下臣一母同胞的妹妹!”

  朕便起了好奇之心,因笑说:“那将美人请出面圣,诸臣评断,是你虚夸胡言呢,还是果有此等绝色美人,是朕眼拙不肯信呢——”

  他慌措言说“不敢”,便将他妹妹请来了建章宫。

  见她第一眼,朕便似被攫住了魂。

  朕见多了美人,大可像品鉴珠宝异玩似的品美,将绝色倾城说的一无是处也未为不可。但李延年之妹……朕却无法贬。

  因那眉眼,那身姿,与那人……太像。


  第114章 武帝(2)


  朕站了起来。

  抬手将额前旒珠撩开,朕的眼中只剩了“美人”,余光却瞥见朝臣惊怔非常的目光,大抵在他们眼中,朕不是个见美色不思朝政的昏君,此时却被一个女人攫去了魂儿。

  实在……太像。

  “果真绝色……”朕好敷衍。便坐了回来。

  朕乃当朝天子。此生最恨的,便是教臣子瞧透了心思,朕是对殿下那女子有兴趣,但朕讨厌被人瞧透。因冷冷淡淡举酒樽,顾自饮。

  一舞惊鸿。

  朕从未见过“她”跳舞,但李延年的妹子却成全了朕这点小心思。

  她被朕冷着,脸上不免有些失望,终究还是与“她”不同,昔年陈后……绝不会因朕冷落而失望。那一刻,朕好似忽然清醒了,她与“她”,终是不一样的。即便长着如此相似的脸。

  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能教朕失魂落魄。

  但朕却鬼使神差地……

  “下谕:李延年之妹,封夫人,奉未央。”

  朕起身,落魄地拖曳冕袍离去。

  那一晚在建章宫后殿,朕独自饮,侍奉在御的是杨得意。酒过微醺,朕胡话甚多,朕记得那晚杨得意话少了许多,沉默侍奉,朕便举盏问:“——你是怎么回事儿?哈,不妨落座,陪朕饮一杯!”

  朕扯他衣袖,他退之又退。皎素的月色下,杨长侍暗自垂泪。

  原来懂朕是他,唯有他。

  朕因问:“你难过什么?关你甚么事——朕迎新妇,阖宫皆快乐……”便举杯又饮,他却蓦地跪了下来,眼泪糊了满脸。

  “你闭嘴!——”他并未说话,朕却吼他闭嘴,烫酒咂舌,辣的朕呛出了眼泪。

  “你想说什么……?”朕满上一杯,讽道:“新妇人似曾相识?”

  朕不防他会答,御前侍奉的杨得意,向来唯唯诺诺。——他却说:“禀陛下,奴臣只觉难受,天子也郁结着一股子气儿,可怜陛下——”

  朕扬手,便打断了他的话:“朕不可怜……”

  朕不可怜。朕是天子!

  朕若可怜,普天下的人,皆无法儿活了!

  他噤声。

  那一晚,朕饮尽一盏又一盏。举杯对月,天地皆虚渺,唯朕的江山……长久永恒,万年,无极。

  朕老了。

  她后来死了。只为朕留下一个儿子。朕后来封幼子为昌邑王。朕疼他宠他,没个数算。宫中之人皆言朕为美色所惑,因昌邑王之母为李夫人之故,才宠那孩儿无度。中宫曾问过我,髆儿与据儿,陛下更爱重哪个?

  皇后行事一贯小心,又是贤德庄重的,她平时从不曾这样冒昧,朕猜她是为据儿忧心,怕朕万年之后,江山后继落了旁去。

  计算朕万年身后事,乃是大罪。朕却不与她计较。她也怕了——到底是,这汉宫中的个个人,都老了。

  因笑答:“据儿可善,髆儿可爱。”

  甚闪躲的回答,但朕极满意。

  中宫略略错神,终是对朕笑了笑:“臣妾知罪。”因告退而去。她老啦,老的极快,这告退而去的背影,再没有当年的曼妙,反略显笨拙、臃肿。

  花无百日红。

  臣妾……知罪?

  她们总爱这样。连朕都不知道她罪责在何,她却一口一个“知罪”,这汉宫,当真是愈发没意思了,人人皆像藏着个谜似的。

  朕闭上了眼睛。灼热的日头带着满地碎金,漫过山的那边去。收拢着汉宫,再不着重色金。

  朕的汉宫,暮如沉钟。

  李夫人病重在榻时,朕去探她。她避之不见。

  朕极想念她。或者说,是想念她那副皮相,朕执意。她却宁死不从。一贯温婉的她,第一次,竟敢违抗圣谕,以被覆面,凭朕怎样说,她都不为所动。朕有些生气,她却在被中哽咽说道:“陛下若再近一步,——妾宁死!”

  我不知她何来的勇气,竟敢这般拒朕千里之外,但那份执拗,却让朕想起了另一个人。不只皮相,连性子,磨了这许多年,竟也像了。

  朕眼眶湿润。

  仿佛她又回来了。她真的回来了。

  但她很快又要走了。——李夫人病势沉疴,朕失而复得的珍宝,全数都要再失去。

  朕握了她的手,那一刻,只觉自己温柔的不像个天子,朕哽咽:“好,你说不见就不见……朕思慕你,永永远远。”

  “陛下,”她蒙着被,声音有些不清晰,“臣妾谢陛下眷顾……望陛下,好生待咱们的孩儿……”

  被下是呜呜咽咽的泣诉。

  朕知这一生,朕仅剩的欢愉,亦是走到了终点。

  后来朕听说,李夫人这般做的缘故,是因她病中,许久未梳妆,原先的月貌花容,早已失了光彩,她不欲让朕瞧见。

  色衰,则爱弛。原来她早已看透。

  朕冷冷一笑,她是聪明的,知皇帝的心思。古来帝王皆是如此,以色事人者,色衰,则爱弛。但她又是愚钝的,只看透了帝王的心思,却从不曾知朕的心思。

  朕爱她,是为她这张脸。

  朕想瞧瞧,……她老去的模样。朕这一辈子,都见不着她了。

  李夫人不肯见朕,是为将最美好的容颜留在朕心底,可是……即便她已经丑陋的不成模样,那又如何?朕是不在意的。

  她的脸,那样肖似的相貌,早已深深刻在朕的心底。

  朕永不能忘。永不会忘。

  永永远远。

  昌邑王来谒,朕便想起了他的母亲。如今朕已经老的不成模样了。

  朕疼这个孩子,是因,他母亲长了一张那样的脸。朕想知道,……“她”与朕生的孩子,会是怎么个模样?

  髆儿啊髆儿……

  朕轻轻摆手,冕冠十二旒下,一双发红的眼睛早不能看。

  朕老泪纵横。

  我的髆儿一怔,我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了一点心伤。他到底也心疼他的父皇,朕这么多年的疼宠与心爱,并未白费。

  朕的髆儿像朕。

  “父皇……”

  他上前来欲扶朕。

  朕抖抖索索地甩开袖,声音哑的连朕自己都认不得了:“昌邑王刘髆听谕——”

  髆儿跨前一步,下谒拜礼,隔开十二旒珠,朕看见了他的眼睛,微微的吃怔,他毕竟还小,蒙晕晕的,好生可爱。

  那双眼睛,与他美艳无双的母亲,如出一辙。

  连朕都骇了一跳。

  漂亮流眄的光色,在某个柔软处,触及了曾经的心动。

  像她,是她。

  就是她!

  朕疼的无以复加。

  髆儿歪着头,很认真地听朕宣谕,在他面前,朕是父亲,而非皇帝——

  而朕这父亲,却要伤透他的心,朕冷冷:“昌邑王入封地享食邑,无旨,从此不得再入长安!”

  “父皇——”髆儿一惊,那双眼睛,像小鹿似的,溢着汪汪的水,真教朕心疼。他可真乖,见朕脸色不对,再多的话,都咽了回去,便跪:“昌邑王遵上谕!”

  朕挥了挥手:“朕乏了,昌邑王退罢——”

  杨得意是忠奴,在朕身边数十年,是朕肚里的蛔虫。能听朕说说心里话的,也便只有他了。汉宫之中,恐怕也只有他知道,朕有那么多的儿子,却为何独独偏疼昌邑王刘髆。

  不为李夫人。

  朕道:“你是不是好奇,朕既这么疼髆儿,却为何要将他打发远?”

  他点点头,十分不解:“奴臣想不透,陛下爱子情深,实在不必……况且昌邑王年岁并不大,再留长安几年,未为不可。陛下是否……操之过急?”

  “朕告诉你,朕为何要让昌邑王回封地——”朕看着他,缓声道:“因为据儿是储君,因为朕的天下——是太子刘据的!”

  朕是老了,但尚不糊涂。

  朕好久未见皇后了。

  朕爱流连花丛,她的中宫,早已形同虚设。许多年前,皇太后薨后未几年,朕曾经去过一回椒房殿,那是朕最后一次去。

  朕喊她“子夫”,她当下便哭了出来,朕直到现在,依然记得那时她的神情。她向朕道:“陛下可知……您有多少年未唤过臣妾‘子夫’了?”

  她泪水涟涟,却换来朕冷冰冰一句:“记不得了。”

  朕是真记不得了。

  她说:“陛下恨我,臣妾知道。”

  朕回她:“朕并不恨你,你怎知朕是恨你?但——”我靠近她,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子夫,你叫朕失望。”

  她向后一颓,眼中很快泛起泪光,因抬手抹去——皇后服色,袖口绞着金色凤尾,铺开的尾羽呈吉字,喻意“有凤来仪”,为祥文。她抬手起落,那片尾羽便从朕的眼前晃过,金色绞丝,明艳张扬。

  朕忽然觉得,椒房殿该换个主人。

  但配得起“椒房殿”一处宫落的主人,早已不在宫中了,这汉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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