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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酒神 莫言-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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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了?”

  鹰的下体把一股气体崩出来。

  “没死,还放屁呢,堵住呀。”

  又是一阵泥土的急雨,几乎把老鹰埋葬——基本上也差不多把老鹰埋葬了。

  烹饪学院特购部负责人听到肉孩饲养室院子里传来一阵阵类似鬼哭狼嚎的声音,脖子和膀胱猛一收缩,灾祸降临的念头像虫子一样爬上了她的心头。

  她站起来,走到电话机旁,右手刚触到话筒,就感到一股猛烈的电流沿指尖飞速上升,麻木了半边身体。她拖着半边身子回到办公桌前坐下,感到身体被分成了两半,一半冰凉,一半在燃烧。她急忙拉开抽屉,摸出一面镜子照着自己的脸。那张脸一半青紫另一半雪白。她紧张得要命,扑回到电话机旁,刚伸出手又电一般缩回来。眼看着她就要瘫倒时,一道灵光在她脑子里照出了一条道路:路上有一棵被雷电袭击过的大树,半边青翠欲滴,枝叶繁茂,果实累累;半边钢枝铁干,片叶不存,在如海的阳光里,放射着奇异的神采。她顿时悟到:这棵树就是我。她突然地让心中充满了温柔的激情,泪水在脸上幸福的流淌。她入迷地、痴情地望着那大树的在雷火中熔炼过的半边,厌恶地避开那青翠的另半边。她呼唤着雷电,呼唤着雷电把青翠击成铜枝铁干,构成一个辉煌的整体。于是她把左手伸向电话机。于是她周身都在燃烧。她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岁。她跑到院子里。她跑到肉孩饲养室前边的草坪上。看到被埋葬的死鹰时,她哈哈大笑起来。她抚着掌说:

  “孩子们,杀得好!杀得好!你们跑了吧,快跑!快逃出这个杀人魔窟呀,快。”

  她率领着孩子们穿过一道道铁门,在烹饪学院迷宫一般的校园里穿行。她的企图没有得逞。孩子们除了小妖精逃跑外其余的全被抓回来,她被撤了职。读者诸君,为什么我要在这里为她浪费了如诗笔墨呢?因为她是我的丈母娘,也就是说,她是酿造大学袁双鱼教授的夫人。大家都说她得了神经病,我看也是,她现在天天躲在家里写检举信,一摞摞地写,一摞摞地往外寄,有寄给中央主席的,有寄给省委书记的,还有一封,竟然寄给河南开封府的包黑子包青天,您说她不是神经病是什么?这样下去,光买邮票就买穷了。

  花开两朵,先正一枝。一群白衣人把逃亡的男孩捉回特别饲养室里。捉这群孩子费了好大的劲。那些小家伙经过了杀鹰的战斗洗礼后,一个个变得又野蛮又刁滑,他们钻进树丛里,钻进墙洞里,爬到树梢上,跳进茅坑里。他们躲到所有可以躲的地方。其实,我丈母娘打开特别饲养室院子的坚固铁门后,孩子们就撒了野。她感觉到自己带着一群孩子在逃离魔窟——这是幻觉——事实上跟着她前进的只有她的影子。当她站在学院临街的后门口,大声鼓励着孩子们快快逃跑时,听着她喊叫的,只有那一群伏在学院下水道通往小河出口处等着抢食烹饪学院排泄出来的优美食物的老头老太太们,他(她)们埋伏在河边那些惊人茂密的野生植物里,我丈母娘看不到他(她)们。我的身居要职的丈母娘为什么疯了呢?是不是因为身体通了电还得另说着。

  发现孩子逃跑后,烹饪学院组织校保卫部召集紧急会议,制订了应急措施,如立即关闭学院的四门等。然后组织了几支精干的小分队在校园内搜捕。搜捕过程中,有十名队员被凶恶的肉孩咬伤了皮肉,有一名女队员被肉孩抠瞎了一只眼睛。学院领导对受伤人员进行了慰问,并视伤势轻重发给了丰厚不一的奖金。他们把肉孩关进了一间严密的房子,点数时,发现少了一名。据那位经治疗恢复了神志的白衣阿姨说,逃跑的肉孩就是那个打伤她的凶手。而且,杀害老鹰的也一定是他。她恍榴记得那肉孩穿着一身红衣服,有两只蛇一样阴沉的眼睛。

  几天后,一位校工在清理下水道时,发现了一套脏得不成样子的红衣服,那个小妖精、杀人凶手、肉孩的领袖,却没有任何踪影。

  读者诸君,你们想知道小妖精的下落吗?

  四

  酒博士一斗兄:

  来信收到。大作《神童》读毕,那身披红旗的小妖精搞得我心惊肉跳,数夜不得安眠。老兄这篇小说语言老练,奇思妙想层出不穷,鄙人自愧不如也。如果硬要我提意见,倒也可以敷衍几句:譬如说那小妖精的来历不明,不符合现实主义的原则啦,文章结构松散,随意性太强啦,等等,不足为训。面对着阁下的“妖精现实主义”,我实在是不敢妄加评论。《神童》已寄往《国民文学》,这是大牌刊物,稿源充足,积压的稿件汗牛充栋,您的前两篇大作暂时还没有消息是完全正常的。我给《国民文学》的两位名编周宝和李小宝写了信,请他们帮助查一下,两个宝是我的朋友,相信他们会帮忙的。

  你信中谈到酒的文字,妙语联珠,亦庄亦谐,左右逢源,通博兼之。果然是酒博士,我十分佩服。希望你多跟我谈谈酒,我很感兴趣。

  拙作《高粱酒》中那个往酒篓里撒尿的细节被老兄誉为科技发明,令我哭笑不得。我没有化学知识,更不知勾兑技艺,当初写这细节时,纯粹出于一种恶作剧心理,想跟那些眼睛血红的“美学家”们开个小小的玩笑而已。想不到你能用科学理论来论证这细节的合理性与崇高性,除了钦佩你之外我还要感激您。这才叫“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这才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意插柳柳成荫”呢。

  说起“十八里红”,还有一场老大不小的官司呢。电影《红高粱》在西柏林得奖后,我的家乡的酒厂厂长就跑到我写作的一间仓库里去找我,说要试制“十八里红”,后因经费不足没能上马。一年后,省里领导到县里视察,提出来要喝“十八里红”,弄得县里很狼狈。领导走了后,县财政拨款给酒厂,成立了“十八里红”试制攻关小组。我想所谓试制,无非就是把几种酒掺和掺和,设计出个新瓶型,装瓶贴签,就算成功。他们往酒里加没加童子尿我不知道。正当酒厂把“十八里红”兴冲冲送到县里去报喜时,《电影大众》上发了一条消息,说河南省上蔡县十八里红酒厂在深圳举行记者招待会并宴请电影界人士。会上发表新闻,说该厂的“十八里红”即是电影《红高粱》中的“十八里红”。他们的酒盒上印刷着这样的文字,大意是说电影《红高粱》中的女主人公戴九儿祖籍是河南上蔡,后随父亲逃荒到了山东高密东北乡,酿造名酒“十八里红”的配方就是由河南上蔡带到山东高密的,所以,河南上蔡才是“十八里红”的真正故乡。

  我老家的酒厂领导看到这则消息,骂河南上蔡油滑至极,并立即派员携带高密产正宗“十八里红”进京找我,要我以原作者的身份出面帮高密把“十八里红”争回来。但聪明的河南上蔡人早已把“十八里红”在国家工商局注册商标,法律无情,高密酒厂所造“十八里红”已是非法。高密人让我帮他们打官司,我说这是一场无头官司,戴九儿本是小说家虚构出来的人物,并不等于我奶奶,河南上蔡硬说她祖籍在那儿,并不触犯刑律,这官司不打高密也输了。高密人只好吃了这哑巴亏。后来听说河南上蔡靠这“十八里红”打开了国际市场,赚了不少外汇。我希望这是真的。文学与酒竟然通过这样的方式联系在一起,这又是一绝。我看了最近颁布的著作权法,正准备约上电影导演张艺谋,去上蔡要几个钱花花呢!

  你所说的各类美酒,都芳名优雅,但我不需要。关于酒的资料我很需要,希望你能选一些要紧的,先寄给我看。邮费自然由我来出。

  见到李艳时,说我问她好。

  即颂

  时绥!

  莫言

  ………………………………………………

  

  第四章

  一

  侦察员丁钩儿睁开眼睛,感觉到眼珠枯涩,头痛欲裂。嘴巴里喷放臭气,比屎还臭。牙床上、舌头上、口腔壁上、咽喉里都沾着一层粘稠的液体,吐不出,咽不下,影响呼吸。头顶上的枝形吊灯放射着浑浑噩噩的黄光,不知道是白昼还是黑夜,是黎明还是黄昏。手表不知去向,生物钟紊乱。肠子发出雷鸣,痔疮怦怦跳动,合着心脏的节拍。电流让钨丝发热震颤,钨丝令空气咝咝作响。丁钩儿耳朵里嗡嗡嗡,在嗡嗡响的间隙里,他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他努力调动肢体,想离开床,但肢体不听指挥。他想起喝酒的情景,恍惚如同旧梦。突然,那个遍体金黄、流着油喷着香、端坐在大铜盘里的婴儿,对着他莞尔一笑。侦察员怪叫一声,意识冲破障碍,思想如同电流,燃烧着骨头与肌肉。他跳了起来,离开了床面,好像鲤鱼从水面上跃出,拉开漂亮的弧线、让空间扭曲变形、空间变化磁场变化光线遭到切割——侦察员展现了一个小身段,就如一条抢屎吃的狗,一头扎在化纤的地毯上。

  他赤裸着背,惊讶地打量着墙壁上那四个“十”字,突然感到脊背发凉。那口叼柳叶小刀的鳞皮少年形象生动地从酒精中浮显出来。他发现自己赤着背,助条凸现,肚皮微腆,胸口蓬乱着一撮萎靡不振的黄毛,肚脐眼里布满灰垢。后来侦察员用凉水冲洗了脑袋,对镜端详着自己的浮肿的脸蛋儿和晦暗无光的眼睛时,突然感到应该在卫生间里自杀。他找到公事包,摸出枪,顶上火,提着,感受着枪柄凉凉的温柔,站在镜前,对着镜中的影像好像面对着一个陌生的仇敌。他把冰凉的枪口抵在鼻尖上,鼻尖钻进枪管、鼻翼处冒出几丝皮下分泌物,如数条弯曲的寄生虫。他把枪口抵到太阳穴上,皮肤愉快地颤抖。最后,他把枪口插进嘴巴、并用嘴唇紧紧地嘬住枪管,嘬得十分紧密,连根针也插不进去。那模样很是滑稽,自己看着都想笑。他就这样笑着,镜里的影像也笑。枪管里有一股硝烟的味道、直冲咽喉。什么时候开过枪呢?砰!盘中男婴的脑袋像西瓜皮一样飞翔在空中,五颜六色、异香扑鼻的儿童脑浆飞溅。他记得有人像馋嘴猫儿一样舔食脑浆。责任感在心头爬,狐疑的阴云笼罩在头上,他想谁能保证不是骗局呢?是鲜藕瓜做成男童胳膊?还是把男童胳膊做得像一节五眼鲜藕瓜?

  门被敲响。丁钩儿把枪口从嘴里吐出来。

  矿长和党委书记来了,满脸都是笑容。

  金刚钻副部长来了,潇洒漂亮。

  “丁钩儿同志,睡得好!”

  “丁钩儿同志,睡得好!”

  “丁钩儿同志,睡得好!”

  丁钩儿自觉狼狈,拖过一条毛巾被披在肩上,说:“有人偷走了我的衣服。”

  金副部长没有回答,双眼盯着墙壁上那四个刀刻的“十”字,脸上神色庄严肃穆。好久,他才自言自语地说:

  “又是他!”

  “他是谁?”丁钩儿紧急地问。

  “是一个技艺高超、神出鬼没的惯偷。”金刚钻用弯曲的左手中指笃笃地敲打着墙壁上的记号,说:“每次作案后,他都留下这记号。”

  丁钩儿凑上前去,盯着那字迹看。职业的本能使他混沌的思维突然清晰了许多,自我感觉良好,枯涩的眼眶里生出了津液,目光变得像鹰隼般犀利。四个“十”字并排着,每一刀都入墙三分,塑胶贴壁纸翻卷着边缘;露出了沙灰墙皮的真面貌。

  他想观察金刚钻的脸色时,发现金刚钻一双英俊的眼睛正在观察着自己,这使他产生了一种受制于人的感觉,一种碰到了老辣敌手的感觉,一种落入了敌手圈套的感觉。但金刚钻的美目中洋溢出友善的笑意,又部分地粉碎了侦察员意识中的戒备防线,他用美酒般的声音说:

  “丁钩儿同志,您是这方面的专家,这四个‘十’字代表什么意思呢?”

  丁钩儿一时语塞,他的被酒精灌出脑壳的婀娜意识之蝴蝶还没有完全归位,所以,他只好怔怔地望着金刚钻的嘴和那颗或金或铜的牙齿的闪光。

  金刚钻说:

  “我想,这是一个流氓团伙的记号,这团伙有四十个人,四个‘十’字,表示着四十大盗,当然,也许会出现一个阿里巴巴。也许,您丁钩儿同志就会不自觉地承担起阿里巴巴的角色,那可真是我们酒国市二百万人民的福气了。”

  他对着丁钩儿幽默地一拱手,使丁钩儿狼狈不堪。

  丁钩儿说:“我的证件、钱包、香烟、打火机、电动剃须刀、玩具手枪、电话号码本,都被这四十大盗偷走了。”

  “太岁头上动土!”金刚钻大笑着说。

  “幸亏没把我的真家伙偷走!”丁钩儿把手枪亮了亮,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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