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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生死疲劳-莫言-第8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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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里再也没有见到他的身影。
    现在,互助住着西门家大院的正房,我每次进入她的房子,总是看到她坐在
那张八仙桌旁剪纸。她的手很巧,剪出来的花草虫鱼飞禽走兽都栩栩如生。她把
这些剪纸用白纸板夹起来,凑够一百幅,就拿到街上卖给那些出售旅游纪念品的
小店,借以维持简单的生活。偶尔,我也会见到她梳头。她站在凳子上,长发拖
垂到地面。她侧颈梳头的样子让我心中酸楚,眼睛发涩。
    你岳父家也是我每天必去的地方。黄瞳已经肝腹水,看样子也没有多久的熬
头了。你岳母吴秋香身体还算健康,但也是满头白发、眼睛浑浊,当年的风流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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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早已荡然无存。
    我去的最多的地方,还是你爹的房间。我卧在炕前,与炕上的老人对眼相望,
千言万语都用目光传达。我有时认为他已经知道了我的来历,因为他有时会梦呓
般地唠叨起来:“老掌柜的,你确实是冤死的啊!可这个世界上,这几十年来,
冤死的人何止你一个啊……”
    我用低沉的呜咽回应着他,但他马上又说:“老狗啊,你呜呜什么?难道我
说得不对吗?”
    在他头顶悬挂的玉米上,有几只老鼠在那儿肆无忌惮地啃食。这是留种的玉
米,对农民来说,爱护种子就像爱护生命一样,但你爹一反常态,对此无动于衷,
他说:“吃吧,吃吧,缸里有小麦、绿豆,口袋里还有荞麦,帮我吃完了,我好
走路……”
    在月光明亮之夜,你爹就会扛着一张铁锨走出大院。月夜下地劳动,这是他
多年的习惯,不但西门屯人知道,连高密东北乡人都知道。
    每逢你爹外出,我总是不顾疲劳跟随着他。他从不到别的地方去。他只到他
那一亩六分地里去。这块坚持了五十年没有动摇的土地,几乎成了专用墓地。西
门闹和白氏葬在这里,你娘葬在这里,驴葬在这里,牛葬在这里,猪葬在这里,
我的狗娘葬在这里,西门金龙葬在这里。没有坟墓的地方,长满了野草。这块地,
第一次荒芜了。我凭着退化严重的记忆,找到了我自己选定的地方,卧在那儿,
低沉地悲鸣着。你爹说:“老狗啊,不用哭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死在我前头
呢,我会亲自动手把你埋在这里。你死在我后头呢,我临死前会对他们说,让他
们把你埋在这里。”
    你爹在你娘的坟墓后边,铲起了一堆土,对我说:“这是合作的地方。”
    月亮忧愁悒郁,月光晶莹凉爽。我跟随着你爹在他的地里转悠。有两只双宿
的鹧鸪被惊动,扑棱着翅膀飞到别人家的地里。它们在月光中冲出两道缝隙,但
顷刻又被月光弥合了。在西门家死者坟墓的北边,隔着几十米的距离,你爹站定
了,四周环顾,看了一会儿,跺跺脚下的土地,说:“这是我的地方。”
    他接着便挖了起来。他挖了一个长约两米、宽约一米的坑,掘下去约有半米
深便停住了。他躺在这个浅坑里,眼望着月亮,歇了约有半点钟,便从坑里爬了
上来,对我说:“老狗,你做证,月亮也做证,这地方,我躺过了,占住了,谁
也夺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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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爹又在我趴卧的地方,比量着我的身长掘了一个坑。我顺从着他的意思,
跳下坑去,卧了片刻,然后上来。你爹说:“老狗,这地方归你了,我和月亮为
你做证。”
    我们在月亮的陪伴下,沿着大河堤坝上的道路回到西门家大院时,已经是鸡
鸣头遭的后半夜了。屯子里那几十条狗,受城里狗的影响,正在大院前边的广场
上举行月光晚会。我看到它们围坐成一个圆圈儿,圆圈中有一条脖子扎着红绸巾
的母狗在那儿对着月亮歌唱。当然,它的歌唱被人类听去那就是疯狂的狗叫,但
其实它的歌喉清脆婉转,旋律美妙动听,歌词富有诗意。它的歌词大意是:月亮
啊月亮,你让我忧伤……姑娘啊姑娘,我为你疯狂……
    这天夜里,你爹与你妻子隔着间壁墙第一次对话。你爹敲敲间壁墙,说:
“开放他娘。”
    “我听到了,爹,您说吧。”
    “你的地方我给你选好了,就在你娘的坟后面十步远。”
    “爹,我放心了。我生是蓝家人,死是蓝家的鬼。”
    ——尽管知道她不会吃我们买的东西,但还是尽我们所有买了一大堆“营养
品”。开放穿着一身肥大的警服,开着一辆挎斗警用摩托把我们送回西门屯。春
苗坐在挎斗里,身边塞着、怀里抱着那些花花绿绿的盒子和袋子。我坐在儿子身
后,双手紧紧抓住那个铁把手。开放神色严峻,目光冰冷,虽然警服不甚合体,
但也显得威严。他的蓝脸与深蓝色的警服很是般配。儿子啊,你选对了职业,我
们这蓝脸,正是执法者铁面无私的面孔啊。
    路边的银杏树都长得有碗口粗了,道路中间隔离带上那些||乳白的或者深红的
紫薇,繁花压弯了枝条。几年未回,西门屯的确大变了模样。所以我想,说西门
金龙和庞抗美没干一点好事,显然也不是客观的态度。
    儿子把摩托停在西门家大院门前,带我们来到院子当中,冷冷地问:“是先
看爷爷呢还是先看我妈?”
    我犹豫了片刻,说:“按着老规矩,还是先看你爷爷吧。”
    爹的门紧闭着。开放上前,敲响了门板。屋子里没有任何回应。开放又移步
至那小窗前,敲着窗棂说:“爷爷,我是开放,你儿子回来了。”
    屋子里沉默着,终于传出一声悲凉的长叹。
    “爹,您不孝的儿子回来啦,”我跪在爹的窗前,——春苗也跟着我下了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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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涕泪交流地说,“爹,您开门吧,让我看您一眼……”
    “我没有脸见你了,”爹说,“我只交待你几件事,你在听吗?”
    “我在听,爹……”
    “开放他娘的坟,在你娘的坟南边十步远的地方,我已经堆起一堆土做了记
号。那条老狗的坟,在猪坟的西侧,我已经给它挖了一个圹子。我的坟,在你娘
的坟往北三十步处,圹子我已经大概挖好了。我死之后,不用棺木,也不用吹鼓
手,亲戚朋友也不用去报丧,你找张苇席,把我卷了去悄没声地埋了就行。我缸
里的粮食,你全部倒进墓||穴里,让粮食盖住我的身体盖住我的脸。这是我的土地
里产的粮食,还应该回到我的土地里去。我死了谁也不许哭,没什么好哭的。至
于开放他娘,你想怎么发送就怎么发送,我不管。如果你还有一点孝心,就照我
说的去做!”
    “爹,我记住了,我一定按您说的去做,爹,您开开门,让儿子看您一眼吧
……”
    “看你媳妇去吧,她没有几天了,”爹说,“我自己估计着还能活个一年半
载的,眼下还死不了。”
    我和春苗站在了合作炕前。开放叫了一声妈,便抽身到院子里去了。合作听
到我们回来,显然早作了准备。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偏襟褂子——那是我娘的遗
物——头发梳得顺顺溜溜,脸洗得干干净净,坐在炕上。但她已经瘦脱了形,脸
上似乎只有一层黄皮,遮掩着轮廓毕现的骨头。春苗含着眼泪,叫了一声大姐,
便把那些盒子、袋子的放到炕边。
    “净爱枉花这些钱,”合作说,“待会儿走时带回去退了。”
    “合作……”我泪流满面地说,“是我把你害了……”
    “都到了这地步了,还说这些于什么?”她说,“你们两个,这些年也受了
苦了,”她看看春苗,说,“你也见老了,”又看看我说,“你的头发也没有几
根黑的了……”她说着就咳起来,脸憋得赤红,一阵血腥味过后,又变成金黄。
    “大姐,您还是躺下吧……”春苗说。
    “大姐,我不走了,我留在这里侍候您……”春苗趴在炕沿上哭着说。
    “我担当不起啊……”合作摆摆手,“我让开放去把你们找来,就是想对你
们说,我没有几天熬头了,你们也不用东躲西藏了……也是我糊涂,当初为什么
不成全了你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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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姐……”春苗哭道,“都是我的错……”
    “谁也没有错……”合作道,“这是老天爷早就安排好的,命该如此啊,怎
么能躲得过呢……”
    “合作,”我说,“你别灰心,我们去大医院,找好医生……”
    她惨然一笑,道:“解放,咱俩也算是夫妻一场,我死之后,你好好对她…
…她也真是个好样的,跟了你的女人,都没得福享……求你们好好照顾开放,这
孩子也跟着我们吃尽了苦头……”
    这时,我听到儿子在院子里响亮地擤着鼻子。
    三天之后,合作死了。
    葬礼过后,我儿子搂着那条老狗的脖子,坐在她母亲的坟前,不哭,也不动,
从中午一直坐到黄昏。
    黄瞳夫妇像我爹一样,闭门不见我。我跪在他们家门口,为他们磕了三个响
头。
    两个月后,黄瞳死了。
    当天夜里,吴秋香吊死在大院当中那棵杏树上的那根往东南方向倾斜的枯枝
上。
    办理完了岳父、岳母的丧事,我和春苗便在西门家大院住了下来。我们住在
母亲和合作住过的那两问厢房里,与爹隔着一道障壁。爹白天从不出门,晚上,
我们透过窗户,偶尔能见到他弯曲的背影。那条老狗与他形影不离。
    遵照秋香的遗言,我们把她安葬在西门闹与白氏合葬的右侧,西门闹和他的
女人们,终于在地下团圆了。黄瞳呢?我们把他葬在了屯子里的公墓里,他的墓
与洪泰岳的墓相隔不足两米。
    ——1998年10月5 日,是农历戊寅年八月十五日,中秋节。这天晚上,西门
家大院的人们终于聚集在了一起。开放骑着摩托从县城里赶了回来,摩托车的挎
斗里,载着两盒月饼、一个西瓜。宝凤和马改革也来了。这天,也是你蓝解放和
庞春苗领取了结婚证的日子,历经煎熬,有情人终成眷属,连我这条老狗也为你
们高兴。你们跪在你爹的窗前,苦苦地哀求着:“爹……我们结婚了,我们是合
法夫妻了,我们再也不会给您老人家丢脸了……爹……您开门,受儿子儿媳拜见
吧……”
    你爹那扇腐朽的门终于打开了。你们膝行至门口,把手中的大红结婚证书高

()
高地举起来。
    “爹……”你说。
    “爹……”春苗说。
    你爹手扶着门框,蓝色的脸抽搐不止,蓝色的胡子哆嗦不停,蓝色的泪水流
出蓝色的眼眶。中秋的月亮已经放出蓝色光辉。你爹哆嗦着说:“起来吧……你
们终于修成正果了……我也没有心事了……”
    中秋家宴摆在杏树下,八仙桌上,摆放着月饼、西瓜和许多佳肴。你爹坐在
北面,我蹲在你爹身旁。东面是你与春苗,西边是宝凤与改革,南面是开放与互
助。又大又圆的中秋之月,照耀着西门家大院里的一切。那棵大杏树已经枯死数
年,但进了八月之后,中间的一些枝条上,又长出了嫩绿的新叶。
    你爹端着一杯酒,对着月亮泼上去。月亮颤抖了一下。月光突然黯淡了,仿
佛有一层雾遮住了它的脸,片刻之后,月光重新明亮,更加温婉,更加凄清,院
子里的一切,房屋、树木、人、狗,都宛若浸泡在澄澈的浅蓝墨水里。
    你爹把第二杯酒,浇在地上。
    你爹把第三杯酒,倒在我的嘴里。这是莫言的朋友们雇请德国酒师酿造的密
水干红葡萄酒,色泽深红,香气浓郁,口味略苦涩,一杯入喉,无尽沧桑涌上心
头。
    ——这是我与春苗成为合法夫妻的第一夜。我们心中感慨万端,迟迟难以入
睡。月光水从一切缝隙里涌进房间,把我们浸泡起来。我和春苗在我母亲和合作
睡过的炕上,赤裸裸地跪着,互相端详着对方的脸和身体,好像第一次相识。我
默默地祝福着:娘、合作,我知道你们看着我们,你们牺牲了自己,把幸福赐给
了我们。我悄声地对春苗说:“苗苗,咱们Zuo爱吧,让娘和合作看看,她们知道
我们幸福和谐,就可以放心走了……”
    我们搂抱在一起,像两条交尾的鱼在月光水里翻滚,我们流着感恩的泪水做
着,身体漂浮起来,从窗户漂出去,漂到与月亮齐平的高度,身下是万家灯火和
紫色的大地。我们看到:母亲、合作、黄瞳、秋香、春苗的母亲、西门金龙、洪
泰岳、白氏……他们都骑跨着白色的大鸟,飞升到我们的目光看不到的虚空中去
了……
    ——后半夜,你爹带着我走出了西门家大院。你爹现在是确凿地知道了我的
前生今世。他与我站在大院门口,无限眷恋地、又似乎是毫不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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