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台-第2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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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京中一别,到得今日时局翻转,恍若隔世,卫善伸出手去,指甲碰在秦昭的脸上,这才看见自己手指头发黑,也不知是马儿综毛上的泥,还是缰绳上的泥,赶紧要缩回来,被秦昭一把握住了,按到他脸上。
卫善终于笑了,眼睛里闪着光又含着泪,心里许多悲苦,出濉州之前分明想要对秦昭倾诉,可在见过这么多的烽火,看过这么多伤亡之后,这苦痛反而淡了,她皱皱鼻子:“我脏着呢。”
欲把手抽回来,秦昭却怎么也不肯,听见她说自己脏,这才细细打量她,头发上都沾着青苔干泥,身上是一股烟熏火烤长途奔走的汗味。
这是作战后的气味,是秦昭从小到大,最熟悉的气味。
她人高了黑了,手上满是茧子,她从没有这么瘦过,也从没有这么精神过,这个善儿有些陌生,但终究还是他的善儿。
卫善看着秦昭的眼睛慢慢亮起来,伸手捏住她的鼻尖,对她笑道:“这算什么脏。”说着两只手托住她的脸,在她脸上胡乱搓了两下,满是老茧的手磨得她一阵麻痒。
秦昭大笑起来:“这才是脏。”
攻城巢车被热油浇过,烧得乱成了几截,堵住了庆州城门,秦昭亲自带队,将城门前的断木挪开,手上一片黑灰,还没来得及擦洗干净,这会儿大半都留在卫善的面颊上。
他胸中畅快,两只手撑住卫善的肩头:“走,我为你接风洗尘。”
夺下庆州,正该犒赏兵丁,宰了猪羊抬出美酒,就把宴席摆在庆州官衙内,劳军宴上,卫善就坐在秦昭身这,与他一同举杯祝酒。
这些将士,听的最多的传说不是晋王如何骁勇善战,攻不无克,而是晋王妃身穿红甲千里奔骑救兄的故事,此时见了真人,怎么不好奇。
见她身穿甲衣立在晋王身边,看着身材小巧,一双眼睛却灼然有神,怎么也不能把一个纤细弱女,同传闻那个巾帼联系起来。
卫善看他们把目光都投在自己身上,越发大方,举杯敬酒,大战在际,吃的都是薄酒,连卫善都喝不醉,更别说是这些将士们了。
她坐下来便悄声问秦昭:“这是怎么了?”怎么座中人人都在打量她。
秦昭忍不住轻笑一声,就连卫善自己都没有听过这些事,传闻将她越编越神勇,甚个一箭能贯穿两个敌人都能编得出来,这哪里是卫善,当世也只有魏宽有这个臂力。
换上红甲征战,是攻下潞州之后,林先生与她商量的,他能写出一本《大业英雄志》来夸耀卫敬禹,就能再写出一本书来夸耀卫善。
卫善马术箭术都不差,可要上阵还差得太多,林先生也不必她真的当个女将军,只要她骑马挎箭,就能鼓舞士气,连晋王妃一介女流都能抗击叛军,他们更得奋勇杀敌。
林先生用了六个月的时间,将卫善打造成了晋军的另一面旗帜,黑底红字的“晋”旗,与身穿红甲的晋王妃,吴三能够这么快攻城夺回失地,也有卫善的功劳。
卫善越听越是稀奇,千里随军确是事实,可上阵拼杀当真没有过,流匪她倒杀过几个,初时还会心慌害怕,后来胆子大了,便不害怕了。
秦昭已经许久没有这么痛快过了,饶有兴致的挑了几件告诉卫善,秦昭自己也不曾听过,等知道了才失笑,怪道那些日子帐中小卒都要多瞧他两眼,原来是将王妃当成了个女力士。
卫善握着杯子,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这些可不是林先生写的。”
林先生的散篇诗作一经流传,再经由人杜撰,越传越广,还一直传到了京城。再加上秦昭推波助澜,卫善的名声的流传出晋地,人望越来越高了。
不住有将士来给她敬酒,卫善也站起来对饮,酒劲不大,可这么多水却喝不下去,秦昭挡了两杯,卫善便道:“我不擅饮,就抬猪羊给大伙,饱食之后,再振旗鼓,夺回京城。”
这几句倒有些像那个传说中女英雄的模样了,秦昭酒量极大,今日几杯薄酒水却吃得面上泛红,眼看一多半人吃得涨肚,卧在阶上,拉起卫善的手往后衙去。
寻着味儿找到了厨房,打火烧柴,给卫善做了一碗肉汤。说是肉汤也不过是把烤过的肉在热水里煮一煮,再搓上些盐,烧滚了盛在碗里。
卫善光是看见这滚开的汤锅就不住咽着唾沫,接连几日下雨,连火都升不起来,每日只靠着干粮裹
腹,溪流涨水,连干净的溪水都取不到,皮囊里的水也早就饮尽了,只能接雨水喝。
好容易吃上了热食,顾不得烫,吹上两口就喝起来,秦昭拍着她的背,看着她接连喝了碗汤,放下碗来便忍不住叹喟一声。
行军途中连月吃的都是干粮,卫善虽比旁人吃得好些,也没有软食可用,奔波一日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干肉干饼又柴又硬,熏制之后也不知放了多久,可再难以下咽也通通吃个干净。
她这些日子早已经吃惯了干食,这会儿喝上两碗汤,就觉得通身舒泰,搁下碗来道:“什么金莼玉粒都不如二哥这碗汤好。”
秦昭揉揉她的额角,并不想她这么辛苦,当日求娶便在心中允诺要将她当掌中明珠那样对待,生怕她受一点苦楚,可当见到她千里而来,心中竟难以自持,喉中梗住,半晌才道:“那我往后年年都给你煮汤喝,你今日说的比金莼玉粒更好,来日可不许说这是涮锅水。”
卫善立时笑了,六个月积攒的劳苦顿时烟消云散,与秦昭一同回到厢房中,婢女已经将屋子都收拾好了,送上两壶热水。
卫善自己提着铜壶倒在盆里,拿巾帕绞过擦身,身上肌肤似雪,颈间面上却要黑黄得多,秦昭看着又心疼起来,从背后环抱住她,绞过巾子替她擦拭上身。
两人两年未见,相思之苦彼此心知,卫善被他一触,便觉得后颈上被秦昭喷了一口热气。卫善转过身,伸手环住秦昭的脖子,秦昭低下头,吮住双唇,没了胭脂花香,尝着的是盐汤肉汤味儿,却叫他难以自持,情动不已。
好容易才吸气平复,两人彼此对望,都没有想再进一步的意思,秦昭将她轻轻抱起,抱到床上,替她盖上软被,躺在她身边。
陇州庆州等地连日阴雨,到得昨日雨才住了,此时月亮从阴云中探出头来,映了满室清辉。秦昭把手伸到卫善身边,握住她的手,两年不见,他自然想将她搂在怀中,可却只是握住她的手,磨着她手上的茧子。
秦昭长年打仗,总怕自己手上的茧子刮疼了她身上肌肤,到此时才终于不怕了,可又止不住心疼,半晌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拿羊奶浸就好了。”
卫善一沾着枕头便昏昏欲睡,途中没有一日沾枕,人才睡进软被里,就已经睁不开眼睛,闻着秦昭身上的味道,很快便迷迷糊糊滑进梦乡。
秦昭侧身看她,目光流连在她的眉眼中,借着月光看清楚她此时的容貌,对她道:“我从未想过,我的妻子,我的善儿,能与我同衾同椁,同袍同泽。”
第359章 雄心
第二日太阳还没升起; 秦昭就已然醒来,鼻尖满是卫善的气息,让他一场好眠。自离京以来; 他已经许久没睡过这么安稳的一觉了。
一睁开眼便先去看卫善; 看她沉沉睡着,蒙蒙晨光映在她的脸上,不忍将她吵醒,轻手轻脚离开床榻。他一动,卫善倏地张开眼,待见是秦昭; 复又安然; 迷迷糊糊喊了他一声“二哥”。
这半年来卫善少有能在床上安眠的时刻; 有时能宿在城中干净的民居里,有时只得夜宿密林中; 早
就比过去警醒得多,方才还熟睡,身边一有动静,立时就惊醒了; 见是秦昭; 方才露出笑意来。
跟着伸手揉揉眼; 翻身坐起来; 穿上裹胸; 系上腰带; 动作麻利极了; 没一会就掀开被子站在地上,把脚塞进皮靴里。
秦昭自小看到她长大,她从是个丁点儿大的奶娃娃的时候,就知道伸着手等人替她穿衣,又最爱挑剔衣裳,什么颜色什么花纹,都要看过才点头肯穿,见惯了她盛妆打扮的模样,还是头回见她这样穿衣。
“天还早呢,你再睡一会罢。”一路苦战,终于攻下庆州,虽该将士们稍作歇息,可立时就要布置之后的攻防,重建工事,整编队伍,一刻都不停歇。
秦昭欲将庆州当作主攻京城的最近的一处后备军营,前面的屏障更难冲破,要在这里站稳脚根,许多事要从头办起。
他心中想的,魏宽自然也想到了,是以大军撤退之时,官衙官居粮仓军械所,城中能烧的都烧了个精光,官衙一半着了火,卷宗图册付之一炬,还是兵丁进城之后才抢救熄灭的,整个城都是一股烟火味。
卫善来时不及细看,可也想到城中必然处处破败,她早就已经习惯了所过之城的烟火味和哭喊声,安抚百姓,重建城防都迫在眉睫,一刻耽误不得:“你去忙你的,我忙我的,有小唐青霜跟着我呢。”
她将沉香留在清江,沉香一路苦撑,到了清江还想再跟着卫善到庆州来,这可不比原来行军,总有能停下修整的时候,卫善怕沉香撑不住,强把她留在师清如的身边。
秦昭想不到她要忙些什么,眼中疑惑一起,卫善便答:“你去监造工事,我去安抚百姓。”说着推了秦昭出门去,替他整顿衣衫,笑盈盈道:“你不必担心我,给我二十个作差遣,只管忙你的去罢。”
秦昭不意她立时就能想到这些,必是自己亲手料理过的,抚一抚她的额头:“你在我身边,我没什么好担心的。”
在晋地时他独守永宁城,王府中也只有卫善一个人,她一样把采石场跑马场的事办得很好,秦昭并不担心她做不好这些事,只是怕她连日劳累,都没好好休息就又要操劳。
看她执意起床,也不再劝,出了门便吩咐身边小卒取些米粮,到城中找找人家,看看能不能换几只鸡来,让伙头兵杀鸡炖汤,好让她补补身子。
小卒取了半升糙米往城中去,庆州城一片破败,民居被焚烧劫掠过,来不及全抢走,便一把火烧光,打了这许多时候的仗,城里储备的粮食本就不足,郊外农田被毁,米店更是被抢了个空。
这半升糙米,在城中绕了一圈,当真换了五只活鸡回来。百姓本不敢出门,待见晋王大军进城,无人喧哗,这才敢探出头去,待见个小卒拿米换鸡,纷纷肯换,一家分成一合米。
这些鸡在乱中有飞走的也有磕死的,就算活鸡养着也费米粮,活人都吃不饱,哪里顾得了鸡,缠着那小卒问,可还能拿鸡去官衙换米。
卫善整顿出门,青霜小唐立时跟上,小唐早已经将庆州城的域图画了一份出来,他是晋王府的家将,又是王妃的心腹,往营中去取域图,却要先核实身份。
那会儿屋里已经熄了灯,王爷王妃两年未曾见得一面,还不知如何缱绻,谁敢去扰了他们,小唐不敢敲门,凭着一双脚把东南西边四处城区都逛了个遍。
回来全画了份细图,城中何处屋舍损毁得少些,何处有寺院济民所能收容灾民,通通摸了个干净,将这图纸奉给卫善。
秦昭就派了章宗义跟着卫善,他在秦昭军中是专督粮草的,他佝着身子给卫善行礼,卫善一时都没认出他来,原来他就已经有了年纪,这会儿已经是个干巴巴的小老头了,对卫善行了大礼:“公主举荐之恩,下官没齿难忘。”
卫善曾经举荐过他,秦昭也确实帮了他一把,一路混到了甘州当派粮官,官位不大油水很足,秦昭一到,他又立时投到秦昭的门下,就此走了大运,一路当上了秦昭的帐内亲事。
卫善一听他的官名,便知道他在秦昭身边得力,帐内亲事也就是七品官儿,与章宗义相比,权柄大得多了:“章亲事不必多礼,别来无恙罢?”
章宗义这才直起腰来,猜测着还无人将秦昭这一路的事告诉过卫善,便以这个打头,将自己如何投到秦昭的门下,又如何拿下了甘州刺史,接着如何接到京中信报,又如何举旗讨贼。
一路说,一路将卫善引到了个早点担子上,让摊主给卫善几个下一碗汤面。官衙门口这一条街已经清扫过了,铺子还未开门,却有人打扫,比昨日看着好了许多。
天还没亮章宗义就带人巡城,安抚过百姓,又催开商户,打仗归打仗,日子归过日子,告诉他们往东去的商道都是通的,翻过山也依旧还能做生意,军粮不足,须得征召民夫运粮,郊外农田也要恢复耕种。
匆匆先将城中情形理过一遍,再专门找了几个卖朝食的,叫他们挑出担子来,就在官衙门摆摊,进进出出办事的跑腿的,都更方便。
卫善还真没有吃过东西,让小唐青霜都坐在一桌上吃得额间冒汗,这才往各城去,章宗义夸了一声小唐这图画的精细,带卫善看过大觉寺,又看过六疾馆。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