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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浮生物语-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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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这样一遍又一遍地让自己相信,她才能勉强睡着。

春炉默默收拾起碗筷,提着篮子往家里去。

翌日中午,宋逸才带着阿芷回来。还没进门,春炉已然听到一阵熟悉的铃铛声,心下一沉。

一身新衣的阿芷光彩照人地进来,雪白的手腕上,系着一个再眼熟不过的金铃铛。

宋逸不是有钱人,但愿意为最爱的人倾其所有。

“春炉,阿芷姐姐的金铃铛跟你那个是一对呢。我前些时候托人自咸阳城又带了个回来。”宋逸笑道,“以后两个铃铛一起响,咱家就更热闹了。”

阿芷掩口一笑,嗔怪道:“都说不必花这冤枉钱了,你看你哥哥就是这样,看到什么都给我买来。这衣裳也是,那么贵。”

“嘻嘻,你是我未来嫂嫂,他为你花钱天经地义嘛,我还嫌他花得不够多呢。”春炉笑眯眯地对着宋逸,“对吧,哥哥。”

“可见将来不能让你跟着我们,这张利嘴不知要生出多少事来。”宋逸刮了刮她的鼻子。

春炉朝他吐了吐舌头,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她反手关上门,笑容顿失。想起前几日,她无意中看见宋逸将一个做成小猪形状的陶罐交给阿芷,说什么以后但凡赚了钱,都会放进去的。阿芷笑着接过陶罐,点头说好,又说什么她自己也要努力赚钱,早日将这小猪喂得饱饱。

难怪哥哥最近变得更节俭,上次自己很想买一张新椅子,换掉院子里那把旧的,他都不肯,说旧的还能用,钱不能乱花,可他对阿芷又是另一个样子。这钱罐里,装的都是他们今后的小日子吧。就快有妻子的男人,难免要为自己的家打算了。

可是,这又有什么可责怪的呢。

春炉默默摘下腕上的金铃铛,收到了衣箱的最低层,她不想再戴了,两个铃铛一起响,未免太吵。

8

今天,是村里的河灯节。宋逸一早便带着阿芷往妒津去了,本要带上春炉一道,却被她找个理由推脱掉了。

天空繁星明月,地上流水浮灯,妒津两岸都站满了欢喜的男女老少,将一盏盏写满了愿望的灯送到河中。

春炉独自坐在那座小小的石舍前,石舍里,安放的是石尤奶奶的塑像。

妒津之畔的灯火与笑声,在不远处飘荡,春炉往后缩了缩身子,很怕沾染到它们似的。

油灯里豆大的火苗映照着石舍前供奉的瓜果,她随手拿了一个果子,塞到嘴里慢慢嚼。

她很想尝尝酸甜苦辣到底是怎么回事,甚至想过生儿育女,可是,拨开她的皮肉,下面不过是一堆黏土。

她只是个被抛弃的陶俑,残次品。

按规矩,这样的东西都会被直接砸碎扔掉了事。

她不知是谁把自己创造出来,只记得一个年轻好看的男人,阻止了那把砸向自己的大锤。

他看着自己,说,挺好的一个女娃俑,砸碎可惜了。

可是,残次品是没人要的。他将自己带到了妒津附近的石舍前,跟石尤奶奶的贡品放在了一起,说是让她们做个伴也好。

于是,她与那坏脾气的老太婆成了邻居。

传说中的石尤奶奶,确实就住在她的塑像里,矮的像个树桩,脸上的皱纹已能夹死苍蝇。她每天不厌其烦地向自己讲述夫君的不是,诅咒并妒忌着那些将她夫君的心勾走的美丽女人。

她不止一次看到这个老太婆将那些渡河的美貌女子扔进河里,然后痛快大笑的样子。

几年过去,有一天,老太婆突然对她说:“娃娃,我的劫大概要到了,你在我身边陪我这么久,有什么想要的,老婆子都可以送你,包括我的法力。”

她才不想要那样的法力,把人扔下河有什么好玩的。

可是,她想起那个人的脸,要是能跟他在一起,肯定比跟这老太婆有趣。

“你能将我变成人么?”她问。

老太婆踌躇片刻,说:“老太婆能助你成人形,但不过空有皮相,你的身子依然是黏土。不过,你若肯苦心修炼,或许能有修成人身的一天。”

于是,她如愿成了五岁幼童的模样。

在她被宋逸收留的当夜,天降巨雷,石尤塑像被劈成两半。

从此,她再未见过老太婆。如今的石尤像,是后来重塑的,纯粹石像而已。

今夜,他突然有些明白老太婆为何会那么愤怒了。

夜风习习,凉意顿生,她抱住两臂,蜷缩得更紧,却又不想回家。

“小姑娘,你若带我走,所有的烦恼便没有了。”

细细的女人声音从石舍后头传来。春炉吓了一跳,慢慢走过去一看,哪里有人,草堆上,只见一块鸽子蛋大小的青光,明明灭灭。

“你在说话?”春炉不敢靠近。

“你很羡慕阿芷,有憎恨她吧。”青光幽幽说道,“她不过是因为有血肉之躯,便夺走了属于你的一切。”

春炉愣住了。

“宋逸有了阿芷,你便没有立足之地。等他们有了自己的家与孩子,便连看都不会再看你一眼。”青光自顾自地说下去,“如果你带我走,那么一切都会不同。我能让你不想失去的东西,永远留在你身边。”

“你是什么?”

“最了解你的伙伴而已。”

春炉咬着嘴唇,朝青光走去:“你真的能……不让他扔掉我?”

“能。只要你伸出手,打开门,让我进去。”

春炉的眼睛,被那团青光照出奇异的颜色,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将它捧在了手里。

天地失色,光影缭乱中,她见一个面容模糊的女子自虚空中走出,一直走到自己面前,敲门般敲了敲她的额头,问:“我可以进来么?”

她怔怔地点头。

一阵寒意,刺透全身,右眼突然陷入了黑暗,伴着剧痛,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到冷与痛。

春炉捂住右眼,倒在地上。

9

宋家的春炉姑娘一夜之间长了个红色的胎记,形状就像只遮住右眼的手。

宋逸生怕她是染了什么怪病,找了大夫来瞧,又说并没有病。

面对容貌上的变化,春炉倒不以为然,只像以往那样对宋逸玩笑道:“这下子,给我找婆家只怕更难了。”

宋逸哭笑不得,只说以后有机会,带她去咸阳寻访名医,一定要替她医治。

可春炉还是那个春炉,爱笑嘴又乖,一个胎记而已,并不损失她在村里的好人缘。

陶俑选拔之日就在三天之后。

宋逸的作品与舒单的作品,已在送往县衙的途中,两村人马,各自看护着用木箱封存的陶俑,只等三日之后一见分晓。

舒单领了众多工匠随行,宋逸却只带了两个兄弟,加上女扮男装,吵着要与他一同去看热闹的春炉。

是夜,两队人马都在一处山坳里停车过夜。

那舒单不知哪里来了良心,主动过来与宋逸敬酒,还将带来的肉食分给春炉他们。他还拉住宋逸说,自己还是打心里感激他的教授之恩,那些说他对宋逸不敬的事,不过是谣传,希望宋逸不要放在心上,此去选拔,不论谁赢,都不伤和气。

宋逸这种性子的人,哪愿意将人往坏里想,一碗酒一饮而尽,还将舒单真心称赞一番。

那肉食也真是美味,行路疲累的他们自是吃个精光。

可惜人心真是难测,酒肉美食,啻毒酒匕首。心胸狭隘的舒单哪是真心求和,不过大手一挥,将被迷晕的宋逸等人弄到一旁,一众人将木箱打开,取出那尊栩栩如生、技艺精妙的人俑来。

见了宋逸的作品,舒单愕然之下,更是庆幸自己有此一招,不然以他的手艺,何来胜算。

他拿出斧凿,将这人俑毁得千疮百孔。

做完一切,又将人俑原封不动放回木箱,一众人回到原处,假装酒醉昏睡。

时至凌晨,称心如意、睡得正酣的舒单突被人唤醒,睁眼一看,惊见自己已身在一处不知名的窑炉前。面前,站着那个跟在宋逸背后的、面有胎记的小子。

“你是何人?为何抓我来此!”舒单怒斥,想站起身,却丝毫不得动弹,整个人像个泥塑一般,被一股力量笔直扶起来,立到那小子面前。

“我哥哥已是最好的工匠。但也许有一天,你会走到他前头。”春炉缓缓道,低头摆弄一团在手中的黏土,“我不希望有这一天。”

话音刚落,黏土已落到他脸上,一块接一块,逐一封住了眼耳鼻口。

炉窑里,燃起熊熊的火,将春炉的脸蛋映得通红,那块胎记,越发像一只殷红的手,存心要挡住什么……

10

宋逸不负众望,赢了。评审官正式发出公文,邀请宋逸于下月初以御用工匠之身份,入咸阳城。

宋逸做的人俑,高大健硕,面容更是栩栩如生,刻画入微,其神韵气度实在令人拍案叫绝。将舒单的作品与之相比,实在是泥涂无光。

不过奇怪的是,如此重要的比选之日,那舒单却不见了踪影。那日在山坳过夜之后,便没人再见过他,是他的手下将人俑送来参选,不知情的,还当是他技不如人,临阵脱逃。

总之,没人关心夹着尾巴逃走的失败者,大家只关心给石尤村带来荣光的宋逸,他归来的那天,整个村都高兴得像过节一样。

只有阿芷看出宋逸别有心事。

这天晚上,宋逸看着那尊为他带来荣誉的人俑,说:“总觉得这座人俑,与之前有所不同。”

阿芷笑道:“莫非人俑自己变个模样不成?”

“只怕是我劳累过度,看岔眼了吧。”宋逸也笑了,揽住阿芷的肩膀道,“我下月便要去咸阳,这一去不知几时还乡,不如我们三日后成亲,你随我一道去咸阳吧!”

“你爹与春炉呢?”阿芷问道。

“我爹身子不好,春炉年纪又小,此去咸阳,不知会遇到多少艰难困苦,还是让他们留在村里妥当。”宋逸看着阿芷的脸,深情道,“只是苦了你,要陪我天涯海角。”

阿芷摇摇头,紧紧搂住宋逸:“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咱们两个永远不分开。”

整个世界,瞬间只剩下了这一对有情人。

门后,春炉的身影慢慢隐入一室黑暗。

他们要走了,那个说要帮自己摘星星的哥哥,就要扔掉她了。

身子里,燃起了一团火,烧得那么旺,那么难受。

11

阿芷失踪了。

就在她与宋逸成亲的前一天。

整个石尤村的人都出动去寻她,一无所获。各种谣言里,有说她是与宋逸闹不和,跑回了娘家,有说她是冒犯了石尤奶奶,过妒津的时候被卷了河。

宋逸瘦了一圈,心力交瘁。眼见去咸阳的日子已到,他却称病不往,一心只想寻出阿芷下落。

春炉也为他四处奔波,仔细探查,结果却一再令人失望。

与此同时,咸阳城里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怪事。

某处烧制兵马俑的大工坊内,一排烧制完毕的兵马俑依次立于院内,只等宫里派人来运走。那一日,奉命来接兵马俑的大人正命人搬运时,众人忽听得一阵微微的铃铛声,一停手,那声音便也停了。细察之下,发觉这声音是从排在最末的一个人俑之中发出,再看这人俑,面容清秀貌美,虽是战甲裹身,却比别的人俑少了几分男儿气,倒像个女扮男装的。

大人忙追问这座人俑为何人所制,工匠们面面相觑,都说不是自己的。再将工坊的记录拿出一核对,才发现数目不对,人俑多了一个。

无人知道这个人俑哪里冒出来的,那大人怕事情闹大耽搁工期,索性私下改了记录,将这人俑一并收入。至于运往何处,外人便无从知晓了。

再说称病不往的宋逸,被虎头村那边的旧敌往县衙里参了一本,说他并未染病,只因儿女私情而不愿为皇上效命,无端为宋逸招来一场横祸。若非念他制陶之技艺精湛,加上县官也是个爱才之人,才手下留情没有重罚,打了一百大板放了回来。

重伤的宋逸,在家里足足修养了一个月才得下地,阿芷的下落,依然是谜。他不死心,拄着拐杖,由春炉扶着,仍旧四下寻访。

一个月,半年,整两年过去,宋逸才渐渐绝了那找寻的心。他又重新回到工坊,没日没夜的忙碌。

春炉重新戴上了他送的金铃铛,像从前那样天天去为他送饭。众人眼里,还是春炉这个丫头好啊,爱笑又懂事,对宋家不离不弃。

可是,宋逸却不再是原来的宋逸了,他烧出来的陶器,突然没了神韵,潦草而混乱,渐渐地,没人再愿意买他的作品。石尤村工坊的名气,渐渐没落,新冒出来的工坊,都走到了它的前头。

面对众人的质疑与责问,宋逸一概不理睬,每天准时去烧陶,也不管烧出个什么玩意儿来。

放工之后,他按时回家,在院子里摆出各种各种茶叶,一一沏好,一边品尝,一边装作阿芷还在的样子,与空气交谈。

但春炉好像并不担心他的现状,每天反而都很高兴,比从前更细心地照料他们父子的起居。每个夜晚都睡得安稳。

现在,她安全了,再没有任何事,任何人,能让他扔下自己了。

不过,她也发现了一个问题——她的身体,停止了生长。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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