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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少女小渔-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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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一对刚睡醒的眼睛;眼皮上浅微的褶皱,欲形成双眼皮却终于没有落入双眼皮的俗套。   

  璐穿10号牛仔裤,硬而宽的裤腿和她4号的细长腿形成可乐的、谁也猜不透的时尚。她的三十多个同学,全都是这副匪样。他们极端的遮蔽极端的无性别装束是为了另一个极端……他们忽然会穿起窄小无比、暴露多于掩蔽的〃迷你〃,露着牛痘疤、肚脐,抑或上月刚形成的双||乳间浅显的细沟,或不久前才破土的十多根胸毛。他们这年纪只要极端,这极端只是为了强调另一极端。璐像他们一样,蔑视两极端之间的。南丝的男友罗生认为,在这个混账国家,这些混账年龄的孩子们都有着对于正常的仇视,把正常和平庸和愚蠢视为等同。不过南丝想,从今天起,什么也不能把璐的淑雅美丽隐瞒了。   

  璐走到南丝面前,皱皱眉,斜起目光嘟囔:〃你眉毛怎么画那么黑呀?〃   

  南丝当然不会跟她一般见识。她依照自己的道理染红指甲,涂黑眉毛,正如璐有璐的审美原则。但她们其实是一个质地,南丝对此很有把握。璐把自己锁进白色卡迪拉克,等母亲抽完最后一口烟。一般情形下,璐对母亲的亲昵是用挑剔和轻蔑来表达的。   

  星期三下午四点半,是璐的芭蕾课。璐是十一岁差一个月的时候开始芭蕾课的,跟南丝自己一样。她在国内舞剧团跳过几年群舞,但她希望璐连那程度也别达到,最好就学点皮毛。〃我恨芭蕾!〃璐用英文说〃恨〃时很有激|情。南丝不在乎地笑笑:〃谁不恨?〃她和女儿用两种语言说话很说得来,反使她们不针锋相对。别人的英文她不大懂,却懂女儿的。〃不过我还是恨它,恨它。〃这点璐也是像自己的,恨起来十分认真,爱什么倒是开心的;所有进取、发达都是恨在催动,〃恨〃是桩正经事,而〃爱〃只需开心,只是一种消磨。   

  〃你想要什么?我要去Macy〃s退三件衣服。〃南丝慈祥地从黑蝴蝶一般的墨镜后面看看女儿,左手柔弱无力地搭在方向盘上,右手去笼络女儿。鲜红的指甲抚在璐的白色脸蛋上。她知道这是女儿在芭蕾课前的例行敲诈。〃你想要什么,妈给你去买。〃璐紧咬〃恨〃字的臼齿松开了,懒洋洋地动着敲母亲一笔的脑筋。   

  卡迪拉克在忙乱的交通里不断停下来。璐伸手在母亲的〃路易·威登〃手袋里翻找胶姆糖。之后塞一张CD到机器里。南丝白了那CD一眼。璐要的音乐都是匪头匪脑,只有前夫那种对女儿的成长毫无教化、也毫不负责的人才会去投其所好地给璐买来:按璐开的清单,一盘不漏地去买。开始他寄,但一旦落到南丝手里,当然是销赃一样销得痕迹也没有,后来他请他两个妹妹开几十英里的车,专程送到璐的学校去。头一次璐在半夜十二点偷偷在自己房里听这类丑恶的音乐时,南丝破门而入。那夜母女俩相互说了些不堪入耳的话,最后两败俱伤又哭到一张床上去了。南丝觉得,前夫对女儿生命先天的参与已被她清除,他却在死乞白赖、无孔不入地参与女儿的后天教化。   

  璐慢慢有了个好情绪,说:〃你要退那件紫裙子?〃南丝说:〃想来想去还是不甘心……干嘛花两百五十八块买呀……过两天说不定减价……干嘛急这两天呐?〃璐说:〃你当时怎么没想到减价?〃 〃当时我就觉得这紫颜色特正!特衬我!我一穿上,那帮女售货员都过来了,有一个还问我,是不是做过模特儿……〃 〃你能听懂那么多英文?〃 〃反正她们是那个意思。〃南丝一般不计较女儿在兴头上对她的小小戳穿。〃那你干嘛退呀?〃〃我们一个月买菜钱也不到两百五十八,给车加油也够加十几次了。〃璐说:〃天天吃了晚饭就啰嗦这两句。〃南丝说:〃什么时候啰嗦了?〃不过她心里明白,她的确在这几天晚饭后自我检讨:把一个月饭钱穿在身上是她持家的一个败笔。〃我又不像他们张家人,一个钱在手里都搁不住。〃南丝一直把前夫叫〃张家人〃。这个称呼把所有的低能、怪诞都提高到血统上去给予否定。她认为这是基因的残次,什么博士、博士后都无济于事。前夫的两个妹妹也都硕士、博士了一番,教育是给教育透了,一样的找不着像样的工作,一样的低能,租廉价房,买二手车。前年新年来请璐出去吃饭,也顺水人情地请了南丝。点了几个稍贵的菜,两个女博士对看好几眼,汗也出来了,眼镜都滑到了鼻头上。眼里是典型张家人的窘相,怕钱包里的钱不够招呼。对南丝来说,一切别人看得见的花钱之处,都是正经花销,房子、车、背的皮包,请客、送礼,这些钱都是最正经该花的,都是出汗吐血、打掉牙往肚里咽也得往外掏的钱。尤其请客,就是杀了自己也不眨眼,得那个气派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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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节:冤家(2)         

  南丝把紫裙子拿出来,售货员说:〃您没看见这收据上的印章吗?是最后减价,不能退。〃南丝回头,璐已逃得很远。南丝大声说:〃你过来!告诉我她说什么!〃璐在这类时候甘愿和她妈根本不相识。南丝看见女儿白得泛蓝的脸上变成红红一层羞恼。〃她说我不能退,是吧?凭什么不能退,你给我问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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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璐更是一副拔腿状。〃人家说不能退就不能退!谁让你当时不问清楚?〃   

  南丝说:〃当时我哪儿懂她说什么!你就跟她说,我妈不懂英文,跟她说Sorry,我妈什么也不懂。〃   

  璐站在那里,样子像南丝当众把她衣服剥了。   

  〃过来呀小冤家!〃南丝这时看见张家人宁可上当吃亏的没出息德行在璐身上出现了。这就是张家人私下里和璐沟通的后果。璐用那种中学生的厌世和颓唐步子走过来。脸垮着,两肩又懒又烦地晃,晃得很大且缓慢,像那种最绝望的Disco高倍数地放慢了动作。璐同女售货员客客气气讨论几句,转头对南丝说:〃不能退。〃   

  南丝说:〃二百五十八块,又不是二十五块八,讹我们呐?〃她知道璐不可指望,横下心拿出自己的英文水准来。她跟女售货员很流利很地道地说了句:〃我不懂英文〃,接下去就是颠三倒四了,语法是完全免除的。最终她总算让女售货员明白了大意:要么退掉这裙子,要么今天大家都不过日子了。璐看看周围渐渐凑上来的观众,变了姿态,比看热闹的所有人都冷眼,都局外,还偷空瞥向女售货员的眼睛,同她交换了一个会心的微笑,随她一块耸耸肩并把眼珠翻上去望望上苍。女售货员有了璐的理解,突然亲切无比起来,对南丝柔声解释这裙子如何皇后般不可一世,这紫色如何是各种冷暖色谱的极致。顶要紧的是,二百五十八其实买的是原价一千三百九十九的货色,您还想降价,难道您忍心我们破产倒闭?   

  南丝问璐:〃她说的一大嘟噜什么呀?骂我呢?〃   

  璐说:〃她告诉你原价一千三百九十九。〃   

  南丝说:〃一千三百九十九,我发神经啊?〃她原路走出商场,原状拎着紫裙子,〃二百五十八我都是在发神经……我又不像他们张家人,在中国给中国人欺,在美国给美国人欺。〃   

  璐同她拉大距离,她知道女儿偶尔不高兴听到张家人的短处。南丝从沿途的一些镜子或橱窗玻璃看见自己袅娜如旧日,微微染黄的头发使她比旧日只多一种风情。曾经跳得极马虎的芭蕾,竟都还攒在身躯里,使肌体原先的形态与布局并未随年华流逝而被地心引力所改变。南丝大致消了气。对那女售货员的气,对璐的气,对自己糊里糊涂花出去二百五十八元钱的气。一般来说,不管南丝从何处由何故受来的气,她末了都会气到张家人那里的。而张家人个个不值她去气,顶多值她一声冷笑或苦笑。因此世道再万恶,南丝总是气不起来的。这就让她有了一大青春保健。她走在璐的右前方,不断停下脚,等璐走近她便摇头一笑:〃我真是神经了,二百五十八,等于活活给她们抢了!……〃   

  璐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拿英语说:〃闭嘴,好好穿它去美吧。〃在南丝懂得不多的英语中,包括这句〃闭嘴〃。她觉得这俩字从璐嘴里说出来,尤其魅力无比。璐那细密的晶莹的白牙齿在准确铸压出这两字时,显出公主般高雅的鲁莽。天生就红雨润泽的双唇,厚薄正合南丝理想的分寸;这一副嘴唇忽然一撅,叫她母亲〃闭嘴〃,没有比这更无邪的样儿了。南丝看着同自己一模一样的嘴唇,咀嚼和吐出这样两个字,两个充满美国式缺心眼的调侃、美国式单纯奔放的粗鲁字眼,她感到一种过瘾。还有那些颗粒完美的牙齿,也和她一模一样。当然,和她没抽烟、没开始因牙周炎而逐渐落齿时的牙齿一模一样。璐说过那么一两回:〃你怎么不去看牙医?〃南丝的道理很实在:花那种钱……花得谁看得见?!不过她倒在女儿十一岁那年花了千把块,找了个打折扣的牙医,给璐的牙齿做了副矫正器。璐一口天生的整齐牙齿,珠子一样由大渐小地精致排列,使牙医也不忍去赚这笔钱。而南丝认为璐必须戴矫正器,家境好的孩子,个个戴它。南丝悲壮地对女儿说:〃妈吃不起饭也要让你戴的。〃这笔钱花出去是看得见的,矫正器在孩子嘴里,等于是妇人们的首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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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节:冤家(3)         

  南丝见璐又开始东张西望,脖子又引得老长。女儿已忘了刚才对母亲的仇恨,那副烂漫模样又原形毕露。她步子是散漫的,骨子里却有种悦人的板眼。只要她不留神,她就活活是个十四岁的南丝。璐的好看里是根本没有张家人的份的。一路上经过卖礼品、卖水晶微型雕刻、卖抽象派首饰的店家,南丝都希望璐停下来,看上个什么,她此刻对女儿的心爱也好有个表达。璐走进了一家眼镜店。南丝吃不大准说:〃你眼睛好好的……〃璐没作理会,只轻声轻气请售货员把一副副眼镜框拿到柜台上来看。南丝看女儿拾起一副白金的DunHill镜框,手指细细的有些胆怯。一串小银珠子吊着一枚小小价牌,南丝伸目光过去,贵得她不想知道个确切。她说:〃这是男式的。〃   

  璐仍不吭声,还是手脚极轻地摆弄着眼镜框,像摆弄干透细极的花草标本似的。那手简直就是南丝自己的。璐这时说:〃给我二十块钱。〃南丝说:〃你眼睛不是好好的?〃 〃你说的每次上芭蕾课,我可以选一样东西。〃 〃我说过不超过十块钱。〃 〃上回你欠我,加这回,二十啊!〃 〃二十也不够你买这个呀……这是男式的!〃 〃这是名牌,得五百!〃还未等南丝的钱包彻底打开,璐的手就上来了。然后她以同样快而狠的动作,把二十元钞票放进自己钱包,走出店去。南丝更吃不准了,跟出来。璐说:〃你放心,我慢慢攒。〃南丝凶起来:〃警告你,你脸上要架那么一副不三不四的眼镜,你可就毁了!〃 〃眼镜怎么就不三不四?!〃 〃丑人才戴眼镜……丑人戴眼镜是遮丑,张家人个个都是拿眼镜遮丑!〃   

  女儿又不吱声了,眼睛又六神无主起来,南丝自然明白她心里的主见执着着呢。   

  九月的一个半夜,南丝坐在床上,两手抱着腿,膝盖支住下巴。她的细长四肢很方便像这样折叠。她想她绝不会主动打破僵局先去找话跟璐说。她望望窗外,过往的车〃唰〃的一下,〃唰〃的一下,跟沥青路面发出的摩擦声听着像从皮肤上飞快揭下橡皮膏。昨天早上九点来的那个男人是璐的父亲,头发秃掉了头顶的一块,剩下四周圆圆一圈,同正宗的天主教神父一个发式。有五秒钟,她把他认成挨户串门的推销员。第六秒钟他开口了,问璐在不在。他站在她的西班牙式的拱门洞里,身上没一样值钱的。最值钱的那个博士后学位,也让她丝毫看不出来。她想起十多年前败在这人手里,可真是她一大胜利。她身上的一根金链一块钻石,面孔上的Lancom面||乳和指甲上的蔻丹,以及她身后这座两卧室两客厅、浅三文鱼色的西班牙小楼都让博士后有点眼巴巴的。南丝从一无所有混起,为自己既不靠嫁人亦不靠学位甚至不靠英文就混下这片江山而自豪。除了对那份中文电视台的节目主持工作她轻巧对付,其他事业,如陪罗生打高尔夫或陪郑生骑马,她都尽心尽职,很混出了一些名望。南丝朝这个处于落发季节的职业学生笑一笑说:〃哟,你啊!电话都舍不得先打一个?〃   

  〃我碰巧来开个会……〃   

  〃碰巧我要是不想开门呢?〃   

  〃小璐给我打了电话,叫我今天来。〃   

  南丝侧侧脸,把他放了进来。他边认路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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