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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益生堂-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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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事更是少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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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了一上午,到家时,家礼已感到有些疲累。玉芝正在锅里炒绿豆沙,准备做夹沙肉。士云在灶边儿蹲着择木耳,士霞坐在小板凳上剥葱。案板上生生熟熟、红红绿绿地摆满了盘碟,厨房里弄得像做道场。玉芝问:“收得咋样?”家礼咝咝哈哈地坐到灶前烤着冻得冰冷的两手,说道:“还行,就剩辕门街一个寡妇没收上来。”玉芝问:“为啥?”家礼叹道:“造孽呗。男人是个驾船的,前年到四川运货,路上翻了船,留下一个女人,三个娃娃。这都快过年了,门上连副对子都没贴。我一看,连门都没敲。”
  玉芝问:“是不是贸易公司那条船?听回来的人说,那船是注定要翻的。在四川开船时,有人看见船上的老鼠上了岸。要是缓一两天,挑个吉日再走,兴许就不会出事。是船老板为赶船期犯了忌,杨泗老爷都没法救。”
  家礼问:“士兰呢?”士霞快嘴说:“在门口放炮。”家礼说:“给我叫进来,赶紧收拾了给爷奶上坟去。”玉芝问:“不等家义回来?”家礼拍拍手站起来,说:“不等了,回来他也未必去。”
  家义进门,正赶上家礼带着孩子们给父母上坟回来,一家人坐下吃团年饭。家礼从屋里拿出一挂一千响的鞭炮,对家义说:“你去放还是我去放?”家义说:“你领着她们放吧,我去给嫂子帮忙。”家礼用竹竿儿挑着鞭炮,看着鲜红的爆竹在碎裂的脆响中怪异地跳跃着,心里的愁云暂时消散了许多。茅山城大街小巷淹没在一片喜庆的爆竹声中,街巷的石板地上厚厚地铺着一层地毯似的红纸屑,空气中弥漫着辛辣的硝味儿。过年的序幕从这一刻开始算正式拉开。放完炮,玉芝喊叫吃饭。先是凉盘,有卷肠,顺风,口条,卤猪肝;再是炒菜,有炒肉丝,炒腰花,炒腊肉,炒鸡脯;还有两样野味:麂子肉和野猪肉。蒸菜有丸子,蛋饺,排骨,夹沙肉。这是一年里最奢侈的一顿饭,孩子们常常就吃得积了食。有心的主妇会把吃剩的肉骨头、鸡骨头小心拣拾好,遇上孩子积食,把骨头烧焦了煮水喝下去化解。
  吃完饭,玉芝端出肉馅在厨房里包饺子。孩子们怀里揣着散炮,在门外嘣一下嘣一下放着取乐。家礼拿出笔墨,摆在堂屋的方桌上,对家义说:“你帮我写几张拜年帖儿,年前忙得连这事儿都没顾上。”
  家义原打算吃了饭就走,家礼这么一说,他只好留下。他把家礼开的单子拿过来,见上面亲戚朋友、街坊邻居的列了一二十个名字。家慧、家瑛、章达宣、严国材、梅秀成的名字都在里头。家义先在帖子上写上“生意兴隆”、“合家欢乐”、“连年大吉”一类贺词,然后再写上题头,落款。
  写到梅秀成时,家礼手里研着墨,自言自语道:“这一份儿还不知人家接不接呢。”家义听了这话,一时有些恍惚。写完了一看,题头竟是“梅秀玉”三个字,慌得他忙朝家礼看。家礼这会儿正转身把写好的帖子往地上摆放,没瞅见。他赶紧三把两把将帖子揉作一团。家礼回身见了,问:“咋的,写错了?”家义说:“墨汁儿滴在上头了。”
  士兰放炮的时候,看见门外有卖甘蔗的,想叫家义给她买。家义说:“我给你钱,你自己去买,二爹还有事。”他把士云、士霞也叫过来,一人给了两毛压岁钱。家礼问他:“黑了守岁,你回来吧?”家义说:“学校还有几个老师,约好了在一起玩,不回来了。”
  玉芝闻声从厨房撵出来说:“初一早晨回来吃饺子。”家义说:“能回来就回来。”玉芝说:“你说个落实话,我们好等你。”家义说:“你们吃你们的,别等我。”玉芝还想再说,家义已经走出门不见影了。
  玉芝见桌上的字已经写完,过来帮着家礼一起收拾。她弯腰从地上捡起家义丢的纸团儿,边打开边问:“这写的是啥?咋丢了?”
  家礼凑过来看了眼,因墨迹未干,纸面已经污染了,但“梅秀玉”三个字依然认得出。他愣了一下,忽然恍悟,心里不由得一震,眼前洞开一扇窗户,里面乍然泻进一线强光,让他把从来不曾意会的东西看了个大概。他把纸拿过来,三下两下团在一起,说:“写错的,没用了。”
  家义从益生堂出来,鬼使神差地回头往梅家那边看了一眼。远远瞅见门口有几个孩子在放鞭炮,手里拿着根抽水烟的火纸捻子,鞭炮放在一圈人中间的地上,点燃了引线,孩子们四下散开,捂着耳朵听那嘣的一声响。不见有一个大人出来,更不会看见那个体态娇柔的身影。他怅然若失地叹口气,慢慢朝迎恩门这边走。没走几步远,竟远远看见梅秀玉胳膊上挽个竹篮从南门河上来。篮子里是一些洗干净的菜,白葱、黄姜、绿芹菜、红萝卜,都还在湿湿地往下滴着水。家义立刻觉得脑门、耳朵都热烘烘地烧起来,一颗心咚咚直跳。想到刚才错写拜年帖一幕,更是窘得六神无主。
  
益生堂 第一章(31)
梅秀玉也看见了家义,眉梢一颤,眼波一闪,左手抬起来下意识地往耳后捋捋头发,一时不知是该接着走自己的路,还是该停下来。稍一踌躇,还是一低头往前快步走了。
  家义慌慌地在后面喊:“二姑娘,你等等。”脚下随着加快了步子。
  梅秀玉一身素净的装束,棉袄的腰身收进去,显得比从前略胖了些。棉袄外面套着一件白底蓝碎花的上衣,每一粒盘扣都显得那么干净,雅致。小立领护着她颀长的脖子。头上绾着巴巴簪,鬓边有几丝细发飘着,衬得一张鹅蛋脸更加俊俏,秀美,但细细看去,眉目之间若有若无地隐现着一丝忧郁。
  家义看着她,眼前叠现出梅家后花园那个眼波流转,顾盼生姿的少女,心里又一扯一扯地开始痛。他搭讪着问道:“下河了?”梅秀玉眼睑低垂,冷着脸说:“洗点菜。”她的语调依旧低缓、轻柔。两只手因为在冷水里浸久了,冻得通红。
  南门河有两道城门,靠河是外城门,从外城门进城还有一道内城门,就是迎恩门。两道城门中间有百十步石级。南关就在内城门外。这时因为家家都在团年,街上没有几个人。
  两人错着一两步远沿着石级往上走,家义又没话找话地问:“吃过年饭了?”
  梅秀玉答道:“吃过了。”脸上依然不见笑容。
  石级上曲曲折折地滴着些水印子,在光洁的石板上闪着寒光。家义并不觉得受了冷落,自顾庆幸着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虽然都在县城住着,天天能和熟人碰面,但要见到梅秀玉,却不是一件易事。相思之苦,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隐秘,也越来越沉重。
  石级上到一半,梅秀玉竟有点气喘吁吁的。家义伸出手说:“篮子我帮你提着吧。”梅秀玉身子一闪,让家义的手走了个空。“不敢劳驾你,还剩几步就到了。”走了两步,她停下来,说道:“你有事儿,前头先走吧,我走得慢。”家义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不忍先走,又不便坚持,前后望望,不见一个人影,忙说:“我没啥事儿,学校放假了……”梅秀玉一低头,又挪步往前走。
  家义拖后半步,偷眼打量着梅秀玉,在她腰肢扭动间,赫然看出她似已有了身孕。不知怎么,忽然觉得双膝有些绵软,一脚没抬起来,在石级上绊了一下,身体向前一个踉跄。
  梅秀玉回身脱口喊道:“哎哟,过点细。”家义不好意思地笑笑,为了掩饰窘态,也不等梅秀玉同意,强行从她胳膊上把篮子夺过来。“还是我帮你拎着。”
  梅秀玉空出两只手,就把一只手撑在腰上帮着用劲儿。家义瞟了她一眼,低声说:“河水都浸骨头了,你还下河?”梅秀玉嘴里哈着白气,说:“我已经不是梅家二小姐了,我不做,谁做?”
  家义听她话里藏着幽怨,也不敢看她,结结巴巴地说:“是我对不住你。”梅秀玉面色晕红,眼睛看着石级,用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口气说道:“汪先生这话说得好没道理。你我非亲非故的,我不曾向你要过啥,你也没答应过我啥,哪儿谈得上对得住对不住的。”
  这话更让家义无地自容,赶紧改口问:“你大哥还好吧?”梅秀玉说:“有了我们这些不争气的弟妹,他好不了。”
  一个又一个软巴掌打过来,家义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脸色红里带赤,赤里带白,吭吭哧哧地说:“你大哥是个心气高的人。”梅秀玉说:“可惜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家义有满肚子话要说,只愁路途太短,巴不得脚下的石级变得像登天的云梯一样漫长。无奈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迎恩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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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完最后一步石级,梅秀玉长长吁了口气,依然避着家义的目光。家义回头看看,石级上除了曲曲折折一道道湿漉漉的水印子再没有一个人。他也顾不及梅秀玉是不是会听,急切地把重要的话赶紧说出来:“那件事儿不怪我大哥……我的心思你也知道……”可是越急越不知怎么说。
  梅秀玉抬起浓密的睫毛,定定地看着他,说道:“汪先生,你要让我以后还能见你,这些话就再别提起。我是个妇道人家,猜不透你的心思,也不合适由我去猜。都是街坊邻居的,往后见了面,客客气气打声招呼,问一声安就行了。有些事儿我早忘了,你也别记太清楚。”
  家义满肚子的话像洪水遇上闸门,被梅秀玉不疾不缓、不卑不亢地挡住,弄得似一条干鱼晾在自己的尴尬里。
  历经岁月侵蚀和匪患兵灾,气势恢宏的迎恩门已残破不堪。门拱的青砖缝里长出几棵蒺藜,虬枝瘦茎,迎风而立。深长、幽冷的城门洞里凉风徐徐,冬日的阳光在这儿被分割成黑白两块,两人隐在灰暗的光影里默默无言。
  家义忽然就想起自己中秋节晚上做的那个梦,不由得往梅秀玉脸上多看了两眼,心里竟意外地潮起一阵热浪,没名没姓地问道:“他对你还好吧?”梅秀玉口气平淡地说:“这不关你的事。”她向家义伸出手。“把篮子给我吧。”家义说:“我再帮你拎会儿。”
  出迎恩门就是大街,梅秀玉断然不敢让家义再帮自己拎着篮子。“人多眼杂,你快给我。”家义回头看看,果然有两个女人挎着篮子缓缓顺石级走上来。他只得把篮子递过去。梅秀玉说:“你前头先走。”家义留恋不舍地说:“我跟你顺路。”梅秀玉急得皱起眉头,说道:“顺路你也先走。”家义拗不过她,只得顺从地加快步子走开了。
  
益生堂 第一章(32)
梅秀玉延迟一会儿,看家义走出十几步远,才慢慢挪腿往前走。回到家,丈夫瞅见她眼睛红着,疑惑地问:“咋啦,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梅秀玉用袖子擦擦眼,说:“河里风大,多半是被河风吹的。”丈夫爱惜地嗔怪她:“我说我去,你非要去。”
  婆婆在一旁听见了,撇着嘴,啧啧连声地说:“哎哟,下趟河值得你这么大惊小怪。我当媳妇的时候,除了坐几回月子,寒冬腊月的,哪一天不在水里泡。”
  梅秀玉拎着篮子往后面厨房走,一只手不停地抹着眼睛,泪水还是止不住。丈夫跟过来说:“妈说的是随口话,你别往心里去。”梅秀玉说:“我不是生妈的气,我是真叫河风吹了眼。”丈夫催她:“你快去烤烤火。”梅秀玉说:“刚从河里上来闪了腰,我去屋里靠会儿。”丈夫说:“去吧,去吧。我来和馅儿,等你起来包饺子。”这个性情懦弱的男人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能娶回养兴谦的二小姐,直到梅秀玉怀孕,他还不敢相信自己会有这份幸运。
  梅秀玉和衣躺在床上,在幽暗的屋里独自流着眼泪。几分钟的工夫,就听见婆婆在外面大声大气喊道:“咋是你在弄馅儿?你媳妇呢?”丈夫小声说:“她闪了腰,躺会儿就起来。”婆婆越发恼怒,说道:“针尖大点儿事还没做下地,就七碟子八碗的。这才几个月,到临盆不得当菩萨供起来?”丈夫哀求说:“妈,你小点儿声。”婆婆声音反而突然提高八度。“我又不是小媳妇,在自己屋里说话,做啥要小声?你老子在人家屋里小声了一辈子,到你这儿还不够?”
  梅秀玉一头从床上坐起来,顿觉头晕目眩,不得已又躺下去。婆婆还在外面吵:“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疼媳妇也不是这么个疼法。老娘养你一二十年,没叫你在厨房伸过手。现在可倒好,快成厨子了。”
  梅秀玉知道婆婆对梅家怀有怨气。她男人在养兴谦当伙计那会儿,也许梅家亏待过他。或者根本就是她自己有一种改朝换代的膨胀的癫狂,使她在故弄玄虚的威严之外,又多了一层对儿媳的莫名其妙的敌视。梅秀玉等眼前飞舞的金星散去,起床从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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