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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王晋康] 科学狂人之死-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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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天内请不要打扰他,好吗?”
    总统爽快地答应:“好吧。一天内不采取任何行动,但一天后你必须离开那儿。”
    等我匆匆赶回那里,已经人去室空了。桌上留了一封信:
    白小姐:
    我知道你回去要干什么,没人比我更了解你那可笑的历史使命感,新增的那项法律条文已被我截获,我不会去和法律硬碰,但任何人也不能使我服输。
    请转告总统阁下,即使我要复制天才,他也是排在500名之后,大可不必着急。
    顺便说一声,我似乎还爱着你。那可恶而顽固的荷尔蒙!
    胡狼匆草
    我颓然倒在沙发上,两只雪白的波斯猫扑过来,一左一右地舔我的手,喵喵叫着,用它们一绿一黄的眼睛同情地看着我。
    胡狼就这样消失了,象滴在火炉上的一滴水。
    总统又约见我,我气急败坏地对他大叫大嚷:
    “你为什么违背诺言?你为什么在我到达前就派人监视他?要不是你们惊动他,也许他不会逃走的!”
    总统冷冷地说:“这样一件关于人类命运的大事,你想我会为了一个傻女人的爱情去冒险吗?”
    我反唇相讥,“你不愿冒险,他却从你们眼皮下溜走了,从十几台仪器的监视下消失了!”
    总统沉默了,半晌他由衷地承认:“我不知道他是如何逃走的,真是一个鬼才。我们在全世界彻底搜索过,也毫无线索。你大概是他同人类社会的唯一纽带了,我想他很可能与你恢复联系。为了人类历史,我恳求您及时通知我。”
    我喃喃地说:“通知你们逮捕他,绞死他?”
    总统的目光毫不退缩,答道:“是。”
    我以手扶额,半晌才疲倦地答应:“好吧,我知道自己的责任。”
    两年过去了,胡狼仍是杳如黄鹤。
    两只波斯猫已经长大,每日绕膝撒欢。它们仍极为相象,但我已能分辨“丽丝A”和“丽丝B”了,我想是两年的后天环境使它们产生了差异。
    夜深人静,我会抚摸着自己仍然光滑如缎的皮肤和依然紧挺的乳胸,痴痴地冥思。那个男人现在在哪儿?他会不会走到与人类为敌的地步?
    在我心目中,他几乎已是个疯子,但奇怪的是,这个疯子仍有强大的磁力,使我一直不能忘怀。直到某一天我接到一个电话。
    听到电话中熟悉的声音,我立即屏住气息。是他!他的语调仍然懒散、冷嘲,但却带着男性的磁力。
    “白小姐,听出我的声音了吗?我是教你画虾趣图的人。这会儿我在……”
    这当口儿,我完全忘掉了对总统的承诺,急急打断他:
    “不要说出你的地址,有监听!”
    对方竟哈哈大笑:“多谢白小姐的关心。不过我说过我不会硬同法律作对,我不用怕任何人。请你来吧,我还要让你看一样新玩意儿,丝毫不违犯法律的玩艺儿。”
    他详细地讲述了地址,我没有耽搁一秒钟,立即跨进我的专机。
    胡狼手执一束洁白的素馨花在门口迎候,竟然颇有绅士风度。我接过花束,心里有甜丝丝的感觉。
    走进屋,我一眼看见了他身后的机器,与原来那件一模一样,红绿灯狡黠地眨着眼睛。我的喜悦立即被愤恨取代,这个偏执狂,难道他真要毁掉自己毁掉世界才甘心吗?
    胡狼笑嘻嘻地看着我。“我说过我不会服输的。”他不无得意地炫耀,“我也说过我不会违犯法律。请看这台新玩艺吧。”
    他领着我介绍:“这个机器几乎同原来完全相同,只是多了个出口,喏,就在隔壁。当然,出口也可放在万里之外,甚至太空。任何一件物体,包括人,只要进入入口,经过几分钟的扫描后,原件就会气化消失。在出口处,在同一时刻,会推出一个完全雷同的复制品来。”他笑道:“你看,这不是人体复制机,而是特质传真机,它对开发太空有着无比的重要性。我想为了这项发明,总统一定会赏我一枚一吨重的勋章。”
    我心中的石头落了地,但旋即担心地问:
    “可靠吗?是否万无一失?”
    胡狼微微一笑,似乎不屑置辩。“当场试验。”他说,然后打开入口坦然走进去,回头交待道,“十分钟后到出口等我。”便轻轻拉上门。
    一道密封门把我们隔绝成两个世界,我急忙跑到隔壁,那儿是一道同样的密封门。我看着屏幕旁的红绿灯闪烁不停,紧张得喘不过气来。
    这十分钟对我真是世上最漫长的苦刑。他会不会在传真过程中消失,一去不回?会不会在传真过程中失真,变成四个脑袋八只蹄子的怪物?……红绿灯的闪烁逐渐减慢,变得井然有序,终于全部熄灭,密封门缓缓打开,那个熟悉的胡狼从门里笑着走出来。
    我扑过去,倒在他怀里啜泣,他用手轻轻捋着我的柔发。我抬起泪眼看,他脸上(难得地)不再有冷嘲,甚至低下头轻轻送我一吻。我浑身发软,闭上了眼睛。
    忽然身后有开门声,我睁开眼睛,看见从隔壁走过来一个人。
    又一个胡狼!
    我目瞪口呆。从这一刹那起,我就被悲哀和恐惧吞没,我也预见到胡狼和我的悲剧。
    第一个胡狼(称他为胡狼B吧)对我笑道:“忘了告诉你,入口里有一个极秘密的按钮,只要启动它,原件就不再气化掉,这是为保存特别珍贵的真迹时才用的。我之错就错在象其他庸人一样未能免俗,对自己的肉体过份钟爱——毕竟是一个百年难遇的奇才啊,所以,在我被传真过来时,原件也没舍得毁掉。”
    第二个胡狼(胡狼A)也笑道:“他说得对。我在被传过去时,舍不得毁掉自己,鬼使神差地按了按钮,其实当时设计这项功能,恐怕在下意识中就有这个打算,只是没有明朗化罢了。”
    二人并肩而立,一模一样,连额边的皱纹、衣裳的摆角、头发的长短都完全相同,他们的脸上也都挂着同样玩世不恭的、没心没肝的微笑。我沉痛地盯着他俩,想痛骂,喉咙却哽住了。
    未等我作出反应,外面忽然传来麦克风的呼喊:
    “白小姐,我们已包围了这个房间,请劝说胡狼先生赶快投降,否则我们马上开始攻击!”
    竟然是总统的声音!我发疯般跑出来,嘶声喊道:
    “总统阁下,请给我30分钟!我一定能劝他投降!”
    总统沉默片刻,冷淡地说:“好吧,只给你30分钟。请你劝他不要妄想逃走了,我已经用最先进的仪器和武器把这儿完全封闭。30分钟后,请你离开房间,我不愿因杀死一个女人而懊悔。”
    两个胡狼仍是平静而略带嘲讽地看着我,倒颇有些视死如归的气概。看着他们,我忽然泪如泉涌!
    “胡狼,你不是说你不会违犯法律吗?现在你已是罪犯了,你复制了自己,等着你的是绞刑架。你,或者说你们想怎么办呢?”
    两个胡狼苦笑一声,不无懊悔地说:“只怪我(我)没有在月球和火星上预设一个逃逸备用出口,否则任何仪器也奈何不了我。”
    我忽然起了一个念头,急急说道:
    “有办法了,你们两人中间一个是罪犯,一个是受害者。我要做你们的律师,无论如何也要救出一个。”
    胡狼A笑道:“自然我是罪犯。是我按下按钮,把原件保存下来。”
    胡狼B说道:“我是罪犯,按照传真前的约定,从出口里出来的才是胡狼。我又在入口处保存了原件,自然是我犯罪。”
    我被当头一棍击晕了。他们的话不错,恐怕大法官也难以判定谁是罪犯,谁是受害者,唯一可靠的解决办法是:统统绞死。
    我泪眼四顾,绝望中一把撕开上衣,露出肩头。我用力过猛,连乳胸也露出来,我切齿道:
    “看看吧,这皮肤依然光滑细腻,乳房依然坚挺,我永远不想知道它的组成是什么元素,什么DNA结构,什么荷尔蒙。造物主既然造出我,我就按造物主的意愿去活,去爱。我渴望一个男人的爱抚,渴望生它一打娇憨的小宝宝,吊在奶头上吮吸。可这一切都被你破坏了!你的科学狂想毁灭了一切美好的东西!”
    我一屁股坐下,伤心欲绝。“好吧,让我们死在一块儿吧。”
    两个胡狼忽然都向我走过来,他们甚至想伸出手抚摸我裸露的肩头。但两人又对望一眼,不好意思地缩回手。大概他们还不想当着外人(?)干那些“可笑的忙乱动作”。
    胡狼A迟疑地说:“其实办法不是没有。”
    胡狼B几乎同时说:“有一个办法可以走出困境。”
    我抬起泪眼看着他们,并不抱什么希望。
    胡狼A笑道:“办法很简单,十分钟就能实现。”
    胡狼B也笑道:“只需对机器做一个小改动,十分钟就够了。”
    我急急地问,“是什么办法?”
    胡狼A和胡狼B已开始动手,边干边说:
    “只需对程序稍加调整,入口处就能对两个人同步扫描,两个相同的人。扫描过后,在出口处依然传真出一个人,相当于我们合而为一了。”
    我跳起来,急急地问:
    “办法可靠吗?如果你们不完全相同呢?”
    两个胡狼傲然道;“你大可相信我(我)的技术。在刚才,传真刚刚完成的瞬间。两人肯定是完全相同的。现在最多不过某些原子有了一些动态变化,这些细微差别机器会自动处理的。”
    调整工作很快完成了。忽然二人同时把目光盯向那束素馨花。他们一定是想捧着一束鲜花走出出口,可惜只有一束。
    两人也同时想到了办法,他们先把花束送进入口,启动传真机。几分钟后,他们又从出口捧回一束复制的花。
    看他们竟有闲心干这些不急之务,我都急死了,迭声催他们赶快进去。二人笑着与我告别,我坚决地说:
    “进去后先把那个秘密按钮拆除。我可不想见到三个胡狼。”
    两个胡狼笑道:“已经拆除了。不过你得答应出口来的那个手捧鲜花胡狼的求婚——看来我(我)到底摆脱不了可恶的荷尔蒙。”他们自嘲地说。
    我含泪笑了:“我答应,即使结婚对于女人来说也是地狱。”
    密封门无声无息地关闭,把两人隔绝在门内。
    我走到出口坐等,心中既有初恋少女般的焦灼,又有不能排解的恐惧。
    但愿我的真情能感化这个危险的科学狂人。
    我沉浸在冥思中,但下意识中忽然感到红绿灯的闪烁带着几丝诡秘和阴险。我定睛看去,红绿灯越闪越快,渐趋疯狂。忽然一道闪电击中我的意识,我大叫一声,发疯似的奔到隔壁,用力拉开入口处的密封门。
    密封门内空空荡荡,一股气流扑面而来,似乎带着那个男人的熟悉的气息。
    我已被恐惧摧垮了。我发疯般跑回出口,拉开密封门,门内同样空空荡荡,只有一束素馨花摆在地板上。
    然后是一声巨响,机器内白光一闪,我失去了知觉。
    等我醒来已是三天之后了,我躺在病床上,桌上摆着总统送的一束玫瑰花。
    我心如死灰,在爆炸前我就悟到了悲剧的原因,但我为什么不早一点想到?
    传真机没有问题,合而为一的传真功能也没有问题——两束花被合为一束传送过来就是明证。
    传真失败的原因,是两个胡狼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从他们说过的几句话我已经推断出他们的人格已经异化。
    胡狼B说“我被传真过来……”他是把出口出来的胡狼认作自身,认作正统。胡狼A说“我被传真过去……”他是把入口处保存下来的胡狼认作自身,认作正统。
    他们的人格既然异化,自然要在物质形态上有所体现,尽管我不知道现在物质结构上的差异究竟是什么。传真机的电脑无法把这样深刻的差异合而为一,于是引发了机器的自我毁灭。
    一代英才一代狂人连同他的发明就这样烟消云散了。他被科学泯灭了人性,死得原也不亏,但为什么偏偏在他刚被爱情和人性唤醒时,才发生这样的悲剧呢。
    我被内疚折磨,痛不欲生。是我害了他,如果不是我强迫他拆除那个秘密按钮,入口处的两个原件还能保存下来——但那究竟是福是祸,又有谁能说清呢。
    胡狼的遗体已荡然无存,我把那束枯萎的素馨花埋在衣冠冢里。
    每到清明,我把一束新鲜的素馨花摆在他的墓碑前。墓碑背后铭文是我撰写的:
    “超越时代的天才可能是悲剧的导演和主角。
    但愿胡狼和他的发明在人类足够成熟时再得复生。”
        健一郎 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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