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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柳如是别传-第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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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唐书宰相表上贞观二年戊子栏所载:“庚午刑部尚书李靖检校中书令。”及同书陸柒李靖传并隋书壹捌杨素传。)

又初学集壹柒“茅止生挽词”七绝十首,其四云:

千貔貅拥一书生,小袖云蓝结队行。鞍马少休歌舞歇,西玄青鸟恰相迎。(自注:“君有西玄青鸟记,记其妾陶楚生登真降乩之事。”)

其八云:

明月西园客散时,钱刀意气总堪悲。白头寂寞文君在,泪湿芙蓉制诔词。(自注:“钟山杨宛叔制石民诔词,甚工。”)

寅恪案:前一首“云蓝”二字遵王无释。检萨天锡都剌雁门集壹“洞房曲”云:“峭寒暗袭云蓝绮,鲛帐愔愔夜如水。”牧斋殆用此典。“西玄”之本事见遵王注,茲不备引。牧斋此诗可证止生崇祯二年出塞时宛叔实曾随从也。

后一首第贰句遵王无释,实出乐府诗集肆壹“白头吟本辞”“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之语。第叁句据西京杂记叁所云“相如将聘茂陵人女为妾,卓文君作白头吟以自绝,相如乃止”。牧斋诗“白头”二字自是指“白头吟”而言,盖止生卒于崇祯十三年庚辰,宛叔是时虽为年过四十之半老徐娘,但其发当尚未苍白。恐后人误会牧斋诗旨,故特辨之。又有学集柒高会堂诗集“茸城惜别辊兼典霞老订看梅之约”诗“许掾来何暮,徐娘发未宣”一联,遵王注云:“陆德明易说卦释文,寡发如字,本又作宣,黑白杂为宣发。”考此诗作于顺治十三年丙申(见高会堂诗集牧斋自序),是岁河东君年三十九,与宛叔制石民诔词时年岁约略相当,河东君发既未宣,则宛叔之发亦应如是,且古今明姝无不善于修饰,即使宣发亦可染刷,此乃牧斋挽止生诗“白头文君”句实指“白头吟”言之旁证也。第肆句遵王注虽已引西京杂记,但只释“诔词”,而不及“芙蓉”。检西京杂记贰,此条复有“〔文君〕脸际常若芙蓉”之语,故牧斋诗“泪湿芙蓉”一辞巧妙工切,遵王似未能知也。

又顾云美“河东君传”云:

崇祯庚辰冬扁舟访宗伯,幅巾弓鞋,着男子服,口便给,神情潇洒,有林下风。宗伯大喜,谓天下风流佳丽独王修微杨宛叔与君鼎足而三,何可使许霞城茅止生专国士名姝之目?

寅恪案:世说新语品藻类云:“诸葛瑾弟亮及从弟诞,并有盛名,各在一国,于时以为蜀得其龙,吴得其虎,魏得其狗。”然则当明之季年,江左风流佳丽柳如是王修微杨宛叔三人,钱受之得其龙,许霞城得其虎,茅止生得其狗。王杨终离去许茅,而柳卒随钱以死,牧斋于此殊足自豪,亦可使当日及后世为河东君作传者不必如列朝诗集之曲笔为王杨讳也。

第四章

河东君过访半野堂及其前后之关系

(十八)

抑更有可附论者,有学集壹叁东涧诗集下“病榻消寒杂咏”四十六首之三十七及三十八云:

夜静钟残换夕灰,冬缸秋帐替君哀。汉宫玉釜香犹在,吴殿金钗葬几回。旧曲风凄邀笛步,新愁月冷拂云堆。梦魂约略归巫峡,不奈瑟琶马上催。(自注:“和老杜生长明妃一首。”)

秦淮池馆御沟通,长养妖娆香界中。十指琴心传漏月,千行珮响从翔风。柳矜青眼舒隋苑,桃惜红颜坠汉宫。垂老师师度湘水,缕衣檀板未为穷。(自注:“和刘平山师师垂老绝句。”)

寅恪案:此两首列于“追忆庚辰冬半野堂文宴旧事”及“为河东君入道而作”诸诗后。和杜一首为董白作,和刘一首为陈沅作。牧斋所以如此排列者,不独因小宛畹芬与河东君同为一时名姝,物以类聚,既赋有关河东君三诗之后,遂联想并及董陈,亦由己身能如卢家之终始保有莫愁,老病垂死之时聊借此自慰,且以河东君得免昆冈劫火为深幸也。至畹芬本末,梅村之圆圆曲实已详备。其他吴诗所未言及之事,如小说月报第陸卷第壹壹号况夔笙周颐“陈圆圆事迹”所载等,恐多出世人傅会,不必悉为实录也。小宛之非董卾妃自不待言,(详见小说月报第陸卷第玖号及第拾号孟心史森“董小宛考”及明元清系通纪清初三大疑案“世祖出家事考实”。)当时所以有此传说者,恐因“顺治十七年八月壬寅十九日皇贵妃董卾氏薨,辍朝五日。甲辰(甘一日)追封董卾妃为皇后”,及“是岁停秋谳,从后志也”等事(见清史稿伍世祖纪及同书贰贰拾后妃传孝献皇后栋卾氏传等),举国震惊,遂以讹传讹所致也。至董卾妃之问题,亦明末清初辽东汉族满化史中一重公案,茲限于本文范围,故不具论。

又梅村家藏稿贰拾诗后集“题冒辟疆名姬董白小像”八首之八云:

江城细雨碧桃村,寒食东风杜宇魂。欲吊薛涛怜梦断,墓门深更阻侯门。

此绝后半十四字深可玩味。盖“侯门”一辞,出云溪友议上“襄阳杰”条崔郊诗“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郞是路人”。然则小宛虽非董卾妃,但亦是被北兵劫去,冒氏之称其病死乃讳饰之言欤?此事数十年来考辨纷纭,于此不必多论,但就影梅庵忆语略云:“〔顺治七年〕三月之杪,久客卧雨,怀家正剧,晚霁龚〔孝升〕奉常,〔杜〕于皇,〔吴〕园次过慰,留饮。因限韵各作诗四首,不知何故,诗中咸有商音。三鼓别去,余甫着枕,便梦还家,举室皆见,独不见姬。急询荊人,不答。复遍觅之,但见荊人背余下泪。余梦中大呼曰:岂死耶?一恸而醒。姬每春必抱病,余深疑虑。旋归,则姬固无恙。因闲述此相告,姬曰:甚异,前于是夜梦数人强余去,匿之幸脱。其人狺狺不休也。讵知梦真而诗签咸来相告哉!”可知辟疆亦暗示小宛非真死,实被劫去也。观牧斋“吴殿金钗葬几回”之语,其意亦谓冒氏所记述顺治八年正月初二日小宛之死(见影梅庵忆语及文艺月刊第陸卷第壹期圣旦编董小宛系年要录等)乃其假死,清廷所发表顺治十七年八月十九日董卾妃之死即小宛之死,故云“葬几回”,否则钱诗辞旨不可通矣。

又辟疆影梅庵之名不识始于何时?其命名之由亦不易知。(拜鸳楼本影梅庵忆语略云:“余家及园亭,凡有隙地皆植梅。春来蚤夜出入,皆烂漫香雪中。姬于含蕊时,先相枝之横斜,与几上军持相受。或隔岁便芟剪得宜,至花放,恰采入供。使冷韵幽香恒霏微于曲房斗室。”又云:“姬最爱月,毎以身随升沈为去住。”同书附录叶南雪衍兰“董君小传”云“性爱梅月,妆阁遍植寒香,月夜凭栏,恒至晓不寐”等条,可供参考。)惟薑白石疏影词云“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下归来,化作此花幽独”,适与牧斋“和杜老生长明妃”一首不期冥会,亦奇矣哉!

复次,前第叁章论河东君与宋辕文之关系节,引钱肇鳌质直谈耳述河东君为松江知府所驱,请辕文商决一事。其文云:“案置古琴一张,倭刀一口,问辕文曰:为今之计,奈何?辕文徐应之曰:姑避其锋。如是大怒曰:他人为此言无足怪,君不应尔。我与君自此绝矣。持刀斫琴,七弦俱断。辕文骇愕出。”据钝夫所记及辟疆自述,则畹芬小宛与辟疆之关系亦同河东君之于辕文,辕文负河东君,辟疆复负陈董。辕文为人自不足道,辟疆恐亦难逃畏首畏尾之诮。但陈董柳三人皆为一时名姝,陈董被劫,柳则独免,人事环境前后固不相似,而河东君特具刚烈性格,大异当时遭际艰危之诸风尘弱质如陈董者,实有以致之。吾人今日读牧斋垂死时所赋关涉柳陈董之诗,并取冒钱宋对待爱情之态度以相比较,则此六人,其高下勇怯可以了然矣。

复次,痛史第贰拾种附录“纪钱牧斋遗事”云:

先年郡绅某黄门,尝纳其同年亡友妾。虽本校书,终伤友谊。绅称清流,竟无议之者,亦士大夫之耻也。

寅恪案:“某黄门”疑指许誉卿,“其同年亡友”疑指申绍芳。

板桥杂记中云:

〔卞〕玉京有妹曰敏,颀而白如玉肪,风情绰约,人见之,如立水晶屏也。亦善画兰鼓琴,对客为鼓一再行,即推琴敛手,面发赫。乞画兰,亦止写筱竹枝兰草二三朵,不似玉京之纵横枝叶,淋漓墨沉也。然一以多见长,一以少为贵,各极其妙,识者并珍之。携来吴门,一时争艳,户外屡恒满。乃心厌市嚣,归申进士维久。维久宰相孙,性豪举,好宾客,诗文名海内,海内贤豪多与之游。得敏,益自喜为闺中良友。亡何,维久病且殁,家中替。后嫁一贵官颍川氏,三年病死。

检明史贰壹捌申时行传末云:

孙绍芳,进士,户部左侍郞。

同书贰伍捌许誉卿传略云:

许誉卿字公实,华亭人,万历四十四年〔丙辰〕进士,授金华推官。天启三年征拜吏科给事中。赵南星高攀龙被逐,誉卿偕同列论救,遂捐秩归。庄烈帝即位,起兵科给事中。薛国观讦誉卿及同官沈惟炳东林主盟,结党乱政,誉卿上疏自白,即日引去。〔崇祯〕七年起故官,历工科都给事中。誉卿以资深,当擢京卿,〔谢〕升希〔温〕体仁意,出之南京。先是福建布政使申绍芳欲得登莱巡抚,誉卿曾言之升,升遂疏攻誉卿,谓其营求北缺,不欲南迁,为把持朝政地,并及嘱绍芳事。体仁从中主之,誉卿遂削籍,绍芳逮问,遣戍。

小腆纪传伍陸申绍芳传云:

申绍芳字维烈,长洲人。万历〔四十四年〕丙辰进士,由应天府教授升部郞。出为山东按察副使。累官户部右侍郞。弘光时,起原官。僧大悲之狱,词连绍芳及钱谦益,二人疏辨,获免。

然则霞城与维烈同为万历丙辰进士,公实历任诸科给事中,号为清流,且与绍芳交好。上引列朝诗集王微小传中,牧斋目霞城为“颍川君”,故综合痛史板桥杂记列朝诗集小腆纪传推之,痛史所指“某黄门”殊有为许誉卿之可能。因恐世人读痛史者以“某黄门”为陈子龙,故辨之于此,以俟通人之教正。

初学集贰拾上“留惠香”云:

舞衣歌扇有相随。(余句见前引。下三首类此。)

“代惠香答”云:

桃花自趁东流水。(寅恪案:倪ё⑩鬃由郊痢坝交练纭倍氖字旁啤傲魉一ㄉ褐薅湃粝恪!蹦琳涑龃恕#

“代惠香别”云:

春水桃花没定期。(寅恪案:倪注庾集伍“对酒歌”:“春水望桃花,春洲籍芳杜。”牧斋句出此。)

“别惠香”云:

花信风来判去期。

“仲春十日自和合欢诗四首”其一云:

绿波南浦事悠悠,天上人间尽断愁。却扇风光生帐底,回灯花月在床头。平翻银海填河汉,别筑珠宫馆女牛。试与鸱夷相比并,五湖今日是归舟。

其二云:

绮窗春柳覆鸳鸯,万线千丝总一香。应有光芒垂禁苑,定无攀折到垣墙。宫莺啼处为金屋,海燕栖来即玉堂。最是风流歌舞地,石城山色接吴昌。

其三云:

数峰江上是郞家,翰苑蓬山路岂赊。立马何人论共载,骖鸾有女喜同车。饭抄云母层层雪,笔架珊瑚段段霞。宿世散花天女是,可知天又遣司花。

其四云:

画屏屈戍绮窗深,兰气茶香重幄阴。流水解翻筵上曲,远山偏识赋家心。诗成刻烛论佳句,歌罢穿花度好音。休掷丹砂成狡狯,春宵容易比黄金。

“春游二首”其一云:

踏青车马过清明,薄霭新烟逗午晴。日射夭桃含色重,风和弱柳着衣轻。春禽欲傍钗头语,芳草如当屐齿生。每向东山看障子,不知身在此中行。

其二云:

韶光是处著芳丛,历辘香车辗镜中。拂水涧如围绣帯,石城山作画屏风。柳因莺浅低迷绿,花为春深历乱红。璧月半轮无那好,碧桃树下小房栊。

寅恪案:以上六题共十首,其作成时间当不尽依先后排列。鄙意“代惠香别”及“别惠香”两题实作于“春游二首”之后,因其与“留惠香”及“代惠香答”两题俱为有关一人之诗,且同用一韵,以便利之故遂并合四首为一组耳。所以有此揣测者,据“别惠香”诗之“花信风来判去期”及“春游”二首之一之“踏青车马过清明”等句,证以程大昌演繁露“花信风”条云“三月花开时风名花信风”,及郑氏近世中西史日表崇祯十五年清明为三月六日(郑表或有差误,但所差亦不过一二日也),则知惠香之离常熟返苏州实在十五年三月初六日以后,而“代惠香别”及“别惠香”两题转列于“仲春十日自和合欢诗”以前,其非尽依作成时间先后排列,可以无疑也。

综合言之,此六题十首之诗乃述己身于崇祯十五年初亲往苏州迎接河东君同返常熟,惠香亦伴柳钱至牧斋家,淹留浃月后始独归苏州之一重公案也。关于惠香一组诸诗前已有所论证,茲不烦多述。但于此特可注意者,即“舞衣歌扇且相随”之句盖指惠香此次随伴河东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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