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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无限幻境-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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噩梦是一次比一次的恐怖。

我和卓子雄的故事,当然是在病床上开始的。

我也记不起来他是什么时候进医院来的,更提不起兴趣知道他为什么被安排到精神病房来。

只晓得他哭起来,那抽抽噎噎的埂咽,在庞大的夜里袅袅漾开,又怕让人听见了,为了竭力按捺着,紧掩着嘴巴。于是那鸣鸣的哭声忽断忽续,如同婴儿哭岔了气的情形,叫人光听着也十分的难受。

连我这个活死人也给感染了他的寂寞、哀凉。

那是一个万籁皆寂的深夜,我忽然醒过来,掀开蒙着头的被。转过脸朝隔壁病床望过去,同一时间,隔壁床的病人也掀开蒙着头的枕头,那张脸,泪水纵横。

仅仅是一刹那的对望,他的表情是动容,我的反应是撼心。

仿佛就在刹那的对望间,我像是从黑暗、虚空、可怕的世界里醒了一醒。

他呢,像是一个失去记忆力的人,忽然都记起前尘往事般地澄明。他流着泪朝我打个招呼:“嗨!”

我还以黯澹的一笑。

“你进来多久了?”他问。

“恍如昨日,恍如隔世。”我答。

“他们硬指我这里有问题。”他指一指脑袋。

“找这里要是没问题,就不是人了!”我也指一指自己的脑袋。

“你看来整个人破碎不堪了。”

这句话,我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呵!是佩菁,她也这么形容过,念及佩菁,我两行悲泪,不遏而流。

“我明白的,你此刻的心里剧痛如绞。”

他一边说,一边走下床,坐到我身边来,轻轻地,柔柔地,用他的一只指头,慢慢地,缓缓地,替我揩去那直淌而下的两行泪水。

然后又回到他自己的床上去。

他脸上的泪痕却仍未揩去。

“失恋?”他问。

我摇头。

他也没追问,却道:“我是。”

我端详他那张比女子还要俊秀的脸孔,道:“你比张国荣更好看。”

那张泪痕犹在的脸,泛起一抹羞意:“你也这么说。”

我背后有一大段牵丝攀藤的阴影,在清醒之刻,愈发不想去揭旧创,难得有人不问不提,于是我顺着他的话题,两人在夜半时分在各自的病床上,聊了起来。

“你这副样子,还怕失恋?”

“偏偏我是失恋了。”他忽然转开脸去,我知道他一定是哭了,“我吞了五十多粒安眠药,可是死不去,还让这里的医生和护士羞辱一番。”

“女人罢了,怕没有?”

“女人,我不要。”

“不要女人,难道要男人?”

“嗯。”

“你……搞……”

“基。”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活方式,同性恋罢了,又不是去杀人放火。”

“我以为向你坦言后,你会看不起我。”

“唉,我现在对女人,何尝不是也绝了追求的念头。”我句句字字,皆出自肺腑之言,“我现在甚至害怕接近女人,我不能再亲近女人,我不想再连累无辜,怕只我以后这一辈子做寡老,也甩不掉那阴影……”

“哈!你害怕女人,我不喜欢女人,咱们也算是志趣相投吧。”

“你不怕爱滋病?”

“人迟早一死。”

“可见你乃疾情种子一个。”

“你呢?就不信你没真爱过?”

“我?你不是说我整个人看来已破碎不堪了吗?纵使有情,也碎如粉末了。”

“我们好像在念文艺对白。”

我们隔着丈来远交谈,虽是极力压低了喉咙,依旧有一句半句声音大了些,惊动了值夜班的护士,前来干涉。于是交谈中断,你眼望我眼的,望久了,彼此朦朦胧胧地就睡下了。

接着下来的那个星期,我的精神恢复得快,也下床了,也吃饭了,也肯开口回答医生、护士的问话了,见了姐姐、姐夫、同事以及李佩芬,也有了一丝强现的笑容。

申请出院被批准的那天,我把地址、电话写给卓子雄,他感动地道:“我们虽不同病,却相怜,也算知交一场。”

出院后的第五天,他摸上门来。

两人关在房里,先是相视而笑。

我打趣:“医院还没替你洗脑成功,就放你出来?”

你作状扑上来:“瞧我撕烂你的嘴巴!”

我求饶:“真受不了你娇嘀嘀模样,比女人还骚!”

他神色当下一黯:“就可惜你受不了。”

我胆子大起来:“受得了又怎样?受不了又怎样?”

他媚媚地道:“受得了你要怎样就怎样,受不了我想怎样都不能怎样。”

我心念一动。

脑海里立刻浮起洁儿、佩菁的影子。

我望着他半晌,感到源自安婷的那股重压,业已叫我噎住了气,满胸腔的淤郁,痛不欲生之情,至此已极了。

我流下凄哀的眼泪。

他什么话也没再说,只是很自然的踏前一步,轻轻地、柔柔地,用他的一只指头,慢慢地、缓缓地,替我揩去那直淌而下的泪水。

同样的温馨动作,在医院已有过一次。

我再也忍不住,反手抓住他一只手,拼命地堵住自己的嘴巴,不想让房外的姐姐听见我的哭音。

我瞧见他眼里有着哀怜,爱怜之情。

就这样,我和卓子雄便走在一块儿了。会计公司那里,我已辞职不干,甚至找了个藉口搬离姐姐处,我想换个新环境,过新的生活。

安婷临死前深恶痛绝地发誓。我若恋上其他女子,追一个,她杀一个!

洁儿死了。

佩菁也死了。

但卓子雄不是女人,他是男人。

沈安婷可没说过我如果和男人相恋,她也要把对方置之死地!

所以我自以为是肆无忌惮地与卓子雄相亲相爱。

不止一次,我在姐姐三催四促之下,到她家去喝汤,她例必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阿弟!你的心情阿姐当然明白,但也不必如此作贱自己呀!阿姐求神拜佛好不容易叫你捡回条命儿,现在你和那姓卓的泡在一块,岂不是把命儿又送至虎口?爱滋病没得救的呀……”

我总是淡淡地如是答:“宁丧命于爱滋病下,也好过给沈安婷折磨至半活不死。”

姐姐阻止不来。

社会再不容,天大地大,总有一瓦半檐的能筑窝,我和卓子雄,理所当然地双栖双缩起来。

当然我没有遗憾的,只是,事情演变到如此田地,我也认命了。

只可恨沈安婷,她连男人也不放过!

卓子雄死在三个月后。

他死的前一星期,接到家乡传来的噩耗,说是他的高龄白发老母去世了,于是我陪着返乡奔丧。

丧礼上,瞻仰遗容的仪式过后,棺木正待上盖,全部亲友都带几分忌意的回避,只有卓子雄不肯离开,死死紧盯着亡母遗容,悲恸得呼天抢地,喃喃呐呐地哭叫着:“阿妈生前最疼我,可是我老伤她老人家的心……”他的家人只好用强,硬硬将他拖开,可是被他挣脱,闪电般又扑到棺前。

那一刹间,我瞧得再清清楚楚不过,当阳光照射的方向刚巧将卓子雄的身影投入棺中的尸体上。这时,棺木便迅速地上了盖就一并将卓子雄的影子也关在棺里头了。

我情知不妥。

却又只能干焦急。

果然,那头出殡回来,这厢卓子雄便不省人事了。

卓家上上下下忙作一团,搽风油、灌姜汤,又掐人中、又摇双肩、又捶胸膛地把地折腾来折腾去,搞了一夜,就是没法把他弄醒,翌日唯有电召医生上门,打了一支强心针,依然无效。

至此,我且哭且言:“我看着他的影子被关在棺材里头的呀!”

卓家闻言吓得脸青唇白,面面相觑。

于是又把喃呒佬再请回家。

喃呒佬一见卓子雄渐冷渐僵的面容,惊道:“不能拖了,他的灵魂已入进地府,只要超过七日,就再也回不来了,他的肉身也会无疾而终,唯一的办法是……”

“什么办法?”众人急问,我更是五脏如焚。

“开棺放魂!他的魂魄是被关进卓老太的棺材里头,唯一的办法是开了卓老大的棺木,解放他的魂魄出来,只不过……”喃呒老欲言又止。

“只不过怎么了?”我抢问。

喃呒老神色凝重地道:“开棺放魂,关乎到卓家的风水,不知是祸是福……”

我厉声:“风水好坏没什么大不了的!人命关天哪!”

语毕,但见卓家上上下下投我冷冷眼色。

我唯有转口:“风水的东西,可以补救的,可是子雄的一条命,再迟些便糟了!”眼睛一热,便有眼泪,我对卓子雄,开始或许是抱着一股自暴自弃的心情接近他,但时日一久,到底是生了情。

卓家经过商量后,想出两全其美的办法,既不破坏卓家风水,又能救卓子雄一命,就是并不破土撬棺,而只在坟上泥土上钻个洞,一直钻透进棺木的板,那么卓子雄的魂魄便能出来了。

事情就如此决定了,当天便动手准备一切,首先在坟上面搭了个布篷,因为怕卓子雄的魂魄在地府逗留太久,沾染上很重的阴气,一旦出来会受不了猛烈的阳光,而再度钻回棺中去。

喃呒佬问明卓子雄喜欢吃些什么东西,便要卓家的人准备一些他平日喜爱的食物,摆在坟前。另外,又要一位平日与卓子雄最亲密友爱的人,跪在坟上不断呼唤他的名字,好让他的魂魄,听到深爱的人呼唤而停留下来不会飘荡他去。

卓子雄搞同性恋的癖好,卓家的人自是心照不宣,我的身份,他们哪有不懂之理?所以,我索性本着与卓于雄有着肌肤之亲的资格,接受喃呒佬的安排,跪倒在卓老太的坟上,哀哀切切地声声唤着卓子雄的名字。

然面所有的关目都一一照做了,卓子雄并没有醒过来。

当然也并不是完全的没睁开过眼一次半回的。

只是那种睁眼,是很虚很弱的那种“醒”,是那种好像一径在与什么东西挣扎着似的“醒”。

他什么活都没说过,但当眼睛停留在我身上时,颤抖抖地叫了一声:“沈安婷!”

沈安婷!

卓于雄在地府里碰上了沈安婷,给她缠住了回不到阳间来?

一定如此。

卓子雄活不长了!

我,我也不想活了!

洁儿死了。

佩菁也死了。

现在轮到卓子雄亦死了。

剩下我一个仍活着,更生不如死。

我在卓子雄咽下最后一口气后,静静地返回香港。一路上,也没流一滴的眼泪,我再也哭不出,只是抑制不住干打噎,胸口一阵阵的抽痛,即使坐着,也禁不住两膝在剧烈颤抖,背脊是一片的冰冷。

我回到与卓于雄共筑的爱巢,拉上窗帘,关上大门,复向厨房走去,盛了一壶水,在煤气炉子上烧着。在这烧沸一壶水的时间内,我已把房里抽屉仅剩的十多粒安眠药找出来。后来水快沸了,我把手按在壶柄上,可以感觉到那温热的壶,一耸一耸地摇撼着,并且发出呜鸣的声音,仿佛是一个人在那里哭,我站在壶边只管想着沈安婷那死不瞑目的表情和诅咒,一蓬热气直冲到我脸上,脸上全湿了。

水沸了,我把水壶移过一边,煤气的火光,像一朵硬大的黑心的蓝菊花,细长的花瓣向里卷曲着。我把火渐渐关小了,花瓣子渐渐的短了,快没有了,只剩下一圈整齐的小蓝牙齿,牙齿也渐渐地隐去了,但是在完全消灭之前,突然向外一扑,伸为一两寸长的尖利的獠牙,只一刹那,就“啪”的一炸,化为乌有。我把煤气关了,然后整间房子跑一圈的注意察看是否都关了窗门,且上了闩,重新开了煤气,但是这一次我没有擦火柴亮上火。

在煤气所特有的幽幽的气味,在房子里逐渐加浓的当儿,我把那十多粒的安眠药,和着水箱的冷水全部吞到肚里去,那冷水灌喉的感觉,麻得我一阵哆嗦。之后,我把那明晃晃的削水果刀,用先前烧沸了的水烫过,举起它,用尽全身的精力,先朝左腕发狠割切,复寒颤地举起血淋淋的左手,寒颤地握着刀,朝右腕发狠的割切……

是的,我自杀。

三料自杀。

我怕安眠药分量不足令我丧生。

所以又开煤气。

另加割腕。

我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死。

因为我再没有任何的选择了。

除了死,还是死。

可是我吃了安眠药,开了煤气,割了手腕,却仍然没有死去。

“当我醒转过来时,已经躺在医院的精神病楼。

“我的躯体是被及时救活了,然而在感觉上,我已经一寸一寸地死去了,这可爱美丽缤纷的世界也一寸一寸地死去了,凡是我目光所及,手指所触的。都立即死去。

从我转醒过来的第一眼,当我发现自己原来仍苟活的时候,我就准备不再流泪,不再说话了。

我甚至拒绝进食。

护士们七手八脚地撬开我的嘴巴,强把粥水灌进,我都全部呕出来。

院方只好替我吊葡萄糖。

我甚至拒绝再睁开眼睛。

对任何人的探访、叫唤,我一概不应不理。

我并非权充自己已经死了,事实上,我和一个死人也没多大的分别了。

分别是真死人和活死人而已。

我就是这么一个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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