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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汉宫秋 落花逐水流-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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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吃人。”

  第一次,在春雨韵韵中,帝王的声音,略显无奈。

  他轻轻摆了摆手,音色憔悴:“你们都这样……与朕说话,个个小心谨慎的,千赔不是,万赔不是,朕……很累。”

  皇帝掀起龙凤呈祥双面锦被,起了身,坐在那里,身上软绡内衬被压的太久,起了几道褶。大红明烛噗滋滋滴蜡油,光焰在绡帐外曳动,少年天子的轮廓映在暖色的烛光里,英伟非常。那副相貌,即便在寻常百姓家,也算得美男子。何况他是皇帝,十二旒冕冠加身,行出行来皆是坐龙辇,御色是玄黄,天地之间,只属于他的荣耀,只属于上天之子的万丈荣光!

  他器宇不凡,单那一色玄服冕袍,便衬得皇帝普天之下光耀唯出此一人!卫子夫承认,她是爱皇帝的,至少,次次之,爱他黄袍加身,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她根本分不清皇帝与刘彻有何区别,皇帝就是刘彻,刘彻便是皇帝。

  难道不是么?

  很多年以前,也有人与他共寝一张床,她的眉目与眼神,和卫子夫是全全然不同的。她像小鹿,像精怪,那么滑溜,那么趾高气昂,刘彻一瞪眼,生气了,她绝不会诚惶诚恐,她仍是笑,跐溜一声,便像小狐狸似的窜进他的怀里,抱着他,缠他去上林苑行猎。

  多少年了,他再也没能从后宫其他任何一位宫妇的眼中,看见当年陈阿娇的精滑与鬼灵。

  阿娇阿娇啊,她们……到底在怕朕些什么呢?

  她们……到底爱朕什么?

  卫子夫蜷缩在床角,自个儿受着冻,却仍不忘提醒皇帝:“陛下,您把被子拽拽,莫着凉。”她有些愧疚:“陛下……并非臣妾贪宠,臣妾入宫不几年,已生得卫长、阳石、诸邑三位公主,如今……”她面带羞赧,轻轻摸了摸肚子,隔着一层亵衣,仍觉温暖无比:“如今,第四位孩儿又怀上啦,臣妾……臣妾已是知足!方才臣妾失仪,绝非擅宠,实在是……臣妾想念陛下。”

  “朕近日常去昭阳殿,确实冷待你了。”

  卫子夫仍不敢抬头,低声嗫嚅:“哪里的话,陛下能来瞧臣妾一眼,已是天造的福分……”

  “子夫,若朕不来,你会日日盼么?”皇帝忽然道。

  他却并不看她,好似对答案也并不期待。只低头,手掌微微屈着,就这么盯着掌中手纹看,极入心。

  卫子夫轻轻扯了扯锦被,瘦弱的身子蜷在里面,好似麻袋套着似的,她情思忽动,哽道:“那是自然,陛下是宫中嫔妃美人所能仰仗的天,陛下恩泽,哪一个不翘首相盼?若是一日盼不来陛下,便等一日,一年不来,便等一年……”

  “若是朕永远不来呢?”

  卫子夫叹了一口气,笑容有些酸楚:“永巷之中,多的是疯妇,大概……那是臣妾的未来。臣妾并不怨,也不会怕,从平阳公主府,登得天阙台,已是三生修来……”

  “子夫,你这样好。”

  皇帝变了样,若然在从前,说这样软绵绵的温存话,必是情深义厚的,打从眼底里便冒出火来,真真儿的,贴的人心扑扑直跳。

  但此刻皇帝眼里空洞的却似丢了魂。

  说那样美的情话,却凝那样冷的冰霜。

  卫子夫打了个寒噤。


  第28章 金屋无人见泪痕(13)


  一个闷雷劈开,在头顶隆隆响着,乍然如天车轱辘擦着琉璃瓦檐滚过,闪电撕开死静的天幕,一张张开的网随即照拂穹庐之上……

  帐内美人瑟瑟缩在角落,一双玉足菡萏一样生姿,如同缀在锦被皮面上,白白嫩嫩,好不美妙。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却蓄满泪水,被闷雷惊的想哭,却又不敢,生怕恼了君王。

  皇帝翻身起床,帷帐外,侍寝黄门郎应声外传:“陛下御起——侍候——”

  一重一重,音调仿佛在山间回转,绕过层峦叠嶂似的宫室飞檐,每一个黎明破晓之前,受幸宫妃的殿里都会传出这样的声音,皇帝御驾将行,侍候洗漱之后,便是要上朝了。

  然而,今日侍寝黄门郎的“唱起”却太早,时辰不太对,殿外此刻仍是星夜。天幕之上,繁星点烁;长廊之外,冷风凄凄;沿排候立的宫婢疑是听走了,偏身立向寝宫那端,直等黄门公公再宣御旨。

  里头已有人来催请,候立宫婢方才鱼贯而进。

  门将开,内外对流,冷风灌入袖口,直将敞袖撑的如同一片张鼓的小帆。宫女子双颊生色,鲜嫩嫩的,如同花儿似的,殿内明烛通透,更将一张张年轻女子的脸,照的艳丽无双。

  寝宫门被守御黄门郎轻轻关上,隔绝了中宵一片静谧的天色。

  帝王居中而坐,薄透的黄绸底内衫被汗浸湿,皇帝素来崇以马上习武,欲功追始皇,辟汉室之威于乾坤之内,故此,身板子并非羸弱书生的模样,他虽年轻,却英姿勃发,胸膛线条柔顺,胳膊健壮有力,多是崇武留下的痕迹。衬着黄绸底内衫,男子最原始的生机与征服力彰显无疑,那些个侍候洗漱的宫女子虽名义上已是皇帝的女人,却到底个个冰清玉洁,从未与男人有过亲近的肢体接触,因见皇帝这般,不由个个臊了脸,看也不敢看。

  红烛昏罗帐。

  当真是春宵大好,多少女子盼也盼不来的恩泽,却于帐内那卫夫人似家常便饭,皇帝厚爱她,她便得以一脚登天,恃宠承恩,春宵帐里忍度,一刻一时的福分,便能成一世的风光。旁的宫妃日日守空门,她与皇帝的孩子,却一个接一个降生……

  卫子夫。自她在平阳公主府初次承幸时起,便注定,要成为汉室后宫的传奇,一路平遥直上,女人倚仗男人而成传奇,她绝对是记牒最出彩的一位后妃。

  侍候皇帝洗漱的宫婢多多少少对卫子夫内心生起几分好奇,因此多加以几眼,偶尔向帐内窥伺,亦是难免。

  忽一阵风动,烛影曳曳,黄铜烛台之上,偃下几重火束,蔫蔫的,像是要熄灭了一样。罗帐旌动,流苏轻轻拂散开,好似湖面上漾开的一层漪……

  帐子里终于有人动。

  卫子夫已整束衣衫,端端坐在床沿。有几名宫女子好奇偷觑过去——她双颊生俏,恩泽浮漾在面上,浅淡的红晕似一朵娇花般绽开……

  小腹却仍不见隆起。这个孩儿乃意外之喜,月份尚小,因而即便穿着宽松,此时也并看不出来。

  她扶了扶鬓,向皇帝柔声道:“陛下,此刻便起去,冷不说,论时辰,怕是早了些吧,上朝还远未到时候呀!”

  皇帝面上淡淡:“朕去长乐宫走走。”

  卫子夫眼底笑意忽地滞住,面上似裹了一层霜色,就这么怔怔杵在那里,皇帝将要动身了,她屈身跪在床沿,竟伸手拖住了皇帝的玄色龙袍暗络摆,惊声而出:“陛下,您……不能呀!”

  皇帝缓缓转过身,眼底神色淡漠:“不能?朕是皇帝,汉宫巍巍连嶂,哪一间宫室,是朕不能去的?”

  卫子夫的手冰冷似铁,心头那点温度也一丝一丝被浇熄,她有些惶恐地缩回了手,泪光隐隐绰绰泛起,涟漪似的,倏忽一下便没了。她低声:“陛下,既已打定主意,原是不该去的。毕竟……愈少人知道,陛下的心头之患便愈少……”

  皇帝稍有不忍。

  这个女人,到了这时,仍是在为他盘算,句句贴心,果然贤良难得。

  但却没能留住皇帝的脚步。

  “后宫不议政。”皇帝只撂下五个字。

  宫女子跪在他跟前,为他小意将龙靴套上,龙涎香泽纷纷,一束线香袅袅而上,皇帝微微闭上了眼。宫女子熟练为皇帝戴上十二旒冕冠,又拧了热巾帕来,伺候洗漱……

  与往常无异的早晨。

  只是夜色之中,星子仍未散开。

  皇帝回头,语气放软:“子夫,你安生,朕只是去长乐宫走走。皇祖母薨,朕心里,很是难受。朝堂政务冗繁,朕因事不得将皇祖母唁信布告天下……每思及,愈发恼,朕是皇帝,却连寻常百姓家的天伦都未尝享,遑论孝谨……”皇帝默然咽下四个字:“朕愧先祖。”言声戚戚。

  卫子夫抹泪:“此一事,绝不能够怨怪陛下,此刻堂邑侯于江陵发难,馆陶大长公主虽为汉室女,却悖向陛下;北漠对匈奴战事亦是吃紧……陛下如何能够布告老太后唁信?若昭诚太皇太后唁信于天下,一则,朝堂人心溃散,必背重孝痛哭,如此一来,焉能有决心北击匈奴?二则,馆陶大长公主到底乃刘氏宗女,若得知母后唁信,想来必奏请归朝祭灵,那时,皇帝陛下准是不准?”

  皇帝微微笑道:“子夫闲时不出宫室,常以女红花卉为乐,朕倒不曾想,原来子夫胸含经纬,——你这一番话,便是朝堂诸臣,也未见得能头头论述,朕的子夫,竟不逊大夫!”皇帝忽然来了兴致:“那么子夫倒是说说,若外臣奏请回京奔丧,朕是当准不当准?”

  这“外臣”,自然是指堂邑侯陈午及所随众者,卫子夫不傻,入宫数久,君心虽难测,却亦可丈量三分。因道:“这便难啦,若不准,满朝文武当何论?陛下当朝,以孝谨治天下,陈午必以‘孝谨’为名欲入宫,陛下若不准,想来竟是陛下屈理;若当真准了,事儿走上了这一遭,堂邑侯必不安分,若拥虎狼之师直入京畿,朝堂之上,能应对者,有几人?”

  “朕得子夫,夫复何求!”皇帝拊掌而笑,面色竟是好看了些,果然自古道伴君如伴虎,这个凄风萧瑟的惊雷之夜,卫子夫的心境自盛宠入谷底,又从谷底,直附君王心头。

  有女如此,若不能成就汉宫传奇,又何人能当得?

  卫子夫跪床前谒礼祝安:“陛下慢走!”

  皇帝笑道:“外头风光好,有星有月,稀稀落落天边恁是留了一寸白,朕瞧瞧去,整日的宣室殿案前杵着,怪累人。”又不忘嘱咐:“你多保重,朕下了朝再来看你……和皇儿。”

  心贴心的话,恁是农家村妇都要暖了心窝子,莫说一代人主帝君,竟肯如此温声体恤宫妃,她若此生另再有所求,便是贪了。

  “诺。”

  她低头,笑靥浅浅,暖如艳阳下盛放的一树桃花。

  皇帝在内侍的簇拥下出得门去。

  卫子夫的眼色却愈凝愈重。

  “陛下御行——回銮——”

  司礼太监最后一声唱被拖长在静谧的廊道中,尾音自承明殿而出,远处未央宫,浩大的灯烛火海漾成一片,风吹微动,静静等着这座宏伟帝国的主人巡阅、检视他的天下。

  而他的承明殿,被留在宫妇夜复一夜的叹息声中。

  就像永巷之中被遗忘的每一处叹息。

  每一声。

  “婉心……”卫子夫的声音像是被残风撕裂开,尾端还带着说木砦不ǎ芰艿模罟锹雎缫老】杀妫巧簦攀到倘司Х浅!K纸辛松骸巴裥摹

  婉心正在重帐外头,拿金针挑烛台上砌厚的蜡油痂,恍然听得动静,便将金针随手搁放一边,挑起帐幔,迎了进去。

  “娘娘,这是怎么啦?”

  原想卫夫人或是要起得床来啦,只叫人伺候洗漱,便没着心,像往常一样进来。甫一进帐,才知事情大不好,婉心心中大急,却见那卫子夫面色苍白,冷汗已将亵衣洇湿,她摁着床沿的那只手,指骨沁白,瘦如枯枝;另一只手轻抚小腹,明明是那样克制小意的样子,却仍在不住发抖……

  婉心才趋前一步,腿便软的没能耐,“扑通”一声跪在床前,额头差点磕上小柜:“娘娘,身子不适么?宣……宣太医令吧……”

  平时鬼精鬼精的伶俐丫头,此刻连话都说不利索,抖抖颤颤的,可真是受了大惊!

  卫子夫虚势扶她:“不成的,没的惊动了陛下……”

  “娘娘呀,现在可都什么时候啦!您还要处处为旁人考虑!婢子说句大不敬的话,明知娘娘月份儿小,陛下他就不该……”

  她终是害怕,另半句话,咬碎了吞进肚里。

  后宫宫人嚼道九五之尊龙榻之事,该当杖毙!

  索性,最后脑袋瓜子拨开了猪油,活起来啦,否则,依卫子夫一贯贤良、不敢生事的性子,严治内廷,自是不屈理。


  第29章 金屋无人见泪痕(14)


  “那不当这样讲的,”卫子夫靠着床幔,虚弱笑道,“傻丫头,陛下恩宠来啦,本宫能把他往咱们承明殿外头推么?有道是,‘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这样的恩宠,旁的宫妃梗长了脖子盼也盼不来的,永巷八大宫,佳丽何止千数?个个削尖了脑袋盼着呐,陛下念着本宫,偶尔能上咱们这边来,已是本宫莫大的福分。”

  婉心跪在青琉地上,哭的不成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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