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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柳如是别传-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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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蔡练江澄鸡窗丛话“古来文人失节修史”条附录宋辕文杂记云:

娄东王冏伯,弇州长子也。家有一书,编辑先朝名公卿碑志表传,如焦氏献征录之头。而益以野史,搜讨精备,卷帙甚富。冏伯殁,牧斋购得之,攘为己有。乃更益以新碑及闻见所记,附会其中。喜述名贤隐过,每得一事必为旁引曲证,如酷吏锻炼使成狱而后已。以是捃摭十余年,漫题卷上曰秽史。书成之夕,其所居绛云楼灾,即编纂之地也,所谓秽史者遂不可后见。乃取程孟旭年撰列朝诗选,于人名爵里下各立小传,就其烬余所有及其记忆而得,差次成之。小传中将后及人隐过,或以鬼神事戒这,乃惧不敢。然笔端稍滥,则不能自禁。吾邑张雪窗云,牧斋诗人小传人多称之,而意见偏谬则有如辕文所言者。近日顾芝严序吾邑史氏致身录云,王褚下流,变乱黑白,不能自即于正,每力排正气,以为容身之地。呜呼!其不能逃于公论如此。人品如斯,何怪乎诗学之谬也。

寅恪案:辕文所记甚谬,朱长孺鹤龄尝辞而辟之矣。茲附录其愚庵小稿拾“与吴梅村祭酒书”于后。至吴氏有无后书今不可知,以意揣之,骏公与钱宋两人交情俱极深厚,必难措词,当是置之不答也。

朱书云:

忆先生昔年枉顾荒庐,每谈虞山公以著作之盛,推重諈诿,不啻义山之欢韩碑。乃客有从云间来者,传示宋君新刻,于虞山公极口诟詈,且云其所选明诗出于书佣程孟阳之手,(寅恪案:燕京重印本朱鹤龄愚庵小集“书”作“笔”。非。)所成秽史乃掩取太仓王氏之书。愚阅之不觉喷饭。夫虞山公生平梗概千秋自有定评,愚何敢置喙。若其高才博学囊括古今,则敻乎卓绝一时矣。身居馆职,志在编摹,金匾之藏,名山之业,无不穷搜逖览。乱后悯黙,乃取而部分之,自附唐韦述元危素之义。未及告成,熸于劫火,秽史之名何自而兴?夫古之撰文者,自司马迁班固而下,如新唐书之修因于刘煦,五代史之修因于薛居正,凡载笔之家莫不缀缉旧闻,增华加丽。(燕京本“丽”作“厉”。非。)弇州藏史未定有无,即使果出前贤,采为蓝本排缵成书,亦复何害?宋君乃用此为哓哓耶?鹊巢鸠居,厚诬宗匠,不足当知者之一粲。而愚敢斥言之于先生者,以其文援先生为口实也。先生夙重虞山公文章著作,岂有以郭象壮解、齐丘比化书轻致訾謷者?愚以知先生之必无是言也。先生诚无是言,当出一语自明,以间执谗慝之口。如其黙黙而已,恐此语荧惑见闻,好事之徒将遂以先生为口实。

又同书壹叁“书王右丞集后”云:

王右丞为子美前辈,子美赠王中允诗何等推重,且深为湔雪其陷贼之故,而右丞集中从无一诗及之,何也?岂有之而集中偶佚耶?何为西壮王给事,柴门空闭锁松筠。说者以王给事即王右丞,未免有不足之意。然此语亦惜之,非识之也。右丞与郑虔同污禄山伪命,乃子美诗皆无刺语,可见古人用心忠厚,非独以全交情也。今人诡辩于才名轧己者,必欲发其瘢垢,掊击不啻仇。解之者则曰文士相倾,自古而然。呜呼!使诚为文士也,岂有相倾者耶?

可知朱氏自比少陵,不以王郑受污禄山伪命而与之绝交也。

第三章

河东君与“吴江故相”及“云间孝廉”之关系

(三)

上论述河东君与李存我宋辕文之关系既竟,茲请言河东君与陈大樽之关系。杨陈两人关系之史料,今日通常流布者乃违反真相,绝不可信,究其所以致此之故,恐因有人故意撰造虚伪之材料以扰真实,而卧子又以殉明死节之故,稽考胜国之遗闻颇为新朝所忌恶也。今先略引通行以讹传讹之伪史料,名后详征杨陈关系之真史料,以纠正旧日虚伪之传说,并附论杨陈二人情好始终不渝之事实。但移录原文稍繁,亦有所不得已也。

虞阳说苑本牧斋遗事“柳尝之松江,以剌投陈卧子”条云:

柳尝之松江,以剌投陈卧子。陈性严厉,且视其名帖自称女弟,意滋不悦,竟不之答。柳恚,登门詈陈曰:风尘中不辨物色,何足为天下名士?

寅恪案:钮玉樵琇觚叁吴觚“河东君”条当是取材牧斋遗事此条,但删节河东君登卧子门相詈之语而稍加润色。玉樵之文较佳,世人喜观之,故卧子严拒河东君之物语遂流传于今日,莫有悟其与事实相违反者也。读者若检后列卧子所作诗词自可知其虚伪,茲暂不辨证。又古学汇刊本牧斋遗事及香艳丛书中绛云楼隽语(即牧斋遗事一书之改名),其校者将此条“女弟”二字易作“女弟子”三字,殆由浅人习闻袁枚陈文述广收女弟子之事,因认陈大樽为随园碧城仙馆主一流人物。此端颇为可笑,而又不能不为之辨明。盖师弟尊卑殊等,旧日礼教不能有婚姻之关系,是以简齐云伯搜罗当日闺阁才媛列诸门墙,不以为嫌。观河东君于崇祯十三年冬自常熟致汪然明书尚自称为“弟”,(柳如是尺牍逆数第二札。考其时河东君年二十三,汪然明年六十四,据有学集叁二“新安汪然明合葬墓志铭”,然明生于万历丁丑即万历五年,至崇祯十三年庚辰其年为六十四岁。)两人年龄相差逾四十岁,而河东君乃以兄弟平辈为称谓者,以歌筵酒坐,酬酢往还,若尊卑殊等则于礼数不便,更无论男女情好或至发生婚姻之关系也。

茲先录卧子集中明显为河东君而作之诗略加释证,然后再就其他最有可能为河东君而作之诗词择录少数,稍为引申。若诗词中可疑为河东君作而不能确定者,则择其重要者列具篇目以供参考,不复详论焉。

前已引“秋潭曲”及“集杨姬馆中”诗句,今再录全文于下,以其明著河东君之姓,无复至辨之余地者也。

陈忠裕全集拾陈李倡和集“秋潭曲”(原注:“偕燕又让木杨姬集西潮舟中作”)云:

鳞鳞西潭吹素波,明云识夜红纹多。凉雨牵丝向空录,湖光颓澹寒青蛾。瞑香泾度楼船暮,拟入圆蟾泛烟雾。银灯照水龙欲愁,倾盆不洒人间路。美人娇对参差风,斜抱秋心江影中。一幅五铢弄平碧,赤鲤拨剌芙蓉东。摘取霞文裁凤纸,春蚕小字投秋水。瑶瑟湘娥镜里声,同心夜夜巢莲子。

同书壹伍“秋夕沉雨,偕燕又让木集杨姬馆中。是夜姬自言愁病殊甚,而余三人皆有微病,不能饮也”七律二首云:

一夜凄风到绮疏,孤灯滟滟帐还虚。冷蛩啼雨停声后,寒蕊浮香见影初。有药未能仙弄玉,无情何得病相如。人间愁绪知多少,偏入秋来遣示余。

两处伤心一种怜,满城风雨妒婵娟。已惊妖梦疑鹦鹉,莫遣离魂近杜鹃。琥珀佩寒秋楚楚,芙蓉枕泪玉田田。无愁情尽陈王赋,曾到西陵泣翠钿。

寅恪案:此两题皆卧子在崇祯六年秋为河东君而作者,前已略论之矣。但检陈忠裕全集壹伍几社稿,崇祯庚午辛未壬申三年之间所作七律中有“中秋风雨怀人”一题,其辞旨与“集杨姬馆中”二律颇相类似,诗中后复包含“怜”“影”“云”“婵娟”等河东君之名字,尤为可疑。初见此诗后第肆题为卧子六月一日廿五岁“生日偶成”诗,以为此中秋乃崇祯四年之中秋,细绎之,此“中秋风雨怀人”诗之前第陸题为“伤春”,中有“海滨烽迫鲁王宫”之句,据所附考证为“指同东孔有德事”。依明史贰叁庄烈帝本纪所云:“崇祯四年十一月丁卯孔有德率师援辽,次午桥反。五年春正月辛丑孔有德陷登州。”则伤春一题明是崇祯五年春季之作,故“中秋风雨怀人”一诗亦不必定为崇祯五年所赋,盖诸诗排列先后未可拘泥也。或者此“中秋”乃五年中秋甚至六年中秋,殊不可知。卧子全集中尚多类是者,详后所论。茲姑录此诗于后,以俟更考。

“中秋风雨怀人”七律云:

谁将幽怨度华年,河汉濛濛月可怜。落叶黄飞妖梦后,轻绡红冷恨情边。青鸾泾路萧声歇,白蝶迷魂帯影妍。惆怅卢家人定后,九秋云雨泣婵娟。

复次,据李雯蓼斋集叁伍“与卧子书”云:

孟冬分手,弟羁武林,兄便北上,已作骊歌,无由追送。弟薄岁除始返舍,即询知老年伯母尊体日佳。开春以来,见子服兄弟,益沉动定。我兄可从心场屋,了此区区,以慰弟辈之凉落矣。辕文言兄出门时意气谐常,滑稽为乐。张三作侠,中间乃大有合离。某某在云雾之中,怅怅不休。何物篱落间人,乃尔颠倒人意。弟辈正坐无聊,借此一鼓掌耳。今里弄之间又盛传我兄意盼阿云,(寅恪案:李雯蓼斋集贰贰“除夕咏怀兼寄卧子”诗云:“闻君念窈娘。”舒章此诗作于崇祯六年癸酉除夕,正卧子在北京留待会试时。考窈娘事见孟棨本事诗情感类。窈娘为乔知之家婢,艺色为当时第壹,固适切河东君身份。又据河东君戊寅草“〔崇祯六年〕寒食雨夜十绝句”其五云“想到窈娘能舞处”及陈忠裕全集壹玖陈李唱和集“清明”七绝四首之三云“雨中独上窈娘坟”等语,故知舒章所言之“窈娘”即是阿云无疑矣。)不根之论,每使人妇家勃豀。兄正木强人,何意得尔馨颓荡。乃知才士易为口实,天下讹言若此,正复不恶。故弟为兄道之,千里之外,与让木燕又一笑。若彝仲,不可闻此语也。

舒章书中所谓“孟冬分手”者当是崇祯六年孟冬,卧子自撰年谱崇祯六年癸酉条略云“文史之暇,流连声酒,多与舒章倡和,今陈李唱和集是也。季秋偕尚木诸子游京师。是岁纳妾蔡氏于家”、陈忠裕全集壹伍陈李唱和集“留别舒章并酬见赠之作二首”其第壹首结句云“秋深碣石有飞鸿”、附录李雯“送卧子计偕北上”诗原作其第壹首云“北极云平秋气屯”、其第贰首云“翻然仗剑历秋城”等可证卧子此次别舒章为深秋初冬之时。若卧子崇祯九年由松江赴北京会试,据卧子自撰年谱崇祯九年丙子条略云:“复当计偕,以先妣唐宜人久疾,予意不欲往,先妣以义勉之,冬尽始克行。”则卧子崇祯九年北行在年杪,必非所言之“孟冬”明矣。然则卧子与河东君相遇岂即在崇祯六年耶?鄙意在此年之前亦有可能。何以言之?

据陈忠裕全集拾属玉堂集“癸酉长安除夕”诗云:

岁云徂矣心内伤,我将击鼓君鼓簧。日月不知落何处,令人引领道路长。去年此夕旧乡县,红妆绮袖灯前见。(可参同书壹叁几社稿“除夕”五律。此“除夕”即崇祯五年壬申除夕也。)梅花彻夜香云开,柳条欲系青丝缠。曾随侠少以城阿,半拥寒星蔽春院。今年此夕长安中,拔剑起舞意难雄。汉家宫阙暖如雾,独有客子知凄风。椒盘兽炭皆异物,梦魂不来万里空。吾家江东倍惆怅,天下干戈日南向。鹤驭曾无缑领游,虎头不见云台上。且酌旨洒银筝前,汝曹富贵无愚贤。明朝曈曈报日出,我与公等俱壮年。

此诗题即是“癸酉长安除夕”,而诗中又有“去年此夕旧乡县”及“今年此夕长安中”等句,则此“红妆绮袖灯前见”之人必于崇祯五年壬申除夕与卧子相遇。此人虽未明著其为谁,但检卧子集中与此诗前后时间距离不甚久所作绮怀诸篇观之,则此人非河东君莫属。故卧子于崇祯五年壬申冬季即遇见河东君殊为可能。

更据陈眉公集首载其子梦莲所撰年谱天启七年七十岁条云:

是冬,(寅恪案:眉公生辰十一月初七日。)远近介觞者纨绮映帯,竹肉韵生,此亦凤皇山未有之事也。

及陈忠裕全集卧子自撰年谱上崇祯四年辛未条略云:

试春官罢归,四月抵里门,即从事古文词,间以诗酒自娱。是时意气甚盛,作书数万言,极论时政,拟上之。陈徵君怪其切直,深以居下之交相戒而止。

于此两年谱可得结论:一为陈眉公生日之时,祝寿客中料必不少当日名姝如王修徵辈。观前引宋让木秋塘序所述河东君寿眉公生日诗句,可为例证也。二为卧子会试不中式,牢骚愤慨,弃置八股时文从事古文词,又作书数万言极论时政。但同时后以诗酒自娱。此“诗酒”即放情声色之义。前代相传俗语云:“秀才家文章是自己的好,老婆是人家的好。”正卧子此时之谓也。

检陈忠裕全集壹叁几社即崇祯五年壬申所作五律,其“除夕”诗之前载“偕万年少李舒章宿陈眉公先生山房二首”,其第贰首有“冰霜月起时”之句,是卧子于崇祯五年眉公生日相近之时曾谒眉公且宿于其山房,并同集壹玖几社稿有“吴阊口号”七绝十首亦为崇祯五年冬季所作,依下文寅恪所考证,其中三首乃为河东君而赋者。由此言之,卧子至迟于崇祯五年眉公生日不久以前在苏州已得见河东君,或又返松江追踪河东君至佘山,于眉公生日时复相遇于祝寿客之中也。更取几社稿中其他绮怀诸作如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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