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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无出路咖啡馆-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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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节:无出路咖啡馆(45)         

  〃你不是星期一没课吗?〃   

  〃理查·福茨跟我约了星期一上午十点谈话。〃   

  〃取消它。在他办公室的留言机上留言,让他改个时间跟你谈话。〃   

  〃是审讯,安德烈。〃   

  〃取消它,管它是什么。难道正常生活要给非正常事务让位?〃   

  〃正常生活什么时候敢不给非正常事务让位?〃我说。   

  他考虑了一瞬,说:〃嗯,你是对的。这些人很烦,怪不得好莱坞的电影都把他们当反派。我发现他们很乐意当反派。〃   

  侍应生过来为我添水,兑热咖啡。我们的话马上停住。侍应生意识到插在了我们一句私房话中间,手脚立刻加快,嘴里低声说着〃对不起〃。我看着侍应生的背影说:〃别那么大声地讲FBI的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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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懂中文。不过你刚才说的FBI,他肯定懂。〃   

  〃你又把FBI重复了一遍。〃   

  安德烈和我一块儿笑出声来,那传应生猛地回过头,一见他回头,我俩更笑得响亮。我百分之九十的时间传应别人,好不容易同这墨西哥愣小子调个位置。   

  跟安德烈在一块儿多好!好得让我想到那句咒语……〃好景不长〃。   

  安德烈用叉子的齿刺破了他盘子里的煎蛋。让蛋黄流出来。他绝不用蛋黄这类益处不大的东西塞满他的胃。他甚至把火腿上的脂肪一刀一刀割下来。假如换一个人像他这么干,我一定请他把蛋黄留给我。假如把安德烈换成里昂的话。可里昂大概不舍得丢弃一只煎蛋的一半。   

  〃假如理查·福茨问我是什么原因要取消约会呢?〃   

  〃很简单,你和我去看芭蕾。〃   

  〃那不就暴露了?我们俩见了面……〃   

  〃是见了面,不见面怎么进行正式罗曼史?〃安德烈一乐。   

  这时餐厅里已有了几位顾客。一个黑姑娘夹着她的孩子走到我们旁边的一桌,她抱孩子的抱法很轻松也很随便,让孩子面孔朝外地坐在她稍稍斜伸出去的胯上,她只需一条胳膊提在他腋下。她对我们笑笑,问了早安,然后坐下来。   

  我说:〃他们会以为我们攻守同盟。〃   

  〃我们不见面就不能攻守同盟了?〃他一手持刀一手持叉向两边一摊。   

  黑姑娘这时说:〃嘿,对不起,我想问问,你们讲的是哪国话。〃她眼睛又大又清亮,白眼球是浅蓝色。   

  〃中国话。〃安德烈回答她。   

  〃谢谢。〃她说。   

  〃别客气。〃我说。   

  她有些吃惊地向我看过来。她心里奇怪,既然我会讲她的语言,何苦要把餐馆其余的人封锁在我们的对话之外?但她马上理解地一笑,我们是热恋中的男女,无时无刻地絮叨着甜蜜的废话。   

  她问我:〃你从中国来?〃   

  我说:〃是啊。〃   

  她脸上有怜惜的神情。她心目中,中国意味着永久性的缺吃缺喝,于是我的苗条不是苗条,是骨瘦如柴,一个地道的灾民形象。她说:〃欢迎你来美国。〃   

  我说:〃谢谢。〃   

  她又说:〃多多享受你的早餐。〃   

  我笑一笑:〃我会的。〃     我说:“谢谢。”   

  她又说:“多多享受你的早餐。”   

  我笑一笑:“我会的。”   

  我懂她的意思。她是为我好,劝我抓紧时机,吃一顿是一顿。   

  在我和她这段对话的进行过程中,她一次又一次躬下身,去捡她孩子落在地上的胶皮奶嘴,然后将它在自己的前襟上用力擦一擦,再还到孩子手里。孩子再把它扔到地上,她再去捡。   

  安德烈用中国话对我悄语:“快夸夸她的孩子。”   

  我马上说:“你的孩子真可爱。”   

  她说:“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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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再次捡起奶嘴,说:“没想到我会这么近地和一个中国人坐在一块儿吃早餐。”她脸上是经历奇遇的表情。   

  我笑笑:“你的孩子真可爱,简直是个天使。”   

  安德烈说:“你不会别的词儿?”   

  她说:“谢谢,谢谢。”她把胶皮奶嘴在衣服上蹭一蹭,塞进孩子嘴里。   

  “欢迎你来华盛顿。”她说。   

  “谢谢你。”我说。   

  她从侍应生手里接过菜单,眼睛却仍看着我。她说:“你喜欢美国早餐吗?”   

  “很喜欢。”我说。   

  安德烈对她说:“对不起。”他脸转回来对着我,说:“他要问你取消谈话的原因,你就告诉他,这毫不关他的事。你来这儿看我,纯属私人的事。你是来和我约会的,约会是该反犯罪最高机构过问的吗?”   

  “就说这和他无关?”   

  “本来也和他无关。”   

  “可是这样回答是不是故弄玄虚?”我和安德烈讨论着。黑姑娘明澈的大圆眼一会儿看我,一会儿又看安德烈,我们笑,她稍稍迟疑,马上就跟上来,笑得远比我们好。   

  “什么叫故弄玄虚?”安德烈碰到中文中的成语偶尔会有点儿问题。   

  我解释说:“故弄玄虚就是吊人胃口。”   

  他说:“噢。”他在把这个成语仔细储藏到记忆中,“吊胃口有什么不好?我不反对人家吊我胃口。”   

  我觉得他对某些中文词汇的理解还是有微妙的偏差。   

  黑姑娘一直目送我们,直到我和安德烈走出她的视野,我知道她至少比我年轻十岁,但她看我的目光是长辈式的,就像年轻的牧师太太,时常对我冒出一句:“你昨夜工作到两点——喔,小可怜儿。”     

 早晨我醒来,发现外面下了场大雪。一场新雪,就像早春的新绿一样好。   

  安德烈还睡得很沉。我看见自己的手指轻轻触碰他曲蜷的黑发;那些弯曲都相当犟,刚弄直它,我手一松,它马上卷回去,还原它本来的模样。我看着我的手指心事重重,欲说还休。气氛如此太平温馨,谁忍心来破坏它。我想告诉他的话会血淋淋地撕坏这好气氛。从昨天早上到这时,整整二十六个钟头,我一直想告诉安德烈:别为我断送前程,这可不值。这年头的爱情该是件方便的事,而便衣福茨踌躇满志,要把它弄得极其重大,何苦陪他玩下去?对,我正是这意思,我看见福茨来劲儿就吃不消,我更吃不消你为我将付出的代价,何苦?美国是样样方便的国家,我们干嘛要找顶不方便的这桩事来做,这桩被称做“正式罗曼史”的事?是的,我就是这意思:我们拉倒吧,就此分手。这样一来、大家都松一口气,你、我,还有福茨。   

  我发现自己在心里口若悬河,对着睡得踏踏实实的安德烈,满心的道理。他现在只要一睁眼,我立刻把这些话讲给他听,他一定承认我有道理,他会在我的劝导下想开,可是他就是不肯醒来。   

  我翻个身,面朝窗子。外面雪停了好一阵了,沉淀的雪使四野白亮。阳光照在这个初冬的早晨,被雪多倍扩张了亮度。亮度饱胀得厉害,从卧室拉得严丝合缝的窗帘上溢出来;不是从缝隙,而是渗透密度极高的经纬,使这||乳白窗帘成了白亮冬天的一部分。卧室的一切都有了柔软的白亮轮廓,像是刚刚从埃及沙漠出土、被考古者的刷子刚刚刷去最后一层细沙的物件,西班牙式的五斗橱上有一层硬币——安德烈一进卧室习惯先把口袋里的硬币掏出,扔到橱上。一把圆形沙发是供人坐在落地窗前读书的。另外一个英国式的秘书写字台,上面的花瓶和写字台一样保守。花瓶里的花是我十月底来的时候安德烈买给我的,这时全干了,是普希金讲到的那种样子:在多年后令人想到一个不完整的浪漫往事的那种样子。   

  但愿一切都在眨眼间过去,一步跨入未来。从未来回头,来看这个初雪的早晨,这束干花,是不是像此刻这样事关重大?这个无从说起,辗转反侧的时刻还会显得折磨人吗?可能不会,可能像是任何时刻一样,无足轻重,可以被错过去,过度到普希金所隐喻的那种晚年:意外地在一本书里发现一些干花,淡淡地回想起它是一个浪漫事件留下来的,那事件究竟是怎么个前前后后,全不清楚了,隐约记得它在当时显得致命。然而普希金对晚年有什么发言权呢?他又没等得及晚年,就让致命的致了命。   

  我看见||乳汁一样的光线中,安德烈沉睡的面容。他这些天一定没睡好。其实他相当紧张,对于FBI搅进我的生活,他表现出的嘻哈态度,是为了宽我的心,实质上他非常不安;我和他出门散步,吃馆子,游荡各个博物馆,他一刻不停地在注意身前身后。他对我究竟是谁没有完全的把握。对于我的父亲到底干过什么,他也觉得心里无底。他没有彻底信赖我。因为假如我像我自述得那样简单,FBI真的会吃饱了撑的,如此兴师动众?   

  我轻手轻脚地起床,走到楼下。打开客厅的百叶窗,外面果然白亮得让我睁不开眼。四周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一切都还在星期日的大懒觉里。我在壁炉前的沙发上坐下来,无所事事原来很舒服。安德烈·戴维斯的妻子会在这样的早晨坐在长沙发上看报或看账单,或者全心全意地无所事事,就坐在我现在的位置上,那是个感到幸运、惜福、感恩的女子,为此刻能在窗内而不是在窗外而感恩。那个安详的、穿着厚实柔软的洁白毛巾浴袍的主妇会是谁?   

  会是我吗?……   

  芝加哥的劳累、贫困和粗野的风一块儿横扫向我和我的艺术瘪三同学与朋友。我在那里感到的力量,那种类似英雄气概的自我感觉和这个暖洋洋的客厅完全不搭调。在那里吃的苦头在这里看是自找,是荒谬。我发现自己悠闲地叠着洗衣筐里洗净烘干的衣服,柔软剂家常的香气和着一股猛烈的庆幸涌进我身心——幸亏我没把分手之类的话告诉安德烈,我需要这份悠闲舒适暖洋洋的日子。   

 我来到浴室,开了水龙头。水流充足、温煦。我想到每次在牧师夫妇家洗澡的顾虑:总是竖起耳朵听许久,确定没人使用淋浴,没人洗手,没人坐在马桶上读杂志,我才影子一样闪进去。我总以最快速度洗澡,尽管人体在淋浴中多么想犯犯懒,我都在冲去肥皂泡沫后决然地关掉水龙头。稍稍磨蹭,我就听到自己斥责自己:真好意思啊,连房租水电费都还没交呢……这时我让水流完全包裹住我,舒服得直发呆。完美的温度和源源不尽的水流让我意识到能这样洗浴是幸运的,浴洗该是种铺张得起的铺张。   

  浴盆旁边有个电子体重磅秤,靠墙的木架上,是一摞蓬松的毛巾。大部分毛巾是||乳白色,有两三块是浅沙黄,一切都自然方便,似乎生活本身就该这样方便,并不需要人去恶狠狠地奋斗,什么都称心如意,安德烈·戴维斯的爱妻将抹去巨大镜子上的水蒸气,顺便看看自己的裸体:还不错吧?还算年轻吧?……满意了,她梳起水淋淋的头发来,两个嘴角自得地往上翘起。未来的主妇看着看着,抹乱的热雾变成一柱柱细小水流,从镜面上淌下,她的身体于是变成被风吹皱的水面上的倒影。   

  我一步跨上电子体重磅秤,看着红色显示灯在几个数码间吞吞吐吐。我想,安德烈未来的爱妻会像这样,在每天浴后站在我现在的位置上,那个女人会是我吗?   

  我再次觉得惊险,一念之差险些就断送了我正享受的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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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拿起马桶旁边的电话,拨了个号码,响了六遍铃,阿书沙哑地说:“知道是你,我以为你昨天一到就得给我打电话呢。”   

  我说:“我坐‘红眼睛’航班来的,昨天补觉补了半天。”   

  她说:“我以为你特急着知道我的‘招供’呢!”   

  我问:“你都供什么了?”   

  她说:“你放心,凡是我知道的,我全招了。那家伙长得不错,挺精神的。”   

  我怕她接着瞎扯,马上要她挂断电话,我十分钟之后再给她打。   

  她骂骂咧咧,说:“有监听器怕什么?无非把大实话再讲一遍。打死我也就这些话,打死谁我都是这几句话!他妈的让你监听……”   

  我赶紧叫她闭嘴,把电话挂了,匆匆换上衣服,戴上安德烈的阿拉斯加皮帽,跑出门去。在街口快餐店里,我找到一个投币电话,一拨通就听阿书仍在骂骂咧咧,我这边又穿衣又戴帽又鬼头鬼脑找打电话的安全地点,她那边一口气骂到现在。她说她就得骂给他听。我问“他”指的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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