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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檀香刑 莫言-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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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把它脖子上的毛撕拔撕拔,将它脖子上的皮肤绷紧,用小刀子利索地拉了一下,
它的脖子就裂开了。先是不出血,俺有点紧张。因为俺听爹说过:执刑日如果杀
鸡不出血,后边的事情就会不顺利。俺赶紧复了刀,这下好了,紫红的鸡血哗哗
地窜出来了。似一个酣睡了一夜的小男孩清晨起来撒尿。哗啦哗啦,咪呜咪呜。
白毛公鸡血旺,淌了满满一黑碗,顺着碗沿往外流。
    好了,爹,俺把软绵绵的白公鸡扔在地上,说,杀完了。
    爹对俺招招手,脸上堆积着厚厚的笑容,让俺跪在他的面前。他将两只手都
浸到鸡血里,好像要让它们喝饱似的。俺想爹的手上有嘴巴,会吸血。爹笑嘻嘻
地说:“好儿子,闭眼!”
    让俺闭眼俺就闭眼。俺是个听话的好孩子。俺用手抱住爹的腿,用额头碰撞
着他的膝盖,嘴巴里自己钻出:咪呜咪呜……爹爹爹爹……
    爹用膝盖夹夹俺的头,说:“好儿子,抬起头。”
    俺抬起头,仰望着爹爹动人的脸。俺是个听话的好孩子。没有爹时俺听老婆
的话,有了爹俺就听爹的话。俺突然想起了老婆,一天多不见面,她到哪里去了?
咪呜咪呜……爹把两只血手往俺的脸上抹起来。俺闻到了一股比猪血腥臭许多的
味儿。
    俺心里很不愿意被抹成一个鸡血脸,但爹是有威严的。不听话爹会把俺送到
衙门里打屁股,一五一十,十五二十,二十大板就把俺的屁股打得皮开肉绽。咪
呜咪呜,爹的手又往碗里蘸蘸,继续往俺的脸上抹。他不但抹俺的脸,连俺的耳
朵都抹了。
    他在给俺抹血的时候,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竟然把血弄到俺的眼睛
里去了。
    俺感到眼睛一阵疼痛,咪呜咪呜,眼前的景物变得模模糊糊,蒙上了一层红
雾。俺咪呜咪呜地叫唤着:爹,爹,你把俺的眼睛弄瞎了。俺用手掌擦着眼睛,
喵喵地叫唤着。越擦越亮,越擦越亮,然后就突然地亮堂堂起来。不好了呀不好
了,咪呜咪呜,通灵虎须显灵了,咪呜咪呜,爹没有了,在俺的面前站着一个黑
豹子。它用两条后腿支撑着身体,两只前爪子伸到鸡血碗里,沾染得通红,血珠
儿那些黑毛上点点滴滴地流下来,看起来它的前爪子仿佛受了重伤。它将血爪子
往自己的生满了粗茸毛的脸上涂抹着,把一张脸涂抹得红彤彤的,变成一朵鸡冠
花。俺早就知道爹的本相是只黑豹子,所以俺也没有大惊小怪。俺不愿意让虎须
一直显灵,显一会儿灵也就够了,但是这次显灵很绵缠,咪呜咪呜,怎么着也恢
复不到正常的看法里了。
    这有点烦人,但也没有办法。俺心中半是优愁半是喜欢。忧愁的是眼前见不
到一个人总是感到别扭,喜欢的是毕竟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像俺一样看到人的本相。
俺把眼光往四下里一放,就看到那些在校场里站岗的袁兵和洋兵,都是一些大尾
巴狼和秃尾巴狗,还有一些野狸子什么的。还有一匹既像狼又像狗的东西,从他
的衣服上,俺认出了它是那个小头目。它大概是狼和狗配出来的东西,俺这里把
这种狼和狗配出来的东西叫做狗棍子。这东西比狼无赖,比狗凶狠,被它咬了没
有一个能活出来的,咪呜咪呜。
    俺的黑豹子爹把碗里的鸡血全部涂抹到了他的脸上和前爪上后,用它的又黑
又亮的眼睛看了俺一眼,似乎是微微地对俺一笑,嘴唇咧开,露出一嘴焦黄的牙
齿。
    他的模样虽然变化很大,但爹的神情和表情还是能够清楚地辨认出来。俺也
对着他咧嘴一笑,咪呜咪呜。他摇摇摆摆地朝那把紫红色的椅子走去,尾巴把裤
子高高地撑起来。他坐在椅子上,眯起眼睛,显得十分地安静。俺东张西望了一
会,打了一个哈欠,喵唷,就坐到他身后的木板上,看着升天台的影子歪斜着躺
在地上。俺摸索着爹的尾巴,爹伸出那条生长着肉刺的大舌头,吧哒吧哒地舔着
俺头上的毛,喵儿呼噜,俺睡着了。
    一阵吵闹声把俺惊醒,咪呜咪呜,俺听到喇叭洋号和铜锣洋鼓的声音混在一
起,还有大炮的声音从这混合声里又粗又壮地突出来。俺看到升天台的影子已经
变得很短很短,一大片晶亮耀眼的东西正从大街上往校场进发。校场边缘上那些
大炮上蒙着的绿衣裳不知何时被剥去了,闪出了青蓝的炮身。每门炮后都活动着
四个穿着衣裳的狼狗,虽然隔着很远,但它们身上的毛儿难逃俺的眼睛。大炮像
老鳖一样伸缩着脖子,神一下脖子就吐出一个火球,吐出一个火球之后就喷出一
口白烟。那些狼呀狗呀的,在炮后木偶一样地活动着,小模样实在是滑稽极了。
俺感到眼睛里杀得紧,想了想才明白了俺是出了汗。俺用衣袖擦脸,把衣袖都擦
红了。这一擦不要紧,眼前又发生了变化,先是黑豹子爹的脸不是豹子了,但他
的身子还是豹子,屁股后边还是鼓鼓囊囊的,尾巴显然还在那里。然后是那些站
岗的士兵们也把头变化成了人头,身子还保持着狼啦狗啦的。这样就舒服多了。
这样俺就感到心里踏实了不少,知道俺还是在人世间活着。但爹的脸上的表情还
是怪怪的,不太像人样子。不太像人样子也是俺的爹,它用大舌头舔俺的头时,
俺幸福得一个劲儿哼哼,喵~~正在进入校场的队伍里有一顶蓝呢大轿,轿前是
一些举着旗罗伞扇的人头兽身的东西。抬轿的是些马身子人头或者是马头人身子
的东西,还有一些牛头人身子的东西。大轿的后边是一匹大洋马,马上蹲着一个
狼头人身的怪物,俺当然知道他就是德国驻青岛的总督克罗德。俺听说他原来骑
的那匹大洋马让俺老丈人用土炮给毁了,这匹大洋马,肯定是从他手下的小官那
里抢来的。再往后还有一些马,马后是一辆囚车,车上两个囚笼。不是说只给俺
老丈人一个人上檀香刑吗?怎么出来了两个囚笼呢?囚车后边还有很长的队伍,
队伍的两侧,簇拥着许多老百姓。尽管俺看到了一大片毛茸茸的头颅,但俺还是
知道他们是老百姓。俺的心里好像还藏着一个念想,俺的眼睛在乌乌压压的群众
里搜寻着俺的念想,俺的念想是谁还用说出来吗?
    不用。俺在找俺媳妇。昨天早晨她被俺爹吓跑之后俺就再也没有见到她,也
不知道她吃过饭没有喝过水没有,尽管她是一条大白蛇,但她跟白素贞一样是条
善良的蛇。
    她是白素贞,俺就是许仙。谁是小青呢?谁是法海呢?对了,对了,袁世凯
就是法海。俺的眼前一亮,看到了看到了,看到了俺媳妇夹杂在一群女人的中间,
擎着她的那个扁扁的白头面,嘴巴里吐着紫色的舌头,正在向着这里钻动呢。咪
呜咪呜,俺想大声喊叫,但俺的爹把豹子眼一瞪,说:“儿子,不要东张西望!”
    三声炮响之后,监刑官对着在戏台正中端坐着的袁世凯和克罗德大声报告:
“卑职高密县正堂禀告巡抚大人,午时三刻到,钦犯孙丙已经验明正身,刽子手
业已到位,请大人指示!”
    戏台上的袁世凯——抻着一根细长的鳖脖子,背上的鳖甲像一个大大的锅盖,
把袍子撑得像一把油纸伞,就是许仙游湖时借给白蛇和青蛇那一把,那把伞怎么
到了袁世凯的袍子里去了呢?哦,不是伞是鳖盖子啊,鳖竟然能当大人真是好玩
得很,咪呜咪呜,袁圆鳖把鳖头歪到大灰狼克罗德嘴巴前,嘁嘁喳喳地说了一些
什么鳖言狼语,然后他就从身边随从手里接过了一面红色令旗,斜着往下一劈。
这一劈非同小可,快刀斩乱麻,快刀子砍豆腐,一点点也不拖泥带水,可见这个
大鳖的道行很深,不是个一般的鳖,是个高级鳖,一般的鳖是当不了这样的大官
的。当然他比起俺爹来那是差得很远。监刑官看到袁大人把小红旗劈了下来,身
体一激灵,个头猛地往上蹿高了半寸,眼睛里放出了凶光,绿油油的,怪吓人的。
他的虎须也乍煞开来,虎牙也龇了出来,很好看的。他拖着高腔大嗓喊叫:“时
辰到——执刑——”
    喊叫完了他的身体又缩了回来,虎须也贴到了腮帮子上。即便是你自己不报
姓名,俺也知道你就是钱丁。尽管你的白虎头上戴着一顶乌纱帽,尽管你的身上
穿着一件大红袍,尽管你的尾巴藏在袍子里,但是俺从你说话的声音里一下子就
听出来了。他喊完了话,躬腰驼背地站在了执刑床子的一旁,面孔渐渐地恢复了
人形,脸上全是汗水,看起来挺可怜人的。十几门大炮又咕咚咕咚地连放了三声,
地皮都被震得打哆嗦。俺在跟着爹爹干大活前,抓紧了时间把眼光往四下里转悠
了一圈,俺看到,校场的边上,站满了老百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还保
持着本相,有的变化回了人形,有的正在变化之中,处在半人半兽的状态。这么
远也看不清张三李四,猪狗牛羊,只能看到一片大大小小的头,在阳光下泛着亮。
俺挺胸抬头,感到十分地荣耀,咪呜咪呜,俺低头看到身上簇新的公服:偏衫黑
色直掇,宽幅的红布腰带垂着长长的穗头,黑色灯笼裤子,高腰鹿皮靴子。头上
还有一顶圆筒帽子俺自己看不见但是别人看得见。俺的脸上和耳朵上还涂着一层
厚厚的鸡血呢。现在鸡血已经干巴了,裂开了许多小缝儿,拘禁得脸皮很不得劲
儿,不得劲儿也要涂,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俺爹常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因为脸上的鸡血开裂了许多的小缝,所以在俺的眼前,爹恢复了许多的人形,爹
现在是一个半人半豹子的爹。
    他的手已经变化回了人手的形状,他的脸也变化回了人相,但他的两只耳朵
还是像豹子的耳朵,支楞着,薄得透明,上边生着很多的刺一样的长毛。爹替俺
把身上的公服整理了一下,低声说:“儿子,别害怕,按照爹教你的,大胆地干,
咱爷儿们露脸的时候到了!”
    爹,俺不怕!
    爹用怜爱的目光看着俺,低声说:“好儿子!”
    “爹爹爹爹你知道吗?人家说俺跟知县在一个锅里抢马勺呢……”
    俺早就看到,囚车上有两个囚笼,一个囚笼里有一个孙丙,两个囚笼里有两
个孙丙。乍一看两个孙丙一模一样,细一看两个孙丙大不相同。这两个孙丙的本
相一个是一只大黑熊,一个是一头大黑猪。俺老丈人是大英雄,不可能是猪,只
能是熊。
    俺爹讲给俺的第八十三个故事,就是一头大狗熊和一个老虎打仗。在那个故
事里,狗熊跟老虎每次都能打个平手,后来狗熊败了。狗熊败了不是因为它的本
事小,是因为它的心眼太实在。每打完一仗。俺爹说老虎就去抓野鸡。黄羊、兔
子充饥,还去山泉边喝水。狗熊不吃也不喝,气鼓鼓地在那里拔小树清理战场,
它总是嫌战场不够宽敞。老虎吃饱了喝足了,回来又跟狗熊打。最后,狗熊气力
不支,被老虎打败了,就这样老虎成了兽中王。另外从他们两个的眼神上,俺也
能把俺的老岳父认出来。俺岳父孙丙的眼睛炯炯有神,眼睛一瞪,火星子飞溅。
那个假孙丙眼睛晦暗,目光躲躲闪闪,好像怕人似的。俺感到假孙丙也很面熟,
轻轻一想俺就把他给认出来了。他不是别人,正是叫花子队伍里的小山子,是朱
老八的大徒弟。每年八月十四叫花子节时,他的耳朵上挂着两颗红辣椒,扮演媒
婆。眼下他竟然扮演起俺岳父来了,这家伙,简直是胡闹。
    俺爹比俺更早地就看到多了一个人犯。但他老人家什么样子的大阵势都见过,
别说多一个人犯,就是多十个人犯,也不在话下。俺听到爹自言自语地说:“幸
亏多预备了一根橛子。”
    俺爹真是有先见之明,诸葛亮也不过如此了。
    先钉哪一个?先钉真的还是先钉假的?俺想从爹的脸上找到答案。但爹爹的
眼神却飞到了监刑官钱丁的脸上,钱丁的脸正对着俺爹的眼,但是他的眼神却是
灰蒙蒙的,好像一个瞎子。钱丁的眼神告诉俺爹,他什么都看不见。愿意先钉哪
一个就先钉哪一个,随便。俺爹把眼神挪到眼前的两个死囚犯脸上。假孙丙的眼
神也很散漫。真孙丙的眼睛却是大放光芒。他对着俺爹微微地一点头,响亮地说
:“亲家,别来无恙!”
    俺爹满脸是笑,将两个握成拳头的小手抱在胸前,对着俺岳父作了一个大揖,
说:“亲家,大喜了!”
    俺岳父喜气洋洋地说:“同喜,同喜!”
    “是您先还是他先?”俺爹问。
    “这还用问?”俺岳父爽朗地说,“俗话说‘是亲三分向’嘛!”
    爹没有说话,微笑着点点头。然后俺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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