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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两个女人-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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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我以为那是爱情,”我的眼泪落下来,“可是并不是这样,美眷,现在爱情真正发生了,我才知道以前不过是幻觉,求你原谅我。”

“原谅你?”她梦呓的声音。

小宇忽然从房间哭着奔出来。“爹爹,爹爹,我不要脚踏车了,我不要了!你们不要吵架!”

我拉住他,父子抱头痛哭。

美眷说:“我不离!我不离婚!天下没有这么不公平的事,你发觉你错了,可以从头再来过,我呢?”她把小宇自我怀中拉出来,指着小宇说:“孩子呢?”

小宇哭得震天动地。

“对不起。”

“她是谁?她是谁?”美眷尖着嗓子。

我站起来,走到书房,把自己锁在里面。

小宇渐渐不哭了,外边静寂下来。我知道美眷把她自己关在房中。这对一个怀孕的女人是不好的,我走到她那里,坐在床沿,把手放在她肩背……

美眷把头转过来,全身都是汗,头发黏在她脸上。

美眷呜咽说:“扬名,告诉我这只是一个噩梦,一切可以从头开始,我马上看张爱玲,我去学英文,从此我不搓麻将,求你看孩子面上。”

“美眷,不要说这种话,不是你的错。”我心如刀割。

“扬名,你一向对我这么好,我真没想到你会说这种话,扬名,为什么呢?这不是真的!这么些年了,扬名……”

“美眷,你一定要接受这个事实,我要离开你。”

她摇着头,哭。

我坐在她一边忧伤。一个家,建设一个家要十年,拆毁它只要一句话。

哭了很久,她坐起来,到浴间去洗一把脸,出来的时候脸色很苍白,她看着我,像看一个陌生人。

我说:“美眷,一切都是你的,屋子车子、现款一一”

“她是谁?”

两个女人……07

07

我迟疑一下,“任思龙。”

“谁?”美眷问,“任思龙?不!不是她。”

“我爱上了她,不是她的错。”我说。

“不可能,”美眷说,“思龙不会抢别人的丈夫,不可能!”

“抢别人的丈夫只不过世俗的讲法,实际上不过是两人相爱,而我碰巧是别人的丈夫。”我说,“美眷,我对住你是一具行尸走肉,我们徒然痛苦,事实上我现在也痛苦。”

“她爱你吗?”

“我还不知道。有妻子的人不配问别的女人这种问题,是以我要离婚。”

“那么说来,你实在非常爱她。”美眷忽然镇静下来。

“是,我认为如此。”

“你觉得一切牺牲是值得的?”

“是的。”

“你有没有想过,如此任性对我们不公平?”她责问。

“有,想了五个月。我连跟她说话也不敢,然后实在没有办法,只有向你摊牌。”

“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美眷又落泪。

我神经质地冷笑。“是在我们庆祝十周年之后的一天,我根本不知道已经发生了,我太忙着叫自己恨她,因为我不能够爱她。”

“如果你与我离婚去追求她,会使你快乐?”

“我不知道,我不可能快乐,心中想着你与两个孩子,我会内疚。”

“三个孩子。”

我心痛如绞,“美眷,我们不能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我改变了主意,我会把孩子生下来。”

“你如果惩罚我,不要难为孩子。”我恳求,“这是不公平的。”

“公平?你跟我说公平?我求你会听吗?”她伤心且愤怒。

“孩子是无辜的。”我说。

“难道我却罪有应得?”

“破碎的家庭对孩子们一一”

“难道我要对这个家庭的破裂负责?”她看进我的脑壳里去,“你己打算离婚去追求你的爱情,你不必理会这个孩子。”

“美眷,你不明白一一”

“是,我是不明白,”她镇静的说,“我不明白很多事,我连中学都没念好,我永远戴塑胶耳环,穿不协调的衣裳,我不懂事,我拿不出去,但是你娶我那一日,我难道不是这样?我并没有骗J你。”

“你自十八岁起,就没有长大过进步过!”

“还有什么罪名?我想我不必再听下去,我已知道判刑,我也求过情,我现在就走。”

“你到哪里去?”我求她,“美眷,你不必走。”

“我不见得会饿死。我带孩子一齐走。”

“美眷一一”

“他们也是我的孩子。”她站起来走出房门。

我真未料到她有这么坚决,她拖着小宇,佣人抱着小宙,四人下楼去。

我呆若木鸡地坐在客厅中,小宇哭叫,“爹爹,我不要脚踏车了……”

他的脚踏车搁在客厅中。

本是晚饭时候。

才三日,全体亲友轰动,是美眷宣布出去的。

我不能要求美眷成熟与冷静地处理这件事,她是明显的被害者,她没有理由放弃博取同情的权利。

在这几天内我并没有见到任思龙。

林士香在我办公室内对我控诉。

“你这蠢材,一辈子没有过女人,只有我相信你连碰都没碰过任思龙,人家以为你早搭上了她。”

我沉默。

“你与老婆离婚是为了她?这也不是离婚的时候,你现在未必追得到任,这边老婆先走掉了,这是啥子算盘?”

“这样做比较公道点。”

“你以为美眷会原谅你,你以为任思龙容易做人?她昨天辞了职。”林士香手舞足蹈,“好事之徒又热闹了,传说任思龙要到KTV去,又传说外头有洋行要请她,她总是有办法的。”

“为什么你们人人都觉得她是有办法的?”我苦笑,“看她的外表?她寂寞的时候,甚至不能搓麻将渡日。”

“但是她那些男朋友全部是医师律师——”

我反问:“于事何补?事实是她还没有嫁出去,她还是天天上班靠一份薪养活自己,林士香,张爱玲说的:男朋友多有什么用?一不能结婚,二不能赡养。你怎么也变得这么俗气。”

林冷笑,“你打算打救白雪公主?穿白的人往往距离纯洁很远。你以为她这几十年是怎么过的?做尼姑?OK,我知道她样子美,但是长久打算,老婆是老婆,外边的女人是另外一回事,怎么可能玩上了身!”

我没有玩任思龙,我连手也没有碰过她,但是没有人会相信,林士香也不相信,没有男人会笨得尝不到甜头就喊离婚的。

“不过她辞了职,你就不必辞了。”林士香说,“扬名,你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林士香笑,“我劝你安抚施陈美眷,否则她招待记者,或是写篇自白书到明报周刊,你吃不消兜着走!”

我说:“林士香,请你滚出我的办公室。”

他走了。

美眷的表哥来找我说话。

他在我的客厅中抽烟。慢慢吸进一口,慢慢呼出去。

客厅乱得惊人,我叫玛莉替我找钟点工人,下午才来上工。

我等表哥开口。

他终于按熄了烟,一切像电视剧的节奏,他说:“如果我追不到任思龙,你也不会追到。”

“我只是爱她。”我说,“我与你的分别是,你一心一意只想把她追到手,而我没有,我之所以要离婚,是因为有妻儿的男人没有资格爱别人。”

“好伟大!”他讽刺的说,“不愧为爱的真谛!”

“我不怪你不相信,”我说,“连我自己也不相信,这一切都像做梦。”

“只不过你做的是春秋美梦,美眷做的却是噩梦!”

“你只是妒忌,因为我有勇气追求理想,而你没有。你只肯用茶余饭后的时间来谈恋爱。”

“你确然不同,”表哥说,“拜伦说过,爱情对女人才是生命的全部。你是男人,你不觉得自己有点可笑?”

“在你眼中或许,但是各人对生活的要求是不一样的,你是来劝我呢?还是来耻笑我?”

“我佩服你。”表哥说,“这到底是愚昧呢,还是大智大勇?”

“让我一个人想仔细吧。”我说。

“你瘦了很多。”他说,“扬名,你要当心自己。”

“是。”我不是不知道他的好意。

“美眷的父母要见你。”他说,“明天上午十时。”

“我会去。你放心。”

“我当然放心,我有什么不放心的?”表哥笑一笑,“扬名,你太愚蠢了。”他长长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现在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浪漫的傻子。”

我站起来送客。

表哥走后,钟点女工来了,我给她钱,叫她去买点食物罐头。牛奶汽水。

我说:“买点花,不论什么。”想一想,“再买一只花瓶。颜色素点的。”很久没插花了。

女佣点点头,下楼。

我躲在书房中改剧本,看很久,都不能集中精神,女佣敲门进来说:“先生,收拾好了。”

“你走吧。”我说。看看钟,已是黄昏。

她把茶拿进来。然后离去。

我踱出客厅,可不是,什么都收拾过了,清清爽爽,茶几放着一只奶白色瓶子,里面插着一大把姜花。姜花,女佣买了这种花。

忽然之间,我想到那日任思龙家中的姜花,思念之情无以复加,不能控制。

我冲出家门口,开车往石澳驶去,那条路难走得很,飞驰过一个弯又一个弯,终于来到她的家,我用力敲门,她不在家,走到屋子面前的大玻璃张望,客厅中一片沉静,那只孤独的鸽子在我头顶飞翔。看仔细了,雪雪白,不带一根杂毛。

我回到屋门前去坐着,等一等吧,她的车子在停车场,她一定没有走远。

刚在这么想,她回来了。拿着潜水衣与眼镜,全身湿,美发垂在胸前。见到她我有一种痛苦的快乐。我不能忘记我付出的代价。

“任思龙,”我说,“我来看你。”

她的神色如常,她的喜怒哀乐并不能真正的看到。

“你没有看门上的字条?”她问。

“哪里?”

她随手撕下递给我。一张小小白纸上面写着:“我去游泳,请稍候。”

任思龙打开门,一边说:“我知道你总是要来的,而且一定不会先打电话,你就是那种人,所以留个字条。”

我听出她的话里的意思,所以喉咙中像是塞了一团东西,说不出话来。

我静静的在她阴凉的客厅中坐下。

她看着我,目光是炙热的。

我们对坐很长的一段时间,她的目光融化我的心。

我问:“多久了?你晓得我有多久了?”

她没有回答。

我听到那些鲤鱼浮在水面,嗒嗒吸气的声音。

屋子里这么静这么暗,我除了她的目光什么也没看到。

我说,“我在办离婚。明天去签字分居。”

她很留意地在听,我知道她是在听,但是她什么也不说。

我说:“也许只是为了我自己。”

她抬起眼。

“我愿意做这个千古罪人。”我说,“我不会连累你。”

我想我的话已经说完了。

我站起来,“要发生的事已经发生了,思龙,我不能控制自己。”

我开门,走到门外,沙滩上的热风马上扑上来,我开车回市区,一路上都是这样的风,我想出一身汗,没有开车子冷气。

家中的电话铃不住地响着。

我接过,是我的岳母岳父。

岳母的声音是颤抖的、愤怒的,“扬名,你给我马上过来!”

“我们约好明天。”

“明天!你还敢与我说这些!我们要你现在马上来!”

岳父抢过电话,“施扬名,你给我马上滚出来,否则我放把火将你烧出来!”

我呆了一呆。“是,我马上来。”

我没料到他们俩的声音这么大。

我只好又马上出门赶过去。

到了岳父岳母家,我知道毛病出在什么地方。

美眷根本没有把我们之间的事正式跟父母提出过,两位老人家以为我们在耍花枪。

岳父跳脚:“好!好!我女儿犯了什么错,你把她轰回娘家,要跟她离婚?”他吼叫。

“你今天才知道?”我奇问。

岳父一巴掌掴了过来。我脸上火辣辣地着了一记。

岳母把他拖开,“你怎么打人来了?”她抱怨,“有什么话好好说,你把他打得僵掉了,不好说话,他不能回心转意。”

岳父像放出笼子的狮子,大吼大跳,岳母无法把他按住,他一向又有心脏病,我不禁为他担心起来。

“你的血压……”我含糊地说。

这时表哥自房中走出来,做好做歹地劝住我岳父。

我问:“美眷与孩子呢?叫我来干什么?”

“美眷在房间里!”岳母说。

“孩子们呢?”我问。

“孩子们到公园玩去了。”岳母说,“这样子小,不怕对小宙小宇有影响?”

我可没吵,吵的是他们。

叫美眷来向他们摊牌也许是不对的。她难以启齿,也不好交代,一人做事一人当,还是由我来说。

岳父质问:“美眷刚才说你约她明天到律师处签字分居?”

“是。”

“签字分居等于以前的休妻,你知道吗?”

“是。”

(林冲娘子抓住林冲的枷锁,在充军途中哭诉:你为何把我休了?)

“我女儿做错什么?十年来为你养儿育女!她做错什么你要与她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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