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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芳树吟-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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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了解一个人的过程,必定会经历很多痛苦。
这句话,仿佛他曾经说过。那时候,我曾经如此相信着他,毫无理由地为他的解释而心安。然而我现在却终于知道,那句话,不是解释、不是预言;而只不过是一种绚丽而虚幻的安慰,有如海市蜃楼一般,雾散的那一刻,就化为虚无。
“太子殿下……”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无法控制地发着抖。我的泪水炽热而内心寒凉。我想着我应该礼仪周全地和他见礼,然而突如其来的巨大哀伤却击溃我的意识和尊严。
凭诗寄意……似乎全世界的人都已经知道了我的失败。我与每一个人礼仪十足地周旋,无视他们心底对我的不友善和不以为然;我淡妆素裹,只是为了迎合萧绎不爱奢华、崇尚俭朴的风格;我甚至不惜当着那样多人的面,写那样的诗,只是想迫他正视我的存在——
然而,我失败了。我全盘皆输,无比狼狈。现在,还要听着别人来称赞我的诗才?虽然我知道萧统那句话,并不是旁人惯常对我的嘲讽;但是即使他是真心实意的赞美,在我听起来,也并不比象征性的应酬更好。
我知道我应该维持我最后的一点微薄的尊严。在宫里,无论什么时候也不要对任何人表示出丝毫的脆弱,即使深夜里你不得不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偷偷地哭。这是我这十二年来所学懂的唯一事情。我二十岁,然而我却忽然感觉自己像流星掠过天际一般飞速老去。
现在,连这唯一的原则,我也没能贯彻始终。我的婚姻、我的人生,忽然之间全变成了一场巨大的失败;而面前这位永远温文笑着、对任何人都是那样体贴的太子殿下,就是我的失败的见证人。也许他也听说过那恶兆,也许他也听说过萧绎是怎样冷落我,也许他也听说过我是如何酗酒无度、离经叛道……
“太子仁厚,却不用来婉言安慰我。”我一赌气,便冲口而出地说道:“昭佩早已身为宫中笑柄,兼且命带不祥;太子就不怕等下忽然一个大雷打下来,掀翻了这座亭子,教太子无故受了惊么?”
萧统闻言一愣,俊雅的容颜上浮现一抹错愕的神情。然而他很快回过神来,忽然一扬眉,纵声大笑起来。
“这是什么小孩子家的气话呀?你就这么巴不得别人都避得你远远的么?”
他忽然面容一整,半俯下身,炯炯有神的眸子直视进我的瞳孔,认真说道:“你是我的弟妹,便也是我的家人;旁人可以擅自误解你,但我却不能和他们一般冷漠短视。当年世诚选择你,必定是因为你有某种可贵优点,令人心折……倘若我也不分青红皂白,跟着旁人一道妄言议论,岂不是同时也否定了世诚的眼光与意愿么?”
我心头剧烈一震,某种感动无比的情绪自心底悄悄涌起。天光晴朗,水色潋滟;亭外的桂树,绽放出幽幽的香气。我的眼中忽尔朦胧。
这个人——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竟然说我是他的家人,说我代表着他弟弟的意愿?十二年来,我从没有听过这样温暖的言语,从没有见过这样毫不保留的信任,从没有感受过这样亲切自然的接纳和关怀——
“为什么呢?为什么……你会待我这样好?连世诚自己……都已经放弃我了,都已经认为我是他的烦恼了,都不想再看见我了……”大颗的泪珠自我眼中涌出,滚落面颊。
“太子殿下——”
“嘘。”他忽然轻声地打断我。我诧异地望向他,却看见面前那张容颜上,写满了温和的了解、体谅、关怀、与慈爱。那是一张我已经久不复见的、属于“家人”的面孔,那张面孔上没有疏离、戒惧、厌恶或冷淡,只有仁厚、慈和、宽容与亲切。
“昭佩,你可以称呼我‘大哥’。”他微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在话语里略去了那大堆的礼仪与尊称,他的语气一如寻常人家的长兄那般宽厚平和。
“你是我弟弟的选择呵,我还记得当年,他那么一意孤行地,执意要选择你。父皇本来看中的是别家千金,然而他一直倔强地站在父皇面前不肯退下,就连父皇恼了,喝斥他也没有用……”他静静说着,看到我目瞪口呆、无法置信的震惊神情,他显得若有所思,唇角的笑容也变得有丝神秘莫测。
“他一直是个过分安静的孩子。视力的不便让他觉得自己是残缺的,因此他总是那么小心翼翼,谨言慎行、遵守分寸,仿佛生怕说错了一句话、做错了任何事。我从不曾见过他那样执拗地想要为自己争取什么……”他的笑容一敛,微微叹息了。
我无法置信地望着他,眼中倏然涌上了水雾。毫无疑问,他的一番话令我动容;我从来不知道萧绎为了选择我,这样努力地争取过,在皇上面前这样倔强而执拗着,毫不退缩。我从来不知道,在萧绎心目里,我这么重要,这么值得他用尽全力地争取到底?
然而那个李桃儿的阴影仍在。即使萧绎当年执意选择的是我,我也无法确定现在在他的心里,他所愿意选择的唯一,还是不是自己。我忽然对自己毫无信心起来。我不知道在他心目中,现在的我有多坏、而李桃儿有多好,值得他放弃了当年的信誓,转而将自己的温柔,统统付与了李桃儿——
也许萧统看岀了我神情里的惊疑不定,因为他又开口了,语气很坦率而恳切,带着某种使得别人想要不由自主相信的真诚。
“所以,昭佩,他就是这样子的一个人。他因为自己的残缺而畏缩不前,尽管他也有自己的意愿,但他却不会让旁人看到那渴望一星半点。若不是那次已经绝望,他也不会说出来。想想看,他那样说,需要多大的勇气?我后来也曾见过父皇气恼、愤怒,对他吼叫,说他果然是瞎了眼,这样识人不清——”
我倒抽了一口气,喃喃道:“老天,老天。”
我说不出别的话。我简直不敢相信那终日供奉着慈眉善目的佛像、虔诚诵经的皇上,会对自己的爱子这样刻薄而恶毒地说话。我知道萧统或许是在尽他身为长兄的责任,刻意在我面前替萧绎说话;然而萧统他不会做假。倘若他这样说了,那么就是萧绎果真为我受了如此巨大的侮辱和难堪——
我忽然心痛起来。我发现我已经原谅萧绎的冷待带给我的所有痛苦。甚至是他的漠视,此刻在我心底,都不再是一种刻意的伤害。此刻我只想飞奔而去,在这偌大的、堂皇的宫殿里,或是在荆州刺史府邸中的曲折回廊间,寻到他的身影;然后,不管他如何斥责我忘记了礼仪、不管他是不是还想逃开我,我都要紧紧将他抱在怀里,用尽我全身一切气力。
我这样略带一些昏乱地想着,抬起头,却看见萧统仍在我面前静静微笑,笑容温暖而真实。
“想清楚了么,昭佩?”他的笑意纯净而温文,我从没有想过一个已经二十八岁、数次身负监国重任的男人,会有这样简单而坦然的笑容。然而那笑容温暖有如日光,一瞬间将我心里那种种冷硬,都融化得不见痕迹。
“我……”我的声音忽然颤抖起来,带着一些连自己也不敢相信的脆弱和胆怯。“我很害怕。我害怕自己已经变得太坏。我害怕自己已经不再是当年他心目里的那一个人——”
“不。”萧统仍然温雅而笑,眉间一抹怡和。那是那么清明无伪的一双眼睛,我心里一阵痛,想着:我真宁愿萧绎也拥有这样的一双眼睛,这样他便再无推开我的借口。
“只要你肯努力,便永不会太迟。”萧统终于说道。他走到栏边,伸手出去,折了一枝桂花递给我。
“唯一该害怕的事,是已经失去了努力的勇气……”他的目光有一瞬的迷茫,神色间也有些迷离。他的视线落在亭外那株桂树上,许久才轻声自言自语道:“宫中竟然没有红豆树。是这里太暗沉、太阴冷,因此种不活么?”
我一怔,不知为何他忽出此言。他却很快回过神来,向我微微一笑。“虽然我不是世诚,但我想,你却仍是他在‘颜园’中见到的那个小姑娘。”
我震动,心里又是欣喜、又是酸苦。我一时间仿佛有千百句话要说,最后却只是把玩着手里那枝桂花,低声道:“我只怕他再不肯这样想。”
萧统没有立刻回答,走出亭外,仰首望了望天色。午后暖阳正好,天淡云闲。
然后他没有回头,轻声说道:“那么,你就应该教他相信。”

第二十一章

故爱逐新移
只为了这一句话,我便轻车简从,带了为数不多的仆婢行李离京,日夜兼程,赶往荆州。
我决意今后一生,都追随于那个人左右。
那个才辩敏速、冠绝一时,下笔成章、出言为论的人。那个温文守礼、拘谨自抑,不好声色、只慕高名的人。
那个一直推拒着我接近的人。那个另娶穆凤栖、复纳李桃儿的人!
……那个,自从相遇一刻起,命运就终生与我纠缠不清的人。那个为了选择我,不惜忤逆父皇,不惜忍受侮辱、斥骂与难堪的人。
我这样想着,心头不禁涌起一抹带着疑云的黯然。
萧绎呵萧绎,你,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及待我抵达荆州刺史府,我终于有了答案。
至少在我们重逢的那一刻,他是一个为我的突然现身而又震惊、又无奈的人。他的表情甚至看起来是那样为难,为难得几乎要让我以为自己在这座府邸里是不受欢迎的!
但我不在乎。这样的表情,我早已看过了几百遍,多得已经不能深深地刺伤到我。毕竟在名份上,我是冠冕堂皇的湘东王正妃,拥有正大光明留在他身旁的权利。于是我坦然登堂入室,无视穆凤栖的又惊又怒,与李桃儿的既惊且惧。
我在荆州住了下来。
虽然萧绎看似很吃惊于我这个决定,但是他并没有反对。甚至,他比从前在宫中时更常来看我了,有时候我们会以诗词唱和,毕竟当年我也曾是名满一时的江左才女。有时候我们会在庭院中漫步,小憩片刻。
我们都不再提起从前的事,无论是我拒绝抄经、离经叛道,抑或是「同泰寺」私会出家人的疑云;又或者是萧绎选择携穆凤栖上任、与他在荆州另纳李桃儿的动机,我们心有默契而绝口不提,仿佛这一切,这所有不愉快与被背叛的事,都从未在我们生命中发生过。
我也并不急着要去见识一番那个李桃儿的本事。听说,她美貌与才慧并重,兼且温婉贤淑,与恶名在外的我,或者越俎代庖掌理刺史府、锋芒过露的穆凤栖相比,自是与别不同。
数月过去,我仍然不动声色。
我看得很清楚,穆凤栖本来也以贤良淑德闻名,只是这几年好不容易得了个可以显露才华、将我取而代之的大好机会,难免急于表现自己成为主母也游刃有余的一面。虽然将府中打理得井井有条,但管事的那人总会是落下最多埋怨的一个,纵然穆凤栖千好万好,又怎能做到十全十美?
反之,李桃儿只须温婉一笑,耐心听着那些不满之人叨叨絮絮地发泄一番,再适时加以安慰,或者更为穆凤栖说上几句好话,府中的人心便可以轻易倒向她这一边。
……那些人心里,也包括萧绎的心吗?
我猜测着,却得不到答案。如果说当初迎娶穆凤栖,还是他出于圣旨逼迫的无奈的话,那么今日的李桃儿,就全是他心甘情愿。我和萧绎避免提起她的存在、或她对于他来说的意义,却并不代表她全不重要。在我与他刻意的沉默里,李桃儿有如一道无法忽视的阴影,逐渐成长扩大,要吞噬我们之间的一切——我们勉强维持的、得来不易的宁静和平,我们暂时忘却的生命里一切丑恶与罪愆,在李桃儿那看上去天真纯净的笑容映衬之下,竟然显得是那么的扭曲,那么的苦涩,那么的清晰。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深埋在我胸腔里的嫉妒便现了形,狰狞而丑恶,暗里侵蚀着我,疯狂啃啮着我,使我整个人支离破碎,心也再难补缀。
这日,我正关在自己房中自斟自饮,浅儿忽然来报,言说穆夫人来访。
我有点诧异,以为穆凤栖与我两人早已心照不宣,我们虽表面上共事一夫,暗地里却恨不能势不两立,更不要说这样亲善地私下走动,相互结纳。然而我再转念一想,便也释然,明白如今不比当初在“文思殿”里那般,要争些故人哭而新人笑的长短输赢。因为眼下的我们,都已是萧绎的“故人”了;而那盈盈微笑的新欢,正是李桃儿!
穆凤栖进来了,我屏退左右,命浅儿在门外守着,方一指桌边道:“仓促之间,未曾备得茶点招待,想来妹妹此番也意不在此,何妨先行入座,清心直说,省去那许多客套?”
穆凤栖一怔,大约没想到我如此单刀直入,但毕竟也见惯了大场面,施施然落座,眼神飘向桌上那尚余一半的酒壶,笑了一笑。
“姐姐如何还在饮酒?眼下……姐姐的身子不比寻常,须得好生小心将养着才是。难道是那些下人们服侍不周?妹妹回去后就立即替姐姐重新打点一切,务求让姐姐平平安安地度过这一段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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