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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梦断关河-第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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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里应外合为第一要务,你身为守土之县令,屡屡宽放汉奸,是为汉奸之尤,大汉奸!奉都统将令,不准入城!”
  城外钱县令的随从们跳脚大叫大喊,竭力申辩,守门官兵毫不理睬。天禄天寿和一干进了城门的百姓们,眼见这一幕,无不面面相觑,又惊又怕。
  这两件事使英兰断定:撤江防以守城门,海都统决非智勇之将;已经危机四伏、亟须同舟共济的镇江城,却文武不和到了即将火并的程度。如此,结论只有一个:若夷兵来攻,镇江城决计守不住,城破之后的一场劫难是逃不过去的了!
  怎么办?
  英兰与天寿天禄商量了一番,决定请居停主人姚家管事的侄子姚忠安和金老先生来家中议事。夫人之妹姚夫人随夫人和太夫人去山阴之前,曾经嘱咐英兰,有事就找他们,这两人长年在姚家管事,尤其那位金姓老贡生【贡生:科举制度中,将考选升入京师国子监读书的生员(秀才)称作贡生,意思是以人才贡献给皇帝。清代贡生有许多名目,如恩贡、拔贡、岁贡、优贡、例贡等。】,最是神机妙算,有他在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这些日子英兰碍于自己的身份,每每有事,从来都是差老仆葛成前去打交道的。后来天寿来家,英兰知道他面嫩,长相又太俊,顾虑再生别的枝节。如今事情紧急,正好天禄来到,英兰才下了决心。
  不过,她自己还是不出面,让天禄天寿和老葛成在花厅接待客人,她静坐在花厅隔壁的小厅里,隔着的只是一层糊着绫纸、画着花鸟的檀木雕花隔断,花厅里喝水叹气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那位远房侄子姚忠安,英兰曾见过一面,三十岁上下,很是精明能干。他说话不多,但句句都很凿实,说家中二位大人把城内几处宅子都托他代管,他只有尽全力,没有二话,莫说是逆夷攻城,就是天上下刀子,他也不能离开。转移财物出城眼下等于白送给劫匪,千万不可做这等傻事。最好的办法还是埋藏地下,如果这边人手不够,他给找,这种事一定要找可靠的人才行。
  天禄说道,据以往逆夷破城的情形,都是破城后见人就杀,第二日查城,杀人少了,奸淫和抢劫却更凶;多半在三五日后出一个安民告示,夷兵就规矩一些,可本地人和城外乡下的人就会乘机偷盗抢劫,甚至三五成群、结帮结伙,大肆掳掠。因本地人熟知内情,家中略有财物者都逃不过去。镇江这样多的富户,本家又是有名的大商家,总该有家丁护院才好。
  金老先生轻咳一声,文质彬彬地说:“尊兄何须过虑?我京口保甲制度最严,各街各巷出入口均有栅栏,由富户捐款、雇人昼夜轮流把守看管,盗贼决难得逞!至于城外乡下,尊兄更可以放心。我镇江之民,一逢旱涝之灾,虽家仅中人之产,无不捐赈,动以一二十万金为常,而平时育婴、恤嫠、留养、救生、施药、施棺以及给寒衣、散年钱请善举,无微不至,富家出资,寒士亦多出力,桑梓之情至厚,非他乡他土可以比拟,断无乘危劫夺之理!只是,夷人狼犬之性,不可不预作准备,还须留出些须浮财在外,俾其餍足贪欲,保家宅人口平安,也算是破财消灾,于理还说得过去……”
  听两位客人这一番话,天禄天寿和隔壁静坐着的英兰似乎都松了口气。但一说起女眷,姚忠安和金老先生都异口同声:决不可留在城中!老先生一再强调夷人虎狼之辈,原本兽性,又长年征战离家在外,所谓远客思牝鸡是也,一旦破城,妇人无论老少,均不能免。日前夷兵所破诸城,轮奸致死者比比皆是,不下数千之众,不但人命消亡,实在也贻家门祖宗之羞也!姚忠安还补充说,夷兵撤离宁波之际,还掠去成千年少妇人,装了满满一海船,驶向南方,不是供其淫乐,便是卖往他乡去做皮肉生意……
  天禄天寿陪两位客人去客厅用饭前,天寿进小厅请英兰示下,见姐姐心神不定,目光闪烁,汗珠顺着面颊脖子流淌,身上一件宝蓝色的薄绸衫子都湿透了,便吃惊地赶忙问是怎么了,身上哪里不舒服。英兰只说天太热,小厅里闷,开开窗就好,心不在焉地随便嘱咐了两句就赶天寿去客厅。
  天寿前脚走,英兰跟着就关了门窗,来送茶点和贴身伺候的婢女仆妇一概挡在门外。每当这种时候,英兰不准任何人留在身边,不准任何人目睹她的犹豫,发现她的软弱……眼下,她不但心慌意乱,而且焦躁异常,完全拿不准主意了:走,还是不走?……她时而起时而坐,时而在小厅里打着圈子来回走动,思虑着各种利弊得失。
  等天禄天寿吃过饭并送走客人回来,小厅门窗已经打开,英兰换了一件镶天青色绣云朵花边的湖色罗衫,平平整整,淡雅素净;梳抿过的头发乌黑齐整,光可鉴人,只簪了一只珠凤,凤嘴衔着的珠串也静静地垂着,一动不动;脸上刚匀过粉,白里透红,十分滋润,眼睛的光泽湿润又稳定,配合着唇边似有若无的笑意,神情泰然、宁静、安详,正静坐在圈椅中静静地喝茶,似乎成竹在胸了。天寿却带进来一股浓浓的酒气,英兰看看幼弟的酡颜醉态,只轻轻地蹙蹙眉尖。
  “天黑以后,他们派十名可靠健仆,来帮我们挖地窖掩埋箱笼。”天禄说着又嘻嘻一笑,“说可靠,我看也不能全信,不如让他们多挖几处,抬藏箱笼用我们自家人,这叫兵不厌诈,你说是也不是?”
  英兰心里盘算着。
  最要紧的三个箱笼,装着老爷夫人和太夫人皇封诰命敕书、老爷殉国后朝廷发下的追谥赐祭的圣旨,还有他们各自全套礼服吉服,只其中的朝珠、朝冠上的金珠碧玉就价值不下万数,更不要说这是为官的凭证、朝廷赐给的荣耀,后代沾受余荫的根据,那是无价可估的。
  再有两个箱笼,一个装着葛家的全部储蓄,约有百余两黄金、数千两白银;一个装着太夫人和夫人的珠宝首饰,她们从嫁到葛家时带来的嫁妆开始珍存,历年购买、受馈赠,数十年增添至今,也是价值不菲的一笔财富。
  除了这五个,其余十来个箱笼无非是字画古玩、绫罗绸缎、银杯瓷瓶以及夫人太夫人心爱的各种摆设之类。
  英兰于是说道:“天禄所说办法极是。我心里算计着,有五个箱笼只能由你我三人,再加上老葛成去掩藏,选一个最隐蔽、最靠得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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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白,明白!就算被夷兵拿住了,刀劈火烧,往死里打着拷问,我天禄要是露半点口风,下辈子变黄狗,给英兰姐你守大门儿,汪汪!汪汪!”
  “唉,天禄,这么正经要命的大事,你还有心肠嬉笑!”英兰皱着眉头,忍不住还是露出笑意。
  “这就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任凭天塌地陷,咱坐不改名立不换姓,大名鼎鼎、江湖上昆腔名丑萧笑笑是也!……”天禄做了一个昆丑双抖袖的身段以后,复又收了笑脸正色说,“有句正正经经要命的话要对英兰姐你说,哪怕我天禄的话一百句一千句都算放屁,万望英兰姐你就听我这一句,好不好?——你千万不能留在城中!千万千万!……等所有箱笼掩埋好了,你无论如何也得出城避难去!”
  天寿抬起红扑扑的脸,强睁开水汪汪的眼,朝着英兰像是在哀求:“姐姐,你走吧,一旦城破,玉石俱焚啊!……”
  “我怎么能走?”英兰扬了扬线条刚硬的凛凛黑眉,心平气和地说,“如果城破,这些箱笼被抢,我却因避难而存活,如何有脸见夫人太夫人?”见天禄天寿急着又要劝说,她摆了摆手,说,“事情未必就那么糟。刚才姚忠安不是说,制府已经下令,召集镇江各富户捐款吗?捐款用来犒赏夷兵……”
  “对对,”天禄道,“刚才喝酒的时候他又提起此事,说扬州一颜姓大商绅,醵银六十万贿买夷兵,请其免攻扬州城,说是双方已定成约。但镇江富户逃亡八九,就算制府下令,急切间怕也难聚数十万两呀……要是那位金老先生所称此地桑梓情厚,非他处可比,镇江怎么就出不来一个颜商绅?急公好义,简直就是以牛犒敌以救故国的上古贤人弦高嘛!”
  英兰不理睬天禄的讥笑讽刺,继续平静地说:“看此种迹象,夷兵未必攻城,我何必定要避难?这些箱笼可说是太夫人和夫人后半辈子的依靠,全部身家性命皆系于此,我怎能不与之共存共亡?”
  天禄笑道:“何以见得城破了这些财物就一定遭抢?只要埋藏巧妙夷兵如何能找到?况且那姚忠安答应再派给二十名护院家丁,又有我和老葛成守在这里,难道夷人有透视眼,能看到地下五尺?岂不成土行孙儿了!”
  英兰感激地看着天禄:“你真的愿意留下守护?”
  天禄不笑了:“只要你肯带着天寿一起出城!”
  英兰略感惊异:“要我跟天寿都走?”
  天禄直视英兰:“依我看,保住性命名节第一,保住财物第二。”
  天寿猛然抬头,目光晶亮注视天禄,眼睛里的神情十分复杂,似喜似悲,有感佩有恼怒,嘴唇颤抖着,想要说什么,却终于咬牙止住。
  仿佛早已深思熟虑,英兰依然固执地摇头,说:“不,我不能走!我不会为保住性命丧失名节,也不会为保住性命有负太夫人夫人之托。若我死后财物有损,则我问心无愧;若财物损失而我竟活着,有何面目见先夫于九泉之下?”
  醉态可掬的天寿一直不做声,此刻突然激烈地爆发了,跳起来,指着英兰的鼻子喊道:“为什么为什么?你到底为的是什么?他已经殉国而去,你再忍辱负重、再受苦受累、再忍气吞声、再背人流泪,有谁理你?你不管怎么卖力气,不也还是个偏房?那正室的名分你永远也得不着了不是?她们轻轻松松开开心心,早早就回了山阴过她们的安稳日子,把你撇在这危城中苦受苦熬,你还想把命也给她们搭进去!爹妈生养你一场,就这么了结不成!你真真活得个窝囊,窝囊,窝囊!……”
  连着三个“窝囊”,天寿的嗓子都嚷得岔了声,把英兰惊得一时说不出话。
  天禄连忙伸手去拉天寿,却又不敢真碰着他的手,只拽他的衣袖,劝道:“师弟,你喝多了!……怎么可以这样对英兰姐说话!……”
  英兰眼圈一红,泪水突然涌出,她咬牙屏息,极力忍住不让它流下来,好半天,她才稳定了自己的声音,说:“天寿,连你也不明白?我难道只是为了那个正室的名分?……我也并不是全为了她们……我只是为了他,为了他能在九泉之下安心,为了他……”她哽哽咽咽地说不下去,泪水哗地流了出来。
  天寿叹了一声,转过身脚步踉跄地出去了,还带得小厅的门咣当乱响。
  天禄遇到这种情形,倒无所措手足了,他口吃吃地劝道:“英兰姐,你莫哭,莫哭嘛……天寿他年纪小,不懂事,口没遮拦……他实在是刚才喝多了……”
  英兰拭着泪,小声嘟囔:“喝酒,喝酒!……不要成个小醉鬼了吗?……”她心头忽地一动:天寿原来并不非常爱喝酒,近来好像常在醉中……天天为家里事忙得头昏脑涨,竟忽视了他……不错,连着许多天了,晚饭他都不上桌吃,说是喝醉酒早早睡了……从哪天开始的?对,是青州兵调入城中那天,他们师兄弟两个游北固山回来以后,四天了,天天如此!是怎么回事?……
  她注视着局促不安的天禄,问道:“天禄,你刚才是不是说,要我带着天寿出城避难?”
  天禄脸一红,眼睛望定地面,点点头,声音很轻但态度很坚决:“是。”
  “你是想要为师傅留下这棵独苗,对不对?”
  天禄脸更红了,迟疑片刻,说:“也对也不对。”
  英兰鹰翅般的黑眉惊讶地扬了起来,目光尖锐地对固执地不肯抬头的天禄看了好一阵,语气和缓下来,担心地问:“前几天出城逛北固山,你们哥儿俩闹别扭了吧?日常里照面都不说话……”
  “我……”天禄犹豫着,抬头望着屋顶上彩绘的松鹤延年不到头的图案,但视而不见,只觉眼前一片模糊的白色、绿色和红点子在浮动,下不了决心。
  “自家兄弟,何必呢,又是这么个日子口儿!……”
  “罢!”天禄一跺脚,右手握拳在左手掌中一砸,不由自主地做了个台上常用的痛下决心的身段,说道,“事到如今,我也顾不得惹师弟生气了!……”这半天他第一次正眼看定英兰,又是好半天不说话,脸像被火烤着了一样,直红到耳朵根子,连眼睛都红了……
  “天禄,你怎么啦?”英兰担心起来。


  天禄紧紧抿着的嘴唇骤然松开,一串问话如同一道激流喷涌而出:“英兰姐,你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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